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爱情荒芜的国度——读《张爱玲传》
这个冬天,苦闷至极,重读张均的《张爱玲传》。有一句话时时触动着我,那就是张爱玲自己曾说的,这是一个爱情荒芜的国度。
天才洋溢的奇女子张爱玲,执着于爱,追寻爱,抒写爱,却始终没有得到过真正的爱情。
观其一生,有过三个男人。
二十三岁时,声名鹊起,初遇胡兰成。这个让她心里欢喜得“从尘埃里开出花来”的男子,懂她,欣赏她,让她有“欲仙欲死”的感觉。她可以不在乎名分形式,不在乎颠沛流离,只因他曾许诺给她“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但是事实上呢,胡兰成却只是一个有着旧时文人习气的风流才子,他真正醉心的只是自己的前途命运和“数美并陈”的美梦。“至于女人,大约是走到一个地方见到一个动心的便想办法弄过来,过了那个地方再往前走时也就丢了。”在上海遇到张爱玲,为其才情、名声和家世所倾倒,便施展浑身解数,把张爱玲拉入了情网。避乱武汉,见了小周(周训德),便把小周诱奸到手。后来逃到温州遇到范秀美,又与范秀美厮混到一起。避居日本时逢着佘爱珍,又与佘爱珍做了夫妻。为了爱,接受现代教育的张爱玲也曾反复隐忍,但并没有换来胡兰成丝毫愧疚和悔意。在经历多次痛苦和挣扎之后,张爱玲终于黯然神伤地决然离去了。我永远记得书中描述的他们临别时(1946年)的情景。“第二天天尚未亮时,胡兰成起身到张爱玲房中,到床前俯下身去亲她。张爱玲从被子里伸出双手紧紧抱着他,忽然泪流满面,只从肺腑里叫了一声:‘兰成!’哽咽失声,再也说不出别的话。”一个风华绝代的精灵,一个愿意为爱舍生赴死的女子,克制地泣哭着主动作别她深爱的男人(当时还深深爱着,甚至一生都爱着。落难两三年的胡兰成一直是靠张爱玲接济。直到1947年6月,张爱玲知道胡兰成已经完全脱离险境,才终于寄来了绝情信,并将《新不了情》和《太太万岁》两部电影剧本的报酬三十万元一并寄给了他)。这需要怎样的勇气?这又是怎样的痛苦和绝望?!正如传记作者所言,胡兰成“希望得到的是她的人,倒未必是她的心”。但一个又一个的女子,在交出自己的人之前,首先交出的总是自己的心。胡兰成“到底是一个风流才子,所以也并不因不愿意承担责任而主动离开。相反,他是坦然地接受了,无奈地接受了她的心,而真正渴望的,只是她的人。”
这场影响了张爱玲一生的爱情,一开始就在某个深层的地方不可避免地交错而过。
1947年,同时遭遇情殇和生计危机的张爱玲在艰难发表小说的同时,开始撰写电影剧本,其间与文华影片公司的青年导演桑弧频繁接触。在周围人眼中,他们是很般配的一对,甚至也有人前来游说撮合婚事。两人也曾事实同居。但是,最终无果。或许是为了遵守自己的“诺言”而拒绝朋友的提议。因为一年前张爱玲给胡兰成写绝情信时说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或许是她已对爱丧失了热情,失去了幻想与憧憬。但更重要的其实是,桑弧虽仰慕其才气,但最终对她缺乏兴趣,而另选择了一位貌美的明星结了婚。可能是顾忌她汉奸妻的名声吧。也可能是顾忌她与胡兰成的性史。因为得知张爱玲有子宫颈折断的旧伤时,“他听了脸上毫无表情”。那样的时代,一个被婚姻所弃的女子,在众多中国男性眼中,可谓“声名狼藉”,只能是合适的性对象,而未必是婚娶的适宜人选。正如《小团圆》里九莉母亲感叹说:“一个女人年纪大了些,人家对你反正就光是性。”张爱玲“经历”复杂,在男人眼中,恐怕也是如此。
这终究是一段仓皇的恋情。
1956年,36岁的张爱玲寄居麦克道威尔文艺营,遇上了时年65岁的美国作家赖雅,开始了她的第三段感情、第二次婚姻。这场婚姻平实无奇,既没有前一次那么伤痛,也没有那么轰轰烈烈。虽说多少是合乎了她“现世安稳”的平实愿望,但同时也把她带入了更为艰辛的谋生之路。
赖雅年轻时挥霍无度,全无积蓄,老景凄凉,基本上没有经济收入,又几度中风瘫痪,张爱玲一方面要经常照顾他,另一方面要写作和翻译换取报酬以支付房租和日常开销,艰难维持家庭生计,心力交瘁。传记有言张爱玲在此期间曾经双脚肿胀“需要一双稍大一些的鞋子,但是她没有余钱去买,只好默默忍着”。这个出身显赫、才华横溢的女子,竟然落魄到如此程度!老年的赖雅虽然给了她不少男人的温暖与关怀,甚至可以说是张爱玲一生中唯一真正爱过她、关心过她的男人。可是,这样的温暖,在残酷的生存危机面前,显得是多么的微弱和无力!
