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言之,文学写作之“走马”必定是在纸上,是在纸上对历史和现实进行重构与变构。福柯在乌托邦的反面,指认现实世界存在着“异托邦”,一种“另类空间”。它们以异质的、碎片的方式并列或错置于社会内部,诸如地下诗社、民间乐队、咖啡馆、草台戏班、马戏团、研究会等,都可以归入“异托邦”。

在我看来,文学写作建立的“异托邦”,称之为“纸托邦”更恰当,以便与其他异托邦加以区别。我发现,每个独立的、有向度的写作者都努力建构自己的纸托邦,无一例外。伟大的作家总是以他们各具特色的纸托邦,改变或颠覆了人们关于历史和现实,时间和空间的概念。仅就时空交集而言,在我眼里,博尔赫斯的纸托邦类似一个纸漏斗,你看不见哪头大哪头小,但深蓝的虚无总是呈涡状盘旋着、汲吸着。马尔克斯小说老让我想起旧式照相机——其纸托邦类同于可以伸缩自如的黑色暗箱,百年暗史一节节地从诡秘中慢慢显影。读卡尔维诺的感觉是跟一个顽童打交道,他告诉你怎样玩“尖脚猫游戏”,那个重叠着许多奇怪小方格的纸板箱如同他的纸托邦,每个小方格兼具阴阳两面,幻现着有史以来许多神奇而有趣的物事。奥威尔的《一九八四》先知般地揭蔽未来版的乌托邦,森严的“纸堡”引发了新一轮反乌托邦思潮。

纸托邦是异托邦中最具异质和挑战性的精神建筑,也即打破迷津同时又呈现迷津的个体空间。写作者每一部作品都可以视为朝向这种建构所作的不懈努力。卡夫卡的写作拒绝现存秩序和文学秩序,因而是在巨大的绝望和文学的悬崖上搭建着自己的“纸城”。鲁迅的写作毕其一生都是针对那个有门无窗的“灰纸屋”——那墙壁已辨不出颜色,形同敞开的门扉更像画上去的,他朝它飞镖,用显微镜精研上面的血迹和痰斑,然后放一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