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29

2019年1月30日,神山村又登上了《人民日报》的头版头条。

这篇通讯是《人民日报》策划的“总书记的深情牵挂——来自贫困乡村的精准脱贫故事”系列报道之一。作者为该报记者卞民德、孙超。在这篇题为《创业收获致富果 八方客来农家乐》的通讯中,记者分别从“告别贫困”、“转变观念”和“规划未来”三个方面,报道了神山村的脱贫攻坚工作。

我是2019年10月11日抵达神山村采访的,与《人民日报》记者这篇报道发出的时间相差8个多月。等到我2020年1月在北京开始写作这本书的时候,我才看到《人民日报》的这篇报道,时间已经相隔整整一年。

我认为,《人民日报》的这篇通讯是2015年以来所有写神山村脱贫攻坚的新闻报道中最好的一篇。因为它写得客观、真实,既报喜,也报忧,不仅有高度、有深度,而且有温度。尤其是“转变观念”和“规划未来”这两节,写得有礼有节,值得琢磨,也值得神山村的乡亲们反复阅读。原文摘录如下:

转变观念

“政府扶持我们,不是抚养我们。要是富裕不起来,那就辜负了总书记的期望”

“入股的几个人,都是村里干部。”

“他们也搞餐饮,影响村民生意。”

新落成的扶贫大讲堂,争议不小。说起这事,村干部也一肚子委屈:“开了几次会,叫村民一起干,可没人响应,只好干部带头。”

黄洋界,八角楼,神山村夹在中间,位置得天独厚。尝到了旅游的甜头,神山人认准这是条好路子,一股脑冒出17家农家乐。

可搞旅游,终究是新鲜事,真做起来,烦恼也不少。

论空间规模,神山村地域太小;论旅游产品,神山村相对单一。游客慕名而来,不大会儿就看完,顶多拍个照、打几下糍粑,往往饭都不吃就走。

“服务水平、硬件都成问题,很多团队一听说村里的接待能力,就不来了。”彭展阳说,游客需求多样化,神山村却满足不了,“游客越来越多,但能留下来的少,村民挣不到钱。”

2018年上半年,一次接待活动,让村干部李石龙大长见识。服务人员都是借调来的,全程专业化、标准化服务。客人从落座到离开,用餐过程中,不用起一次身。

“我们的农家乐,客人坐下,想喝茶没茶,用餐没纸巾,吃完饭没牙签。”李石龙坦言,不赶紧转变,肯定难长久。

“政府扶持我们,不是抚养我们。要是富裕不起来,那就辜负了总书记的期望。”彭夏英也担心,单打独斗,成不了气候。

一方水土,如何能长久富裕一方人,神山村寻路心切。

村里的全国人大代表左香云,领衔旅游协会,对外跑市场,对内统一分配客源。村里改造进出黄洋界的古道,建成红军小道,将附近红色遗址穿珠成链;依托扶贫大讲堂,开发精准脱贫课程,成立好客神山旅游股份有限公司,对接红色旅游培训机构。

不过,对这些新尝试,不少村民观望。最大的顾虑,还是怕搞不成。

(时任)茅坪乡党委书记刘晓泉说,村民有疑虑、不理解都正常,是对发展路径和理念的认知有差异,“观念碰撞不是坏事,起码说明村民有发展意愿。党委和政府要加大支持力度,引导干部群众劲往一处使”。

规划未来

“生活好的过得更好,生活一般的上台阶,脱贫致富的果子越结越实”。

新房即将完工,赖福山和儿子商量,只留一层自住,其他租出去,用来做民宿。

“一年租金6000元,有客入住,一间房一晚还能得10元。”这事,一家人都赞成。赖福山笑言,“我们也想沾沾旅游的光。”

神山村有两个村组,一个是神山组,一个是周山组,相距1公里。老话说,自古神山一条路,走到周山路一条,必须原路返回。虽属一个村,却像两个世界:神山组游客爆棚,周山组鲜有人至。

2017年,有企业到神山村开发民宿。仅有15户的周山组,有7户签了房屋出租合同。

“少数人富不算富,共同富裕才是真富。”挂点联系神山村一年多,茅坪乡干部李燕平说,“要让更多村民融进来,一起增收致富奔小康。”

近3年间,记者多次走进神山村。与前两年相比,这一年神山村的发展似乎变慢了:有的规划尚未落实,有的道路仍在建设,有的工程刚起了头。

“一开始要做的事很多,变化比较明显。现在做提升,劲都使在暗处。”在刘晓泉看来,这是神山村必经的阶段。“后续发展要靠市场,不然现在搞得漂漂亮亮,没有市场主体运营维护,难免走向衰落。”

一系列动作,正悄然展开。向外看,黄洋界、神山村、八角楼连点成线,一条精品旅游线路即将打通。向内看,神山学院规划设计完成,糍粑小镇加快推进,民宿改造雏形渐显。

那年跟总书记一起打糍粑的李宗吾,刚把客厅的水泥地换成了水磨石,二楼正逐间改造。他还有个计划:收拾一下存放杂物的仓库,夫妻俩住过去;腾出来的房子,全部做民宿。

之前,儿子贷款做生意失败,李宗吾再遇事,坚决不贷款。可看到企业投资的民宿项目进展飞快,他有些坐不住。这天,正巧赶上井冈山农商行来做金融扶贫宣讲,他也领了一张票去听。

“生活好的过得更好,生活一般的上台阶,脱贫致富的果子越结越实。”左香云也在找资金,想帮村里修条旅游环形路,沿线增设摊位,让住得偏的村民也来挣钱。

离开神山村,阴雨天行将结束。之前被冰冻压弯的翠竹身姿渐挺,耳畔回响起村民的话:“过段时间你们再来,一定会有新看头!”

