桐花落尽,春天临近结束。除了稀疏的雨声,一切都是寂静的,空气湿重得能拧出水来。在“之”字形的乡间土路上,我们的车如同硕大碧叶上的金龟子,刮雨器似乎替代了历史深处的钟摆。

大地苍古、辽阔,河流像一支支幽幽呜呜的洞箫。上午去吴庄时,车半途停下,向导说那便是岱鳌山。但见一片青碧湖水荡向彼岸,那边群山逶逦,于苍黛中偶露赤褐色的奇崖悬岩,好一派峥嵘气象!

接近黄昏时,透过车窗,我瞥见一片杂木林中,有一棵野桐,其干甚直,其枝甚茂,新萌的嫩叶嫣红若江花。寻常所见的桐树,一般叶子宽大,开白色或紫色的花。我想,桐木是制琴的上等材质,而桐国出产桐油,想必润滑过春秋战国的辚辚车轮。至于枞树,又名冷杉,干茎高大,松叶柏身。古时枞木可作太庙梁材,亦可作击钟之槌。回想我的孤岛时期,那口悬挂在树上的校钟,确乎是用枞木作钟槌的。

记得洲岸上疏疏落落地长着桐树和枞树,春天桐树以紫花或白花迎我,秋天枞树则以乱纷纷的黄叶送我过渡。一九八一年冬下大雪,过渡时没了船,结果只能呆立在洲岸看那天上的雪团无边无际地飘坠下来。平生第一次目击天空如此悲怆又如此轻盈,无数旋飞的雪团在与亚细亚巨河相触的一刹那,竟如墙上烛影寂然无声。其时江心缓缓驶过黑如炭描的拖船,雪团披缀着它们,恍如大野幽径了无声息。这时你才发现天空也在奔流,一直在奔流,而巨河正从头顶飘若纱幔,无数飞飏的苇絮擦脸而过。苍天有大善而不言,巨河有大悲而不语。那一刻,岸边没有人,树上也没有鸟儿,身后是大块大块的秸杆枯立的酱褐色的棉田,也有小块补丁似的过冬的小麦地。再看那土筑的农舍、榨油坊、屋檐下斜靠的小船儿,以及忽开忽合如同一把黑扇子的灰喜鹊款款飞过……

坐在车中,我忽发奇想:三百年前我不定也是一只撞入“天网”的蒿鸡呢。

二〇一五年六月十七日至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