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恩美Amy Tan(1952— )

谭恩美
Amy Tan(1952— )

北京外国语大学 王立礼

谭恩美是美国华裔文坛的重要作家之一。1989年她的处女作《喜福会》(The Joy Luck Club)一举成功,作者因而一夜成名。之后她发表了《灶神之妻》(The Kitchen God’s Wife,1991)、《百种秘密感官》(The Hundred Secret Senses,1995)、《正骨师的女儿》(The Bonesetter’s Daughter,2001)、《拯救溺水鱼》(Saving Fish From Drowning,2005)等长篇小说,以及散文集《命运的对立面——沉思集》(The Opposite of Fate –A Book of Musings,2003)。

谭恩美的父母是第一代华人移民。谭恩美于1952年出生在旧金山附近的奥克兰市。家里送她读医学院预科,期望她日后从事医学专业,但谭恩美却擅自改学英语语言学,1973年获圣荷塞州立大学语言学硕士学位。毕业后她开始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攻读博士学位,但于1976年退学,从1976年至1981年为残疾儿童担任(发展语言能力的)咨询工作。此后,她曾一度成为医学刊物的编辑,之后又改行做商业技术文件的自由撰稿人。后来谭恩美承认,她多次违背了母亲的意愿,让母亲一次次地失望。1986年谭恩美的母亲因病住院,守在病重的母亲身边,谭发誓要写出母亲讲的故事。小说《喜福会》就是作者献给母亲的。同年,谭恩美第一次访问中国。这次访问使谭恩美更好地面对和接受自己具有两种文化遗产的华裔美国人的身份。

谭恩美的第一部小说《喜福会》讲述在旧金山有个由四位华人妇女组成的“喜福会”麻将俱乐部。她们每周聚会一次,在麻将桌边聊家常,夸耀或抱怨子女,回忆往事,轮流讲述一个又一个的故事。从她们的回忆中,我们看到四个中国妇女如何摆脱苦难的命运束缚来到美国开辟新生活。她们在异国他乡生儿育女,企望女儿接受良好的教育,长大后出人头地,实现她们本人无法实现的美国梦。但是代沟与文化差异使得母女格格不入,矛盾重重。母亲们的期望和关怀被女儿们视作严格的控制和难以忍受的压抑,女儿们认为自己是美国人,对母亲的中国旧传统观念十分反感,并有意识地拒绝,导致母女关系十分紧张。但她们之间的感情是复杂深厚的,这是充满关怀与反抗、既恨又爱的矛盾情感。只有当女儿们长大成人后,她们才意识到对母亲的了解很不够,四对母女之间的冲突逐渐转变为和解。

谭恩美的第二部小说《灶神之妻》以自己的母亲为原型,集中描写一位中国母亲在旧中国男权社会的悲惨遭遇。小说开始的场景在美国,一对华人母女存在隔阂,后来母亲意识到如果继续保持沉默,她会失去最后沟通的机会,于是敞开心扉,向女儿揭开了多年埋在心底的秘密,讲述她如何遭受邪恶丈夫的种种迫害。《灶神之妻》也取得了成功,奠定了谭恩美在华裔美国文坛的重要地位。《灶神之妻》和《喜福会》既有相同又有不同之处。两本小说均以母女故事为主线,不过《灶神之妻》的情节只围绕着一对华人母女展开。真正的差异在于《喜福会》的主题是中美文化冲突和母女矛盾的交错,而《灶神之妻》则通过一个女人在旧中国的遭遇,围绕人的命运和希望进行思索,无情鞭笞中国传统的男权社会与文化。

1995年出版的《百种秘密感官》与《喜福会》和《灶神之妻》颇为不同。在前两部小说中,作者充分利用了自己、母亲和外祖母的经历,以母女为主线讲故事;在《百种秘密感官》里,作家另辟一条新径,改为由一对同父异母的姐妹叙述。妹妹生长在美国,而姐姐来自中国。在妹妹的眼中这个姐姐十分怪异,让她吃惊的是姐姐自称有一双“阴眼”,可以看到阴间的人们,并和他们交谈。每晚,姐姐絮絮叨叨地讲着,妹妹边听边入了梦乡,她不知道故事何时结束,她的梦又何时开始。《百种秘密感官》就是这样一部充满梦境、幻觉和魂的小说,故事有两条平行的线索:一条是现在的美国旧金山,另一条则是一百多年前太平天国时期的中国广西村落。这两条表面上毫不相干的线索由姐姐的“阴眼”联系起来并交叉地发展着。

