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雄在黑人世界

毕雄在黑人世界

《竞赛报》给我们讲述了一个故事,涉及许多黑人世界小资产阶级神话的情况:一对年轻的教师夫妇去食人族居住区实地探察写生;他们还带上了几个月大的婴儿毕雄。人们对婴儿及其父母的勇气倾倒不已。

首先一点,再也没有比毫无目的的英雄主义更让人生气的了。一个社会对无端地展现英勇的举止感兴趣,那么,这社会就处在不可救药的境地。倘若小毕雄冒的危险(湍流、猛兽、疾病等)是真实的,那么,到非洲去写生,将“斑斓的日与光”凝固在画布上,为追求这般不确定的五光十色,拿这做借口,将这些危险强加给小毕雄,实在是愚蠢的;而把这种愚蠢行径看作了不起的勇敢之举,熠熠生辉,令人感动,就更该受谴责了。我们明白了勇敢在此是如何产生效用的:这是种徒有其表毫无实质内容的举动,越是没有动机,就越能引来尊重;这点是童子军文化的核心所在,其中观念和价值的准则完全与团结或进步的具体问题无关。这涉及“刚毅性格”的古老神话,亦即“严格训练”的神话。毕雄的英勇行为与惊人眼目的攀援高山、飞升上天属同一类:都是人伦的示范,只能从公开展示它们当中获取终极价值。与集体体育项目的社会化形态相对应的,在我们国家通常是最受欢迎的体育项目(体育明星)的极致形态;身体的努力在此不是建立在个人所属团体的初期训练的基础之上,而是以虚荣的道德原则、毅力的异域情调、对冒险的小小崇拜为准绳,完全切断了对社会性的任何关注。

毕雄的父母到方位并不明确的异域旅行,特别是那被称做红黑人国之类传奇般的地区,其过分真实的诸般特征就被不露痕迹地减弱了,但其传说般的名称已在他们涂于身体上的颜色和他们认为可以饮用的人血的颜色之间呈现了令人恐怖的不确定性,这场旅行就以征服的语汇开场:他们启程了,当然没有手执武器,却“手握调色板和画笔”,俨然是一场狩猎或战士出征,这点被困难的物质条件所决定(英雄总是贫困的,我们的官僚社会不会赞助高尚的启程),然而富于勇气——也充溢着壮丽(或滑稽)的无用性。小毕雄则扮演帕西法尔(Parsifal)[19]的角色,以其金发碧眼白肤、天真无邪、卷发及笑容,与黑色和红色的皮肤、贴在脸上作为装饰的瘢痕、可憎的面具这般魔鬼世界相对。自然是白色的柔嫩获得了胜利:毕雄降服了“食人者”,并成为他们的偶像(白人显然适合成为神)。毕雄是位善良的小法国人,不战而驯化、降服了野蛮人:以两岁的年龄[20],不去布洛涅森林戏耍,却已为祖国出力,恰如他的父亲,我们不十分清楚他父亲为什么参与了骆驼骑兵队的活动,去密林中追捕“抢劫者”。

在这一令人振奋的故事后面清晰地呈现出来的黑人形象我们已经感受到了:首先,黑人令人恐惧,他是食人者;而我们若是觉得毕雄英勇绝伦,则是因为他冒着被吃掉的危险。这般生死存亡的危险若不依稀闪现,故事就完全失去了震撼人的功效,读者也不会惊恐;如此,对照就大量地增加了。白人儿童孤单无助,无人照管,但置身于具潜在威胁的黑人群中无拘无束(黑人完全令人放心的形象,是年轻男仆马丁,已被驯化了的野蛮人,此外,还可与所有有趣的非洲故事的另一个常套联结起来:爱偷东西的少年男仆携着主人的衣物消失了)。就每个形象,我们对可能发生的事想必会颤栗不已:我们绝不明确地将这点指出来,叙述是“客观”的,但它实际上有赖于白色肌体与黑色皮肤、纯真与残忍、灵性与魔法之间达成的动人合谋;美女征服了野兽,丹尼尔(Daniel)任由狮子以鼻、口碰擦,开化的心灵降服了野蛮的本能。

毕雄之作用所蕴藏的奇妙之处,乃在于经由白人孩子的眼睛显示黑人世界:毫无疑问,这儿一切都具有布袋木偶的外貌。如此,既然这种简化精确地复原了常识对异域艺术和习俗已形成了的形象,那么,这就是《竞赛报》的读者更坚定了他的孩童般幻想的原因,几乎将其自身置于无法想象他人的境地,这点我在涉及小资产阶级神话时已指出过了。黑人其实不具有充实而独立的生命,他是种稀奇古怪的东西;他沦落成只剩寄生的功能,以其隐约而令人恐怖的怪异娱乐白人:非洲人是带有点危险性的布袋木偶而已。

如今我们若是跟这种普遍的想象(《巴黎竞赛报》有将近150万读者)作比较,那么,人类学家使黑人非神秘化的努力,他们在必须使用“原始”或“古老”这类含混概念的情况下长期以来都采取严谨的措辞,像莫斯(Mauss)、列维—斯特劳斯、勒鲁瓦—古尔汉(Leroi-Gourhan)之类人物碰到加以掩饰的指称人种的古语辞所持的知识分子正直诚实的态度,我们就能更好地理解自身的主要束缚:知识和神话之间令人不堪忍受的背离。科学快速地前进,且在正道上;然而肌体表象却没有随之跟上,它们落后了数世纪之久,由影响力、各大报刊及等级价值观将错误一成不变地保持着。

我们依旧生活在前伏尔泰时代的集体精神状态中,这点需要不断地提及。因为孟德斯鸠或伏尔泰的时代,我们要是对波斯人或休伦人(Hurons)感到惊奇,那至少是为了给予他们天真质朴的好处。伏尔泰若在当今绝不会写出像《巴黎竞赛报》所作的那种毕雄历险记:相反,他或许会设想某个食人者毕雄(或朝鲜人)与西方的使用凝固汽油弹方式的布袋木偶搏斗。[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