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宝的脸
嘉宝依旧属于电影时代,其时给人强烈感受的脸引得观众心绪大为不宁,我们完全迷失于人类的影像之中,一如吃了媚药,脸构成了人体裸露部分的一种绝对状态,既不可触及,又无法舍弃。早几年前,瓦伦蒂诺[23]的脸曾引得人自杀;嘉宝的脸仍具有与典雅情爱(amour courtois)相同的支配一切的特征,这一人体的裸露部分散逸着历劫不复之地(地狱)的神秘感。
这确是一张令人叹赏的女人的脸;在《克里斯蒂娜女王》[24](la Reine Christine,这影片近年曾在巴黎重映过)中,脸部化妆犹如积雪覆盖于面具之上;这不是描画而成的脸,却是石膏范铸而成的脸,保护这一化妆的,是其表层的色彩,而非线条;这雪白所具的一切性状,是脆弱而又坚固的,只有眼睛,黑得像奇异的果肉,然而毫无表情,是两块微微颤动的伤斑。这张脸,即便极端美丽,却不是描绘出来,而是在光滑易碎之物上雕刻出来,也就是说,完美而又昙花一现,颇有点儿像卓别林涂抹了白粉的脸,双眼深暗的植物颜色,图腾般的面容。
不过,真正面具(譬如古代面具)的诱惑,隐含的秘密主题(例如意大利的半分面具)要比人脸原型的主题来得少。嘉宝呈现予人的,属柏拉图所称的创造物的型相(idée)之类,就是这点解释了为什么她的脸几乎没有性别的特征,却也并不令人疑惑。影片本身确实导致了这种不加区分,其中克里斯蒂娜女王轮番呈现为女人和年轻骑士,然而嘉宝不是以穿异性服装乔装改扮做到这一点,她永远是她自己,毫不掩饰,戴着王冠或宽边毡帽,其下是一如既往的雪白而宁静的脸庞。
嘉宝别名“超凡脱俗”(Divine)更多的无疑是指称其形体外表所具的本质,而不是描绘绝顶之美,超凡脱俗出自天国,那儿万物都在最为清晰的状态中日渐成形并臻于完美。她自己清楚这一点:多少女演员都愿意让大众看到她们美丽的令人惊慌的成熟过程。她却不然:本质不该失去尊严,她的脸除了完美,再也没有另外的现实性,这种完美与其说是形体上的,不如说是精神上的。本质日趋模糊,逐渐被眼镜、宽边软帽和尘世生活掩盖住了,但它决不会败坏或改变。
不过,某个比面具更加线条分明的东西却显现出来:鼻翼的曲线和眉毛的弓形之间有意识的因而具人性的关系,这是面孔两个区域间罕见而独特的功能;面具只不过是各种线条的累积,脸则相反,首先是各种线条彼此之间主题上的呼应。嘉宝的脸再现了这一靠不住的时刻,此时电影欲从本质的美中抽取出实存的美来,原型将转向容易衰朽的脸的魅力,对肉体本质的观念让位给女性的诗情。
嘉宝的脸作为转换的环节,协调了两个肖像时代,明确了从骇人到迷人的过程。大家知道,完美现今处在这一演变的另一个极点上:譬如奥黛丽·赫本的脸,就是个体化的,不仅因为其独特的主题(孩子般的女子,小猫一样柔媚的女子),而且由于其模样,由于脸的独一无二的状貌,上面不再有任何本质,而是由无限错综复杂的形态功能构织而成。从语言角度来看,嘉宝的独特之处在于观念范畴,赫本则在于实体范畴。嘉宝的脸是型相(理念),赫本的脸则是事件(引人瞩目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