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敲的兴味

推敲的兴味

上周某日晚饭后闲聊,谈起贾岛那首著名的诗:“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许是受过老师的引导和启发,儿子问我们:“你们觉得是‘推’好还是‘敲’好?”一家三口遂分成两派,展开了辩论。

儿子先说:“我觉得‘敲’好,因为推门尤其是推别人家的门显得很鲁莽,而‘敲’字感觉文雅一些。”爸爸说:“我觉得‘推’好,在鸟都已归巢的夜晚,轻轻推门比较安静,不破坏那份静谧的美感。”

为了启发儿子跳出思维定式,我说:“这其实可以理解为两种手法,正衬或者反衬。以静写静,浑然一体,非常和谐。但是,以动写静,跳脱而出,是不是更有画面感?”儿子不太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只是嘟囔着:“连大文学家韩愈都觉得是‘敲’好,所以我也觉得‘敲’好。”

这段公案争论了一千多年,我自然一时也想不出更多更好的解释。晚上出去打球,走出大楼,楼道里灯火通明,外面很黑,俨然两个世界。我突然有了点小小的感悟。诗文就像孩子,一旦脱离母体或者环境,就是一个独立的存在了。撇开这首诗的写作背景,单纯谈其艺术境界,窃以为还是“推”好。敲门,必然是别人家的门;推门,推自家的门,又或许别人家的门,虚掩着,一旦推开,就像推开了另一方世界,想象的空间岂不更广阔?

想起《红楼梦》中宝玉挨打后给黛玉送去两方旧的丝手帕这个情节,也曾经多次推敲,究其深意,不禁为曹雪芹拍案叫绝。

手帕是拭泪之物。宝玉挨打,很多人前来探望,黛玉自然是哭红了眼睛。后来,众人散去,宝玉独独怕黛玉担心,故让晴雯传送消息,送手帕让她擦眼泪,这一番苦心,自是体贴。手帕乃贴身物件,是古时男女私相授受之物,有定情之意。送的是丝手帕,“丝”谐音“思”。冯梦龙有《素帕》诗云:“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接了颠倒看,横也丝来竖也丝。”其中的思念之情自不用说。

只是,为何要送旧手帕呢?“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大概是念旧情之意吧。然则,为什么是两方旧手帕而不是一方呢?我思索多次,未得其解。直到有一回在网上看到“良宵佳人”写的一篇文章,深受启发。

宝玉为让黛玉放心,找借口让晴雯去送两块旧帕。晴雯不解,宝玉说黛玉自然知道。聪颖如晴雯到送完回来也没弄明白。开始黛玉也没弄懂,后来恍然大悟,“不觉神魂驰荡”。在旧手帕上写下《题帕三绝》。为什么反应如此剧烈?前文其实有铺垫。

前面宝黛涉及手帕的地方主要有两处:

一是第十九回,宝玉上黛玉处,宝玉脸上有胭脂膏子,黛玉对此并不介意,不像袭人好一番说教,而是说:“你又干这些事了。干也罢了,必定还要带出幌子来。”用自己的手帕为宝玉擦拭。宝玉闻到黛玉袖中散发的异香,令人醉魂酥骨。二人在同一张床上倒下,玩笑打闹。后面黛玉还用手帕盖住脸,故意不听宝玉的玩笑话。这是宝玉和黛玉生活里非常温馨的一幕,两人都刻骨铭心。

二是第二十八回,宝玉要看宝钗戴的红麝手串,宝钗一时褪不下,宝玉见其手臂白皙丰腴,不免看呆了。黛玉非常吃醋,敲打说“原来是个呆雁”,将手里的帕子一甩,向宝玉脸上甩来。宝玉不防,正打在眼上。用“打眼”这个文物鉴赏专用词语,来嗔怪宝玉,暗示其分清真假、好坏。

就是这两条旧手帕,是他俩爱情的见证,美好记忆的载体。第一条旧帕,表示过去的美好时光都在我们心里记着呢,我们何等亲密无间,何等志趣相投;第二条旧帕,表示宝玉我不会“打眼”的,我知道知己是谁。我明白你的心,我的心里只有你。

至此,宝玉和黛玉已经相互心领神会,完全心心相印了。

这一情节,可说是宝黛感情明朗化的一个开端。自此之后,黛玉更加情根深种,宝黛之间也几乎没有再像之前那样争吵过。

解读至此,我深深叹服,本以为已完全得其要义。

某日,跟一位先生S君谈起《红楼梦》,推敲此节。不想他寥寥数语,再次刷新我的认知。S君说:“旧手帕,是人用过的,带有人身上独特的体味。”虽是男性视角,却也别有新意。宝玉在脂粉堆中长大,可谓见惯了风月,而曹雪芹在家道中落之前,也曾是公子哥,怎知他在此情节中没有隐含性暗示意味?难怪黛玉见到这两方旧手帕后,左思右想,激动万分。喜悦、伤感、担忧、惭愧、羞怯,各种感情一起涌上来,故而“不觉神魂驰荡”了。

写完题帕诗,黛玉“觉得浑身火热,面上作烧,走至镜台揭起锦袱一照,只见腮上通红,自羡压倒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萌”。什么病?相思病。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相思情苦,为了那前世的因缘和今生的相知,黛玉流尽了最后一滴眼泪,终至香消玉殒。临死前,她把两块旧手帕连同她最爱的全部诗稿一起焚烧掉了。

莎士比亚说:“一千个观众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推敲也好,旧手帕也罢,都给读者留下巨大的想象空间。好的文学作品,其艺术张力大抵若此。从不同的视角去解读文学作品,去还原乃至解构作者的本意,这便是推敲的兴味,也正是艺术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