《百种秘密感官》发表后,谭恩美沉寂了六年之久,当人们以为她放弃了母女关系的主题时,小说《正骨师的女儿》问世了。在该作中,作家又回来讲述她擅长的母女故事。这部新作没有重复《喜福会》或《灶神之妻》,在故事内容、情节、背景、结构、叙述方式等方面都有创新,不同于旧作。《正骨师的女儿》的故事分成两部分:一部分以女儿为中心展开。人到中年的女儿生活在旧金山,她和年事已高的母亲路玲长期以来关系紧张。此时的路玲表现出老年痴呆症状,让女儿担心的是,随着病情的加重,母亲将完全失去记忆力,这意味着她将带走自己全部的故事,而女儿到现在才认识到了解母亲的身世和家史对于自己来说是何等重要。于是她找人翻译了母亲多年来写的手稿。故事的第二部分是母亲的回忆,发生的时间从20世纪90年代中期回到世纪的初期,地点从美国的旧金山市转到了中国北京郊区周口店附近的小村庄。故事的中心是母亲如何从一个小女孩儿成长为年轻女子,这中间包含了外祖母的悲惨经历,她短暂的一生充满了悲剧,死去时几乎是个无名氏,人们只知道她是正骨师的女儿。阅读了母亲的手稿,女儿深受震动,她不但懂得了母亲,也了解了外祖母,同时找到了归属感,找到了自己的根。

在人们期待谭恩美沿着发掘中国文化宝库的道路走下去的时候,作家却改变了她的创作风格,为读者奉献了一部与她以前的作品迥然不同、以当代缅甸政治为背景的小说《拯救溺水鱼》。小说的主人公是一群美国游客,他们经中国的云南到缅甸旅游,其间被土著人当作人质,经历了一个又一个险情,最后安全回到美国。对该作的评价褒贬兼有,有的书评赞扬谭恩美写了一部有趣的文化讽刺之作,以讥讽的眼光审视了文化冲突:一方是既无所不知又一无所知的美国游客,另一方是看似无知其实机灵的土著人,谭在新作中综合了幽默、悲剧、政治,是一场缅甸风格的生存游戏。而有的书批评认为故事情节过于荒唐,不如使谭闻名的挽歌式小说打动人心,内容也不够深遂,不足以成为意义深刻的寓言或讽喻。他们甚至主张谭恩美回到擅长的描写古老国度老故事的路上来。

谭恩美的散文集《命运的对立面——沉思集》和她的小说同样引人注意。在这部作品中谭恩美展示了她作为作家的艺术创作发展经历。阅读这一作品有益于读者了解谭恩美是如何开始创作,是如何在这条道路上不断探索、超越自我的。这本散文集见证了谭恩美逐渐成熟的过程。

虽然谭恩美的五部小说各有特色,但其中好评最多、影响最大、最被广泛阅读的还是她的处女作《喜福会》。这部小说将母女关系置于多元文化的背景下进行集中深入的探索。无论作者本人是否意识到,该作通过母女冲突反映出多元文化的内涵,这与历史潮流相符,与人们了解异域文化、少数族裔文化的兴趣相吻合。此作能获得如此巨大成功并非偶然。《喜福会》在《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上停留9个月之久。《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芝加哥论坛报》、《时代》周刊、《人物杂志》等许多美国主要报刊都载文评论,对该作给予高度赞扬。《喜福会》入选全国图书奖,获得1990年湾区优秀小说书评奖以及美国图书协会最佳青年图书奖。至今,这部小说已被译成三十多种文字,在世界各地发行。《喜福会》的节选收录在许多选读本中,引发读者广泛的讨论。我们所选取的章节是“两种类型”(Two Kinds),“最好的品质”(Best Quality)以及“两张飞机票”(A Pair of Tickets)。小说的主要人物有八人:四位母亲和四个女儿。故事的叙述者却只有七个人,其中一位母亲已经过世,她的叙述由女儿代替。我们节选的三部分均由吴精妹以第一人称叙述,虽然选自不同的章节,但这三段故事放在一起,读起来有连贯性,没有支离破碎的感觉,因为这三个选篇都围绕母亲吴夙愿和女儿吴精妹的故事展开。

