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霆超Louis Hing Chu(1915—1970)

雷霆超
Louis Hing Chu(1915—19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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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霆超(Louis Chu,一译朱路易)1915年出生于广东台山,1922年9岁时随同家人移居美国新泽西州,在那里读完高中,1937获学士学位后到纽约大学深造,于1940年获硕士学位。1943—1945年二战期间,他作为美国陆军通信兵驻扎昆明,战后回到纽约。雷霆超在纽约华人社区拥有一家唱片店,并于1952—1962年间主持《中华节日》(Chinese Festival)这一电台节目,除新闻、访谈、商业广告外,还播放中国音乐。他说节目把那些“被隔离在遍及纽约大都会的洗衣店和餐馆里”的华人“带回了中国”,满足了唐人街外华人的需要。1954年起,雷霆超在由雷、方、鄺三姓家族成员组成的华人社团遡源堂(Soo Yuen Benevolent Association)任行政秘书(executive secretary),并担任纽约市福利部门下属的一个日间中心主任。由于多年主持《中华节日》电台节目并从事纽约社会福利工作,雷霆超在社区颇有名望。同时,他对所描写的纽约华人社区了如指掌。

雷霆超1961年出版的小说《吃碗茶》(Eat a Bowl of Tea)是亚裔美国文学作家和评论家公认的一部划时代作品,如今已成为亚裔美国文学经典。《吃碗茶》与黄玉雪(Jade Snow Wong)的《华女阿五》(Fifth Chinese Daughter,1945)相比,更加真实地反映了由美国政府排华政策造成的近百年的畸形华人“单身汉社会”。

《吃碗茶》中的故事发生在1948年处于变化前夕的纽约唐人街。王华基和李江是十几岁时同乘一条轮船来美的广东新会同乡。王曾以开餐馆为生,1923年回国结婚,妻子怀孕后又回到美国,此时他在唐人街地下室经营一家麻将馆。李江来美后开过洗衣店,1928年回国成亲,返美后不久就听说自己得了个女儿。1938年李江正想回国,不料发生了日本侵华战争,后来蒋介石垮台,他又对回老家顾虑重重,于是只得滞留纽约。王华基的独子炳来17岁来美后,父亲怕儿子会在自己开的麻将馆里染上赌博恶习,请求王氏家族的头号人物王竹庭把炳来安排到康州他开的餐馆里做跑堂,没想到炳来不久就被店里比他年长的伙计钱源带到纽约嫖娼。二战期间,炳来入伍随军到香港、印度等地,每到一处,无不拈花惹草。战后,24岁的炳来已到结婚年龄,正巧李江的妻子多次来信要李江为18岁的女儿美爱物色一个“金山客”丈夫,于是两个老朋友谈起了儿女婚事,为此王华基决定让炳来回国相亲。年轻的“金山客”回新会后,上门提亲的人很多,最后炳来还是相中了美爱。他们比老一辈幸运的是可以双双返回美国。炳来过去的荒唐行为终于导致他新婚后不久就失去了性功能,美爱不满足没有性爱的婚姻,于是无正当职业的阿桑乘虚而入,最后竟使美爱怀孕,搞得唐人街满城风雨。王华基气不过割了阿桑的左耳,被阿桑告到美国警方。最终还是王竹庭出面,依靠王氏宗亲会的势力和他曾任多年全美平安堂会长的关系,迫使无家族宗亲会做后盾的阿桑撤回诉讼并离开纽约,5年之内不得返回。王华基和李江也因丢了“面子”在纽约呆不下去。炳来和美爱则远走旧金山这座华人在美最早落脚的城市。摆脱了家长的控制,炳来终于在中草药和妻子的帮助下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男人。华人“单身汉”社会也象征性地结束。

亚裔评论家一致肯定《吃碗茶》在华裔、乃至亚裔美国文学中的里程碑意义。雷霆超与过去的华裔作家不同之处在于他既不回避华人“单身汉”社会,也不粉饰中华传统文化中的糟粕,并在文字上力图再现纽约唐人街华人的语言。读者看到的是一个被迫封闭、由老年男子统治的父权制社会和形形色色华人“单身汉”单调、寂寞的生活。

从写作技巧上看,雷霆超比黄玉雪高明之处在于,他描述华人传统习俗是服从故事的需要而不是为了迎合美国读者的趣味。同时他采用了唐人街华人生动的语言,如阿桑交了“桃花运”,炳来戴了“绿帽子”,以及“男女授受不亲”,“一回生、二回熟”,“肥水不流外人田”,“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等等。书中的理发师借用店里正在播放的粤剧唱片《金瓶梅》试探炳来的反应,但他错误地认为金瓶梅就是潘金莲一个人。