之所以如此大段原文引用《人民日报》的这篇报道,绝不是因为我偷懒,也不是因为我的采访没有深入,而是我想在相隔251天之后,看看我在神山村的采访与《人民日报》的报道有没有什么不同。或者说,《人民日报》上述报道中提出的问题、建议以及展望,在相隔251天之后,神山村有没有发生什么新的变化?这才是我最为关注和关心的。当然,251天,时间不算太长,也不可能对一个村庄的变化提出太高的要求、作出过高的期待。

神山村有没有变化呢?

我们先来听听乡亲们是怎么说的。

——“能不能留住人?能不能留住钱?能不能消费?有人来,才有江湖,才有市场。神山的路怎么走?”

——“农家乐现在是吃流水席,今天东家,明天西家,应该抱团取暖,统一管理。”

——“基础设施建设缓慢,民宿管理没有标准,‘红培’管理也不规范。”

——“扶贫大讲堂到现在没有派上用场,引进的民宿处于停滞状态,坐吃山空,鸡飞蛋打。”

——“总书记到过的人家都富裕了,没走过的人家呢?神山组好了,周山组怎么办?”

——“大家都赚钱了,可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却紧张了,亲情没有了,乡情淡薄了。”

——“以前我们神山村多么团结和睦,现在有钱了,为了一点个人利益,甚至还吵嘴打架,动了手脚。”

——“富裕的人更富了,穷的还是穷。新的贫富差距又产生了,且越来越大。”

——“人大代表和村干部带头,要敢于带头,向自己开刀,做出好样子。”

——“茶叶地基本上荒芜的,被公司承保之后,基本上没有使用,反而山地空闲在那里。”

——“村务应该公开,财务应该公开,基础设施建设招投标应该公开透明,村干部要听得进群众的意见。”

采访是开放式的,一对一,面对面。听说我是北京来的,乡亲们说话就更大胆了,实话实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不是坏事。我当然喜欢也需要听真实的声音。在这里,我要感谢乡亲们对我的信任。

好了,神山村的乡亲们都打开窗子说亮话,把心中的委屈、牢骚甚至不满都说给我听了,我也都记录下来。说出来总比不说好,说出来就说明大家都在关心神山,说明大家都发现了问题。有问题不可怕,可怕的是发现了问题,不闻不问,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漠不关心。现在,我把干部群众想说的话都摆在了桌面上,可以看见,大家对神山的现实矛盾和未来发展都是有共识的。既然有了共识,就能够统一思想。统一思想就需要包容妥协、兼容并蓄,最终实现共建共享、共生共荣。

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我们也应该听听村干部的意见。

的确,自从习近平总书记2016年2月2日来到神山村,神山村翻天覆地,实现了华丽转身。总书记前脚走,大批游客就循着他的足迹蜂拥而至。村民在自己家里搞起了农家乐,打糍粑也成了神山村特有的产业,他们还利用本地资源,搞起了竹制品加工、酿酒、养蜜蜂等。但是问题也随之而来,矛盾也来了。

“就像从天上掉下了一块大馅饼。”前任村支书黄承忠笑着说,“神山村像魔术师玩的‘变脸’,一夜之间成了‘万元户’,老百姓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开始抢天上掉下来的这一块大馅饼,一时间还不知道怎么吃。”

怎么吃?会不会吃?吃哪里?谁多吃?谁少吃?这都是问题,也都是矛盾。

的确,神山村的发展一开始在规划上就走了弯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看似公平合理,实际上这种依然停留在改革开放初期的“个体户经济”模式制约了未来的可持续发展。靠单打独斗,看似你好我好大家好,江水不犯河水,其实最后大家并不好。只能是核心区域的几家得利了,其他的人家并没有得到好处。时间久了,贫富差距越来越大,两极分化,一盘散沙。如果仅仅只是依靠个体经济,不及时发展村集体经济,神山村的品牌就永远建设不起来。神山要大胆地请进来,走出去,彻底根除“排外思想”,明白“大河有水小河满”的道理,不能再摸着石头过河了。

村支书彭展阳愁眉不展:“大会小会开了多少次,许多事情就是推不动,真是受了很多冤枉气。我最大的困惑,不是我个人的家庭的经济问题,主要是老百姓对我们村委的决策不太理解和支持,做工作相对比较难。比如乡村振兴,人居环境整治,动了谁家的一块木头都嗷嗷叫。”