“两种类型”生动讲述了一场“钢琴风波”。故事一开始,第一人称叙述者吴精妹说她的母亲相信,在美国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都可以。精妹的母亲吴夙愿对九岁的女儿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希望女儿成为一个神童。她让女儿学舞蹈,看童星秀兰·邓波儿演的电影,梦想女儿和秀兰·邓波儿那样多才多艺。她以给人家当佣人为代价替女儿找到了学钢琴的机会。但女儿却不能领会母亲的一片良苦用心,反而在这种关怀下感到不自由。女儿怀着强烈的逆反心理,故意不好好练琴,结果在教堂演出时砸了锅,使母亲大丢面子。她以为演出的失败意味着钢琴课的结束。没想到第二天母亲仍然坚持让她继续学钢琴。她坐在钢琴前抽噎着:“你要我变成别的人!我永远不会成为你想要的女儿!”母亲则用汉语喊道;“只有两种女儿,一种是听话的,一种是自行其事的。咱们家只能有一种女儿——听话的女儿!”女儿回嘴说,“那么我宁愿不是你的女儿,你不是我的妈妈。”母亲说:“要改变这一事实为时已晚。”但没有学好钢琴还不是母亲唯一的失望:精妹没有当上优等生,没有被选上班长,没能进入斯坦福大学,没有完成大学学业便离校而去……这一切都使母女关系一直处于紧张状态。

“最好的品质”由已经长大成人的精妹继续叙述。精妹胸前戴着母亲送给她的玉坠,现在母亲已经去世,她想弄清楚这个玉坠的含义。她回想起母亲给她玉坠那晚的情景。那是母亲生前最后一个春节,母亲用螃蟹宴来招待最好的朋友林朵一家。当螃蟹端上桌时,林朵的女儿薇弗丽马上挑出最好的给她女儿、男友和自己。其他的人也是尽量挑好的。最后只剩下两个,精妹挑了看上去最差的那个,但母亲却抢了去。席间,林朵的女儿薇弗丽话里带刺地羞辱精妹,在和咄咄逼人的薇弗丽的较量中善良厚道的精妹再次败下阵来,这使精妹十分沮丧。饭后,厨房里只剩下母女两人,母亲说:“别人都给自己挑最好的,你却不同。”她摘下了挂着玉坠的金项链塞到精妹的手里,说:“很久以来,我一直想把这个项链给你,我身上戴过它,当戴上它后,你会知道我的意思。这是你的护身符(life’s importance)。”

在“两张飞机票”里,母亲的三个朋友告诉精妹,她母亲吴夙愿一直在寻找抗日战争期间在桂林丢失的双胞胎女儿,最后有了她们的消息,但这时吴夙愿已经病逝。三个阿姨买了飞机票,让精妹到中国去见自己的姐姐,告诉她们母亲是什么样的人。精妹和爸爸离开香港进入深圳的那一刻,她感觉到身体在发生变化,血液的流向改变了,骨头在疼痛。“我想我妈妈是对的,我正在变成中国人。”而这一点是她曾经试图否认的,她觉得除了肤色,她没有哪一点像中国人。可母亲说:“有一天你会看到,这在你的血液里,等待释放。”

上海快到了。在飞机上,精妹闭着双眼,心事重重。她如何用支离破碎的汉语向从未谋面的姐姐们讲述妈妈的性格、为人、一生的梦想和经历呢?她走下舷梯,朝候机大楼走去。在人群中,精妹一眼便看到了姐姐们。她们三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妈妈!妈妈!”她们轻声呼唤着,似乎此时此刻妈妈和她们在一起。精妹的父亲举起一次性呈像照相机。当他把相片递给三姐妹时,灰绿色的相纸慢慢变了颜色,姐妹三人的轮廓清晰地显示出来。虽然谁也没说出来,但她们都看到了,三个人的相貌都有像妈妈的地方。在相片里,精妹看到母亲惊奇地睁大眼睛,最终看到自己的夙愿变成了现实。