《吃碗茶》中反映的问题是多方面、多层次的。首先它展示了由美国排华政策造成的一些有妻室儿女却不能充当合格丈夫、合格父亲的“单身汉”人物形象。在美国,王华基和李江没有传统中国男子通常享有的权威地位,他们随时可能受到移民局官员的盘问和检查。他们从事的职业是厨师、跑堂、洗衣工、理发师等服务行业;社交活动范围局限在华人社区的麻将俱乐部、咖啡馆、理发店和家族会馆。和他们打交道的白人除了移民局官员和警察外,只有妓女。这些旅居异乡的“金山客”无“家”可归,业余靠打麻将赌博、嫖娼、听粤剧、看华文电影和华文报纸取乐。他们聚在一起传播小道消息,如老英和老林的妻子约会,导致两个男人在茶馆打了起来;老崔带着老宁的老婆跑了;王华基的儿媳来纽约快一年了,“肚子还没大起来”;王华基怕儿子学会赌博,不让他接触大城市的罪恶才把他送到斯坦顿小镇,却不知儿子一周来纽约数次找女人寻欢作乐,如今落下了病,致使妻子不能怀孕等等。他们对流言蜚语的热衷不亚于旧中国被歧视地称为“长舌妇”的女人。不过他们在议论后总免不了加上一句“现在的女人不可靠了”,“这一代女孩子跟过去不一样了”,并谴责年轻一代青年不尊重长者。他们欣赏的是留在新会守活寡的妻子,她们年复一年耐心等待远在海外的“金山客”归来。

几十年来,由于要寄钱回国,他们的生活几乎没有改善。王华基住的地下室条件十分简陋,李江20年来一直和另一姓李的同住,王、李二人仍然睡折叠床。作为丈夫,他们只能做到寄钱养家;作为父亲,他们不能尽到关心、教育儿女的责任。炳来和美爱都是十七八岁才第一次见到父亲。由于长期分离,造成彼此陌生、感情疏远,当然更谈不上思想交流。炳来到美国后很少和父亲见面,即使见面也无话可说;李江则是在听到美爱出事后才第一次踏进她的家门。尽管如此,王华基和李江却有权决定子女的工作和婚姻大事。在他们看来,这是对子女的关心、负责,实际上是增加了子女的依赖性,扼杀了他们的自由意志,限制了他们的发展。在小家家长之上,还有家族族长;不仅两个年轻人要对家长言听计从,连王华基也得服从王氏家族首脑人物王竹庭的指挥。

纽约的华人社区保持了不少旧中国的封建传统,这是一个由老年男子统治、等级严格、具有双重标准、封闭的父权制社会。从王竹庭在社区和王华基父子家庭事务中起的作用就可以看出“单身汉”社会的家长制是如何运作的。在这个社会里,个人的命运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掌握在家族首脑人物手里,首脑人物的个人素质决定着家族和社会的成败、兴衰。在这里,以家族为单位的同姓人一致对外。家长王竹庭一手操纵了阿桑状告王华基一案,在“合法”、“民主”程序的幌子下,为了维护王氏家族的“面子”、小集团的私利,以强欺弱,私了了一桩告到美国警察局的公案。

在这样一个以集体为重的社会里,个人的地位取决于他(她)和他人的关系。在人们眼里,炳来和美爱只是王华基的儿子和李江的女儿。在炳来和美爱的婚礼晚宴上,主持人王竹庭首先提到的不是主角新郎和新娘,而是他们的父亲王华基和李江,同时他还不忘一一介绍与婚宴无关的王氏宗亲会的“干部”。在这个社会里,个人的利益与幸福得不到应有的重视。炳来和美爱家庭关系破裂后,没有人想到给他们真诚的帮助与忠告,连他们的父亲首先考虑的也不是儿女的痛苦而是自己的面子。即便是炳来,在从父亲口中得知丑闻时,最担心的也是人们会议论妻子不忠的原因。由于“面子”是最需要维护的,公众舆论包括流言蜚语也就能起到在其他社会不能起到的作用。

这个社会对妇女的态度也深受中国封建思想的影响。男人最看不惯的是出生在美国的女青年,因为她们“好坏不分”,着装不检点,追求轻松、安逸的生活,注重物质享受,有的甚至未婚先孕。用王竹庭的话说,“女人不可信赖”,他总是教导儿子要“严格治家”。他们心目中的女性应该是像王华基的妻子刘氏那样的妇女,对丈夫年轻时的放荡和婚后常年在外毫无怨言;她们不应该像男人一样有性的要求,而应该忠贞不渝,为丈夫侍奉父母,同时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应该承认,尽管纽约华人社会依然歧视妇女,但对她们的“越轨行为”表现出一定的宽容,这或许是因为妇女稀少、男人们对此又无可奈何的缘故。可以设想如果事情发生在新会,美爱肯定是首当其冲,绝对没有好下场。