彭展阳的这种感受,黄承忠有过,李燕平有过,陈学林有过,兰树荣有过,就连康莉也曾感受过。比如,安居扶贫时搞危旧房改造,为了让村庄更加美丽起来,市里要求统一把村里的黄色土坯墙粉刷成庐陵风格的白墙黛瓦风格。偏偏就有几户不愿意。怎么办?黄承忠说,那个时候,就得入乡随俗,找个周末喝点小酒沟通个人感情,各个击破。这天晚上,终于做通了某“钉子户”的工作,事不宜迟,黄承忠深更半夜就请来工人迅速把墙壁刷成了白色。再比如,旅游风景区不让养狗的问题,也还是没有解决,总有一些群众不听招呼,步调不一致。

的确,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神山村别看小,但做起工作来,也不容易。在搞好基础设施建设的同时,村集体应该搞活集体经济,但因为牵涉利益广,矛盾大,许多想办、能办的事情却办不成、办不好,裹足不前。当然,神山村的矛盾是发展中的矛盾,是前进道路上的必然阶段,是历史的一个过程。多少年后,或许生活中发生的这一切,神山人终于发现,只不过是人生舞台交响中的一段插曲而已。

可是,工作中为什么会出现这些矛盾和插曲呢?说白了,问题都出在“利益”二字上,归根结底是一个“私”字在作怪。

有利益的地方就有纷争,有纷争就影响团结。关于这个“私”,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在他的名著《乡土中国》中,曾经有过精彩的论述,我愿意在这里与我神山村的乡亲们一起学习、一起分享。

在乡村工作者看来,中国乡下佬最大的毛病是“私”。说起私,我们就会想到“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屋上霜”的俗语。谁也不敢否认这俗语多少是中国人的信条。其实抱有这种态度的并不只是乡下人,就是所谓城里人,何尝不是如此。扫清自己门前雪的还算是了不起的有公德的人,普通人家把垃圾在门口的街道上一倒,就完事了。苏州人家后门常通一条河,听来是最美丽也没有了,文人笔墨里是中国的威尼斯。可是我想天下没有比苏州城里的水道更脏的了,什么东西可以向这种出路本来不太畅通的小河沟里一倒,有不少人家根本就不必有厕所。明知人家在这河里洗衣洗菜,毫不觉得有什么需要自制的地方。为什么呢?——这种小河是公家的。

一说是公家的,差不多就是说大家可以占一点便宜的意思,有权利而没有义务了。小到两三家合住的院子,公共的走廊上照例是尘灰堆积,满院生了荒草,谁也不想去拔拔清楚,更难以插足的自然是厕所。没有一家愿意去管“闲事”,谁看不惯,谁就得白服侍人,半声谢意都得不到。于是像格兰亨姆的公律,坏钱驱逐好钱一般,公德心就在这里被自私心驱走。

从这些事上来说,私的毛病在中国实在比了愚和病更普遍得多,从上到下似乎没有不害这毛病的。现在已成了外国舆论一致攻击我们的把柄了。所谓贪污无能,并不是每个人绝对的能力问题,而是相对的,是从个人对公家的服务和责任上说的。中国人并不是不善经营,只要看南洋那些华侨在商业上的成就,西洋人谁不侧目?中国人更不是无能,对于自家的事,抓起钱来,拍起马来,比哪一个国家的人能力都大。[2]

费先生上面的这段话是1947年说的,今日读来依然振聋发聩。“私”的毛病实在比“愚”和“病”还要普遍,还要可怕,这是不是我们的另一种“贫困”呢?

现在,群众对干部的要求越来越高了,对干部服务群众的能力水平的要求也越来越高了。有一句话叫“致富不致富,关键看干部”,还有一句话叫“小康不小康,关键看老乡”。可是,当你走进脱贫攻坚的现场,你就会发现,更关键的是如何看。在我看来,既要看干部,也要看老乡。干部和老乡就像两只手,一个巴掌拍不响。

神山村在脱贫攻坚的道路上依靠“扶”顺利脱了贫,一部分人也先富起来了,但能否“一个都不能少”地实现共同致富,顺利迈上乡村振兴的康庄大道,神山村还没有交出最好最美的答卷。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别人走过的弯路能不能重复?别人成功的经验能不能复制?若不能复制,是不是可以借鉴呢?在未来乡村振兴的道路上,神山村能否把现在的光环保持下去?神山有没有、能不能、敢不敢走出一条符合自己的发展道路?神山的路走向何方?能走多远?能走多久?这是大家都在期待、渴望解决的问题。

团结是最美的音符,奋进是最好的感恩。

人心齐,泰山移。彭展阳说:“现在最大的事情是人心的融合。下一步就是做好精神文明建设,不但口袋富,还需要思想上、精神上富。”

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神山的乡村振兴之路,任重道远。不过,我们已经欣喜地看到,神山村的乡亲们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在未来乡村振兴的道路上,口袋富了不算富,脑袋“富”了才算富。我真心期待着,希望并相信着,下一次去神山,一定会有新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