以上三篇节选相当完整地讲述了小说《喜福会》中四对母女之一,即吴夙愿与女儿吴精妹之间的故事,充分体现了母女关系中爱与恨的交错、母女之间冲突与和解并存的重要主题。一方面母亲在中国失去一切后来到美国,她把一切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希望通过女儿实现她的美国梦。另一方面,母亲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在处理与女儿的关系时暴露出她持有的中国传统价值观。她教导女儿要服从父母,孝顺长辈。在“钢琴风波”中,吴夙愿对女儿下了最后“通牒”,命令精妹做一个听话的女儿,但精妹全无“服从”和“孝顺”的概念,她的选择和母亲的意愿正好相反。两种文化的差异加深了母女两代之间的鸿沟,加剧了她们的矛盾。“钢琴风波”显示了母女间既有爱也有恨。吴夙愿以一个中国母亲的方式爱女儿,但她的方式不被“美国”女儿理解和接受;她的严厉甚至于“恨”说到底是中国人所说的“恨铁不成钢”。精妹在母亲去世后发现她小时候弹不好的钢琴曲“祈求的孩子”原来很容易,也很动听。她还突然发现琴谱上还有一首叫“无比幸福”的曲子。其实这两首曲子都出自舒曼的“童年情景”,是同一首曲的两个组成部分。童年的精妹只感到母亲的严厉,把自己看成可怜的“祈求的孩子”,却不懂母亲的慈爱,不知道母亲其实非常爱她,为女儿感到骄傲,而她本应该因为母亲的疼爱而感到心满意足,“无比幸福”的。当女儿长大成熟后,方才理解了母亲的心,母女之间的矛盾才逐渐化解。

吴夙愿对女儿有如此高的期望有三个原因:第一,她自觉或不自觉地受到美国梦的影响;第二,她时时刻刻和她的好友兼对手林朵较量,因为后者有个聪明的女儿;第三,她在中国失去一切后来到美国,把自己所有的希望都转移到女儿身上。正是这过高的期望才导致了和女儿的冲突:希望越高,失望也越大。以为母亲要把她变成神童只是精妹对母亲的误解,实际上母亲只想女儿得到最好的机会,成为具有最好品质的人。

如果说“两种类型”中充满了母女冲突的话,那么在“最好的品质”中读者看到了母亲对女儿的理解。这时精妹已经人到中年,在螃蟹宴上精妹受到薇弗丽的挖苦后,也自觉很失败,以为又一次让母亲失望了,大概又要遭到母亲的数落。不想,母亲却鼓励她,引导她不要受薇弗丽的左右。母亲说:“你为什么听她的?为什么让她的话牵着鼻子走?她就像只螃蟹,只会横行,不老实。你应该走你自己的路。”到底还是母亲最了解女儿。虽然平时母女俩总是矛盾重重,争吵不断,但真正能看到精妹价值的还是母亲,只有母亲认识到女儿身上最好的品质。母亲给女儿取名精妹,就是希望女儿取自人生的精华,具有最好的品质。虽然在事业上精妹没有薇弗丽成功,但她的人品却比后者正直。精妹以为从小到大屡屡让母亲失望,但其实母亲最懂女儿,最能欣赏她性格中的实质。这时的母女真正达到了充分的理解和融合。

“两张飞机票”是全书的最后一章,它和小说的第一章“精妹吴”遥相呼应,首尾相连。在小说的第一章里,精妹的母亲已经过世,她替母亲参加“喜福会”麻将俱乐部的聚会。“喜福会”的阿姨们告诉精妹,她母亲在战争中丢失的孪生女儿已经找到。她们给精妹买了飞机票,要她替母亲回到中国,见失散的亲人,完成母亲未了的心愿。这样,在本书的最后一章“两张飞机票”里,精妹第一次踏上了回归家乡的路途。这是精妹的寻根之旅,在她踏上中国土地的那一霎那,她感觉自己变成了中国人。以前,她一直否认自己的华人身份,但母亲却斩钉截铁地说她有着中国人的血统,这是不容否认的事实,只要时机到了,中国特性就自然会显露出来。正如母亲所预料的那样,精妹的中国之旅提供了时机,使她完成了对自己身份的探索,接受了作为华裔美国人的双重文化遗产,找到了自己的归属。

谭恩美在刻画人物方面颇为成功,她善于描写人物的心理活动。由于三篇的第一人称叙述者都是吴精妹,不论在“钢琴风波”中,还是螃蟹宴的餐桌边,还是在回归故土的旅途上,吴精妹的心理活动描写都十分细腻和生动,使读者能与人物产生共鸣。同时,作者主要运用对话来刻画母亲这一人物。母亲吴夙愿具有丰富的语言表达力。她有时讲中文,有时讲英文。虽然她的英文不地道,语法不规则,但表达的意思相当准确。每当她要表达比较复杂深刻的内容时,英语显然不是有效的交流工具,这时她会转用中文。这显示了她的华人移民身份,使读者感到人物栩栩如生,真实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