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培理在冬季自行车赛场

葛培理在冬季自行车赛场

如此众多的传教士向我们转述了“原始人”的宗教习俗,巴布亚的巫师恰巧不在冬季自行车赛场真是遗憾,不然让他用其特有的措辞给我们描述葛培理[34]博士以福音布道事业之名主持的仪式。不过,这里面含蕴着绝佳的人类学材料,又仿佛传承自“原始”的祭仪,因为我们从中直接辨识出一切宗教行为的三大阶段:企盼(I'Attente)、暗示(la Suggestion)、接纳(I'Initiation)。

葛培理让人等待:感恩歌,祈祷,无数空洞简短的演说,都托付给无关紧要的牧师或辅助的主持人(快活地介绍艺术团:多伦多钢琴家史密斯,伊利诺伊州芝加哥独唱家贝弗莉,“她是位美国电台艺术家,以无比奇妙的方式演唱福音”),在葛培理博士出场之前,为之大造声势,不停地预告,但葛培理博士总是不露面。到最后终于来了,却只是为了进一步吊起我们的好奇心,因为他的第一场演说并不是重点所在:他只是在为启示(Message)的降临作准备而已。另外的种种插曲越发延长了我们的企盼,使整个大厅的观众情绪高涨起来,事先确立了这般启示的预言力度,启示遵循表演的优秀传统,以令人企望开始,此后才可更容易地存在下去。

在这仪式的初始阶段,我们辨认出了企盼所具有的巨大的社会学力量,莫斯(Mausse)研究过这点,况且我们在巴黎大罗伯特(le Grand Robert)的催眠术表演当中也已经拥有了最新的例子。那儿也是尽可能地拖延魔术师出场的时间,通过不断重复的遮人耳目的假动作,在观众心中引发持续的好奇心,一门心思想实实在在地见到那位让大家这么等待的人,葛培理在第一分钟起,就被描绘成真正的先知,大家乞求神灵意愿降临在他身上,这一特定的夜晚,一位受神灵启示者要言说,观众被邀请来观看神灵附身者的表演:主持者预先已要求我们把葛培理的言辞完全当作神的话语。

神若是真的借葛培理博士之口言说,则必须承认神愚不可及:那启示以其陈词滥调和幼稚可笑令我们错愕不已。可以肯定,神无论如何不再是托马斯主义者,他非常讨厌逻辑:启示由一连串根本不相连贯的断言构成,除了同语反复(上帝就是上帝)之外,没有丝毫内容,主母会最微不足道的修士、最刻板拘谨的牧师,同葛培理博士相比,就都呈现为颓废的知识分子的形象了。有些新闻记者受胡格诺派仪式(圣歌、祷告、布道、祝福)表相的蒙蔽,被新教礼拜仪式特有的起抚慰缓解作用的忏悔麻痹了,对葛培理博士及他那一帮子人的节制大表赞赏:大家原本料想会是夸张的美国做派,女郎、爵士乐、轻快而时髦的隐喻(不过还是有两三个那样的隐喻)。毫无疑问,葛培理的表演摈弃了一切引人入胜之处,法国的新教徒却能替他恢复出来。尽管如此,葛培理的方式仍旧割裂了与一切布道传统的联系,这一传统无论天主教抑或新教都是从古代文化那里继承下来的,是需要保护的。西方基督教总是将其教义的阐述纳入亚里士多德思想的总体框架内,总是愿意以理性的方式来探讨和处理,甚至牵涉到传播信仰的非理性问题时也是如此。葛培理博士则切断了与历经数世纪之久的人文主义的关联(即使基督教说教形式或许已经变得空洞而僵化,但不乏对主体性的他者的关注),他给我们带来了魔术的变换方式:以暗示替代说服,压制了滔滔不绝的演说,彻底排除命题中的一切理性内容,不断地切断逻辑上的关联,口头言辞重复不已,伸直手臂夸张地指着《圣经》,仿佛其为自吹自擂的商贩手里的万能开罐器,尤其是缺乏热情,对他人显而易见的轻视,所有这些手段操作的都是杂耍歌舞剧场催眠术士惯用的材料,我再说一遍,葛培理和大罗伯特没有丝毫的区别。

大罗伯特的收场是以个别挑选来“治疗”观众,从选来催眠的人中挑出一个,让他登上舞台站在自己旁边,给他某些特权,负责显现精彩的昏昏欲睡的场景,同样,葛培理也是以被选定者身体上的隔离来圆满地完成其启示场景:那天晚上,在冬季自行车赛场,新皈依者于超级溶液和百利来干邑白兰地广告牌之间,在神奇的启示作用影响下,“皈依了基督”,他们被带到一间幽僻的房间,倘若是说英语的,甚至会被领到更加隐秘的地下室。在那里面发生了什么,譬如在皈依名册上登记、新的布道、与“参事”的信仰对话或者募捐之类,都是不重要的,这一新的插曲成为接纳的替代形式才是关键。

所有这一切都直接针对我们:首先,葛培理的“成功”显示出法国小资产阶级精神上的柔弱,这些场面的观众看起来都来自这个阶级。观众不合逻辑且易于催眠的思想形式显露出易塑性,这暗示此一社会群体当中存在着我们可称之为冒险的情势:一部分法国小资产阶级甚至不再受其著名的“正确的判断力”的保护,而“正确的判断力”原是其阶级意识攻击性的表现形态。但事情不是就这样完了,葛培理及他那一帮子人竭尽全力且反反复复强调这次远征的目的乃是“唤醒”法国(“我们看到上帝在美国已成就了伟大事业;巴黎的苏醒将对整个世界产生巨大影响。”“我们的渴望乃是某事发生于巴黎,反响遍及全世界。”)这观点很明显与艾森豪威尔对法国人无神论的断言是一致的。法国以其自然神论(rationalisme)、[35]对信仰不感兴趣、知识分子的不信教引得世人注目(这对美国和梵蒂冈来说是共同的主题,而且是被过分抬高的主题):必须将法国从这个噩梦中唤醒过来。巴黎的“皈依”毫无疑问具有世界性的榜样价值:无神论在其自身的巢穴内被宗教击倒在地。

我们都清楚,这实际上牵涉到一个政治性主题:法国的无神论让美国感兴趣,只是因为在美国眼里无神论具有共产主义的先兆。将法国从无神论中“唤醒”,就是将其从受共产主义的蛊惑中唤醒。葛培理的远征只是麦卡锡主义的一段插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