正如张爱玲所言,“乱世的人,没有真的家”。乱世的女人,又如何能有两情相悦的真正的爱情?
晚年的张爱玲,声名日隆,然离群索居,闭门谢客,不再寄希望于外部的世界,亦不再寻求爱,选择了一种“完全沉湎于记忆与想象的自由生活方式”。直到1995年9月,于洛杉矶悄然病逝。她,终于把她的躯体连同她曾执着追求的爱情梦想在异国他乡默默地埋葬。
至情至性的张爱玲一生追求爱情,抒写爱情,然而悲哀的是,在现实中她没有得到过真正的爱,即便是在她的笔下,也很难找到真正的爱情。
“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这句自我安慰的话,似乎一直是男主角佟振保用来麻痹自己的良药。然而细读《红玫瑰与白玫瑰》,无论是圣洁的妻子,还是热烈的情妇,都很难说得到了他真正的爱。妻子自不必说,娶了她,却又嫌弃她,冷淡她,使她既不滋润,亦无尊严,在佣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来。而那个风情万种的情妇王娇蕊,本是交际花一个,自从他开始,学会了怎样认真地爱,果断地与富家子丈夫离了婚,恢复自由身,想嫁给当时还是单身的他,没想到却被他果断地拒绝了,没有丝毫的犹豫。表面上看,他是在红玫瑰与白玫瑰之间痛苦地抉择,但其实他只是个自私、风流又虚伪的男人,既放不下内心旺盛的情欲,更醉心于获得现实的安稳、表面的体面与周全,他爱的从来只是他自己。最终,他失去了所有的玫瑰。红玫瑰嫁作他人妇,与他在人海中轻飘飘地擦肩而过,只剩下他自己埋头饮泣。白玫瑰也失去了圣洁的光彩。于是,他的心理世界失衡了。
《色·戒》的故事更耐人寻味。主人公女大学生王佳芝为了实现她所在的爱国学生团体刺杀汪伪汉奸易某的目标,自觉充当诱饵。几番云雨之后,王佳芝取得了他的信任,准备将易某骗到一家珠宝店里,由人将他袭杀。当计划实施到关键时刻,王佳芝和易某在珠宝店的私室里,挑选一只价格不菲的粉色钻戒,情形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看着他的侧影,他“脸上的微笑有点悲哀”,似乎带着“一种温柔怜惜的神气”,“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轰然一声,若有所失。太晚了。店主把单据递给他,他往身上一揣。‘快走。’她低声说。他脸上一呆,但是立刻明白了,跳起来夺门而出。”她却没有逃掉。她和其团体成员一起被易某捕拿,当天就被枪毙了。这个缺爱的女人,在最后一刻发现了自己内心深处隐藏的爱,决定听从自己的内心,真正地爱一回,结果却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小说写到了易某对王佳芝的感动:“她还是真爱他的,是他平生第一个红粉知己。”然而,感动而已,他对她,却并没有爱。倒是另一段对他的心理描写道出了这段感情的实质:“他们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虎与伥的关系,最终极的占有。她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导演李安在其电影中,对这一桥段倒是精心做了处理,更显示出了人性的复杂。片尾处易某(梁朝伟饰)坐在空荡荡的床沿,抚摸着床沿,这是他与她曾经一起温存之地。他泪眼朦胧,脸部抽搐,掩饰不住的悲怆写满脸上,或许,这里的他是爱王佳芝的。这个特写镜头,使人禁不住联想起唐玄宗在马嵬坡赐死杨贵妃时的情景,“君王掩面救不得”,那悲伤是真的,那爱也是有一点的。只是那爱,与所谓的家国大事和自身安危比起来,实在太轻了,轻得毫无分量,轻得经不起一点推敲。
《十八春》(即《半生缘》)似乎倒带着一点真爱的色彩。家境贫寒的女主人公顾曼桢与来自南京的家世良好的许世钧相爱,本来准备结婚,但是阴差阳错,顾曼桢被自私愚蠢的姐姐所害,被迫委身于姐夫;而许世钧被人挑唆,以为顾曼桢移情别恋,遂接受家里的安排,娶了别人。多年后,二人又在上海相遇,他们还爱着,没有忘了彼此。可是,“他们回不去了”,是的,回不去了。许多真实而美好的东西,已然被时间夺去,仅剩两具躯体在貌似当年的空间里徒然挣扎,让人感到无比苍凉。
或许,张爱玲的文学园地里也曾有过爱情的绿植吧,可是,土地贫瘠,疾风肆虐,那仅有的几株幼苗也终于不敌现实的残酷,孤独地残败了,于是,这座爱情的园地一片荒芜。
这是一个爱情荒芜的国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