这个社会对婚姻的态度和它对妇女和年轻一代的态度紧密相连。因为婚姻是传宗接代的手段,结婚就成了年轻人的责任,有否爱情并不重要,炳来和美爱婚前最急于通过媒人了解的是女方是否哑巴,男方是否四肢齐全。长期以来形成的包办婚姻制度到炳来和美爱结婚时并没有实质性的改变,他们比老一辈幸运的是不必长期分居。但包办婚姻毕竟是脆弱的,尤其是妇女一旦到了比较开放的社会,可以有自己的选择,而社会压力又不很强大的时候,就会出现纽约华人社会诸多有夫之妇与人私奔的事。这并不表明妇女今不如昔,而是特殊时期、特殊社会条件下出现的特殊情况。因为中国封建传统只许丈夫纳妾、休妻,不许妻子离婚,丈夫也就不认为有必要在婚后通过关心、爱护妻子来培养感情,维护和巩固夫妻关系。婚姻既然是为了传宗接代,大家关心的自然就是女方及早怀孕的问题。因此,在炳来和美爱的婚宴上客人们祝酒时一致“希望来年此时再举杯”庆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对妇女产生极大的压力。这也就是为什么美爱怀孕后,她和炳来都因可以制止人们说三道四而松了一口气,为什么过去从不上门的王华基会多次提着食物和补品去探望儿媳。

综上所述,纽约畸形的华人社会首先是美国排华政策的产物,同时它也带有中国封建社会的烙印。由于美国政府不许华人妇女入境,华人男子没有正常的家庭生活,旧中国的一些弊端,如嫖赌现象,在华人社区显得尤为严重。《吃碗茶》忠实地描写了这些现象。

在畸形的单身汉社会里,女性的介入有着重大意义。作者把改变华人社会的历史任务交给了美爱。令人遗憾的是这个从男性视角出发刻画的女主人公是作者的败笔。雷霆超对美爱的描写表现出矛盾和混乱的思想感情。在书中,美爱确实给人以“祸水”的印象。作者告诉我们,美爱是个受过中等教育的姑娘,婚前正在英语学校就读。但她没有因此表现出任何独立意识,除了在婚姻中要求性爱、到纽约后曾要求外出工作外,她和老一辈旧式妇女没有本质差别。作者突出了美爱对性爱的要求,她认为丧失性功能的炳来算不上一个名副其实的丈夫。如果说炳来过去生活放荡,配不上美爱,阿桑也绝不是更高明的选择。实际上,作者在描写炳来和美爱的关系时给予了丈夫更多的同情。作者笔下的美爱外表上酷似中国古典小说中的美人,但她十分肤浅,自尊心很弱,虚荣心却很强,甚至因自己对男人有吸引力而沾沾自喜,把自己当成了供异性作乐的对象。在书的结尾,炳来在中医汤药和美爱的帮助下终于成了名副其实的男人。如果作者在这里想要表达华人女子的到来终于结束了近百年的畸形华人单身汉社会状况,使华人男子在美国有了正常的家庭生活和新的希望,他笔下的美爱绝对不是一个称职的代表,她比不上自强、自立的黄玉雪,更不要说汤亭亭作品中的女性了。能完成这一历史使命的女性,需要在华裔女作家的作品中去寻找。

雷霆超以“吃碗茶”作为书名是有寓意的。华人饮茶从周朝开始已有四千多年的历史,茶已经成为华人生活中必不可少的部分。华人以茶待客,茶馆则是华人社交活动的场所。作者在书中多次提到茶的功能——首先,是中医的药茶治好了炳来的病;李江到斯坦顿去了解炳来的情况时,后者特地给他送上一壶茉莉花茶以期得到较多的小费;炳来和美爱在家乡的相亲是在茶馆进行的;在双方的父亲为他们在纽约举行的婚宴上,新娘亲自给来宾敬茶以示谢意;而阿桑第一次到美爱家,女主人请他离去时,他又是借口要喝一杯茶才得以留下最后达到勾引美爱的目的。由此可见,代表中华传统文化的“茶”有其积极的一面,也有其消极的一面,主要看华人如何正确对待祖国的文化遗产。华人要在美国生存,无疑应该多少改变自己的思想和生活方式,学习西方文化中的精华;顽固地坚持祖国固有的文化显然行不通。但是全盘否定中华传统文化也不可取,炳来毕竟是吃了中药才恢复了健康,从而开始了新的生活。立足于祖国优秀的文化传统,摒弃其糟粕,学习西方文化中的精华,这就是《吃碗茶》一书给予读者的启示。

本书选取《吃碗茶》的I、II、VII、XIV、XXXII、L、LVI等七章。一般作品的第一章很值得重视,作者通常在这一章交代有关作品的重要信息。I介绍男女主人公名字,故事发生时间、地点;炳来的婚前生活。II讲述男女主人公父辈王华基和李江的关系;阿桑的为人;老华侨对第二代青年和妇女的评价。VII交代炳来如何失去童贞。XIV描写纽约的婚宴,华人的婚宴习俗,王氏宗亲会家族族长的地位。XXXII讲述王竹庭在华人中的地位和影响以及对华裔年轻人和妇女的评论。L描述平安堂总部会议,华人解决内部问题的方式。LVI描写炳来、美爱摆脱家长统治后在旧金山的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