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因斯坦的大脑

爱因斯坦的大脑

爱因斯坦的大脑是个神话的对象:最伟大的智慧却不合常情地形成了最完美的机械形象,这个具有强大创造力的人与心理学脱离开来了,被引到了机器人的世界。大家知道,科幻小说中的超人都有点儿物化,爱因斯坦也是如此:人们通常以其大脑来表示他,它是可以入选的器官,是名副其实的博物馆陈列品。或许因其在精密方面的特殊才能,超人在此被去除了所有神奇的特性;他身上没有扩散的能力,除了机械特性以外,没有任何神奇之处;他是一个令人不可思议的高级器官,同时也是真实的生理器官。从神话修辞术的角度看,爱因斯坦是一种物质,他的力量并没有自发地造成精神性的结果,这种精神性必须依赖不受约束的道德,必须唤醒科学家的“良知”(有人说:“科学若没有良知……”[31])。

爱因斯坦本人通过遗赠自己的大脑,也有点儿参与了这一传奇,两家医院正在为此争夺,就好像这大脑是个奇特的机械,最终可以对其进行拆卸。有幅照片显示爱因斯坦躺着,头上布满了电线:正记录着他的脑波,期间要求他“思考相对论”。(顺便说一下,“思考……”的确切含义是什么呢?)这无疑是想让我们明白振动记录仪波动得有多厉害,因为相对论是极其艰难的问题。如此,思考本身呈现为能量的物质,呈现为复杂仪器可测定的生成物(类似于触电),这仪器将智慧转变成力量。这一爱因斯坦的神话修辞术使之成为缺乏魔力的天才,人们谈及他的思想,就仿佛在说实用性的劳作,与机器制作香肠、磨谷物、粉碎矿石相类似。他像磨面粉机一般不断地生产思想,而死亡对他来说首先是局部功能的中止:“最大功率的大脑停止思索了。”

大家以为这一天才机器生产的,是方程式。经由爱因斯坦神话修辞术,这世界幸福地重新获得了简化为公式的知识形象。这天才越是以大脑的形式被物质化,他发明的成果就越是不合常情地与神奇的状况相一致,重新使科学原具的秘传的旧形象具体化了,这科学完全包含在几个字母当中。这世界有个唯一的秘密,这一秘密由一个词掌握,宇宙是个保险箱,人类都在探寻打开它的密码,爱因斯坦差不多快探寻到了,这就是爱因斯坦神话;我们从中发现了诺斯替教派的所有主题:自然的统一性,世界本质还原的完美可能性,词语的开启威力,秘密和对秘密的言说之间亘古不变的冲突,全部知识只在瞬间就能突然尽数发现的观念,犹如历经无数次无效摸索之后突然打开的锁。具有历史意义的方程式E=mc2,以其令人难以想象的简洁,近乎实现了纯粹想象的钥匙,它素朴无华,平淡无奇,成色纯一,完全如魔术一般轻易地打开了一扇门,此门顽强抵拒人类已数世纪之久。图片如此呈现:照片中的爱因斯坦站在黑板边,上面布满了明显是极其复杂的数学符号;但素描中的爱因斯坦,也就是已被接受为传奇形象的爱因斯坦,却是粉笔仍然在手,仿佛毫无准备,正在往空白的黑板上写关于这个世界的神奇公式。如此,神话修辞术遵循了各种任务的特性:狭义的研究(la recherche)使机器齿轮转动起来,并且在完全物质化的器官中占有位置,这器官只凭借其控制论的复杂系统是怪异的、巨大的;与之相反,发现(la découverte)却具有神奇的本质,它是简单的,犹如一个原初体,一个首要物质,亦如炼金术师的点金石,贝克莱的焦油水,谢林的氧气。

不过,因为世界的存在在继续,因为研究总是在发展,同时也必须为上帝保留位置,爱因斯坦某种意义上的失败就是必不可少的了:据说爱因斯坦直至逝世,都不能证明“掌握世界秘密的方程式”。因此,世界最终发起抵抗;刚刚要捅破这秘密了,又再次被封闭了,密码没有完全破译。如此,爱因斯坦充分地满足了神话的条件,只要神话确定了令人惬意的安全感,它就不把矛盾放在眼里:既是魔术师,又是机器(器官);既是终身研究者,又是未达绝顶的发现者;既激发出最佳者,又引生出最劣者;既是大脑,又是良知;爱因斯坦做成了最为矛盾的梦,从神话角度调和了人对自然、对神圣的“命运”(必然性)的无限能力,“命运”仍然是人类没法不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