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酒和牛奶
法兰西民族觉得葡萄酒是她特有的财富,与360种干酪及其文化具有同样的身份。这是种图腾般的饮料,与荷兰母牛的奶或英国皇室讲究饮用仪式的茶相当。巴什拉尔(Bachelard)在其论意志之梦想的著作[26]末尾,对这种液体作过内容充实的精神分析,他描绘道,葡萄酒是太阳和大地的元精,其基本存在状态是干燥而非湿润的,照此讲来,与之截然相反的梦想(神话)物质,就是水。
实在说来,就像一切具有持久生命力的图腾一样,葡萄酒承载了一种丰富多彩的神话,并不受矛盾的拖累。这种激发热情的物质总是被看作最为有效的解渴饮品,或者至少口渴是饮用的主要理由(“这天气令人口渴”)。它以红色的面目,拥有极其古老的基体,也就是鲜血这一浓稠而维持生命必需的液体。实际上其体液的形态并不重要,要紧的乃是它具有转变的实质,能改变情势和状态,从对象身上抽取出与之相反的性质:譬如可使弱者变成强者,木讷者变成健谈者;由此可推知它继承了炼金术的古老遗产,具有变化和无中生有的哲学能力。
葡萄酒本质上是一种功能,其措辞可以改变,显然拥有种种可塑的力量:它可以用作梦想的托词,也可以用作现实的借口,这视神话使用者而定。在劳力者眼里,葡萄酒具有技能的作用,使其能以造物主的灵巧完成工作(“用志不分,凝于劳作”)。在劳心者眼里,葡萄酒具有可转换的功能:作家的“一小杯白葡萄酒”或“博若莱葡萄酒”负有使之与鸡尾酒和高价饮料(人们冒充高雅,向作家提供的就只有这些)过于本色的世界分离开来的使命;葡萄酒使作家摆脱神话,将其从智力至上论中解救出来,使之和劳力者相平等;经由葡萄酒,劳心者亲近自然的雄浑,以为可由此避开浪漫主义一个半世纪里令纯粹理智不断面临的诅咒(我们知道,现代劳心者特有的一个神话,就是对“勇气”的念念不忘)。
然而法国的独特之处,乃在于葡萄酒的转换能力绝不作为目的公开呈现出来:其他国家的饮者是为醉而饮,人人都这么说;而在法国,醉是结果,而非目的;感觉饮酒是快乐的展开,不是导致某种孜孜以求效果的必然原因。葡萄酒不只是迷魂汤,还呈现为饮的悠然的持续行为:姿势在此具有装饰价值,葡萄酒的力量与其呈现方式完全不可分(与之相反,威士忌则是为醉而饮,“一杯接一杯,愈不费周折,愈觉惬意”,连连一饮而尽,喝酒行为本身变成为目的)。
这点众所周知,在民间故事、谚语、日常交谈、文学作品中已说过千百遍。但这种普遍性本身隐含有某种遵守习俗之意:信奉葡萄酒的效用,是一种强制性的集体行为;对这种神话保持一定距离的法国人,都将面对细微而又明确的同化问题,首先是必须就此恰当地表明看法。社会称不信奉葡萄酒者为病人、残缺者或有缺陷者:社会不理解他(就理解一词智力和视觉听觉所及的空间这两种意义而言),社会在此充分运用了普遍性原理。相反,与人打成一片,善于酬酢的优秀证书则授予葡萄酒饮者:善饮是种民族技能,以此描述、界定法国人,既显示其言谈举止,收放有度,又体现其社交能力。葡萄酒由此确立了一种集体伦理,其中一切都被抵消:过度、不幸或罪孽确实都可能与葡萄酒形影不可离,然而绝不含恶意、阴毒或卑劣之气;它引生的弊端属不可避免的范畴,因而逃过了处罚,这不是禀赋的弊端,而是夸耀的害处。
葡萄酒是社会化之物,因为它不仅确立了一种伦理,而且还构设了一种装饰;它点缀了法兰西日常生活最细微的礼仪,从快餐(普通葡萄酒、卡芒贝尔干酪)到盛宴,从小酒馆的交谈到宴会的致辞。它烘托各种气氛,不论属哪种类型:寒冬,与所有变暖的神话相配合;炎夏,则与阴翳、凉爽及起泡刺口(饮料)的物象相协调。身体处在受遏抑的情状(发烧、饥渴、愁绪、屈从、漂泊),对葡萄酒无不梦牵魂系。它作为基色化入其他各类食物的形象里,遍及法国人的所有时间和空间。一触及日常生活的某个细节,倘若缺少葡萄酒,就生出身在异国他乡的不适感:科提[27]先生在其七年总统任期之始,让人拍摄了坐在自家餐桌前用餐的照片,迪梅尼尔(Dumesnil)香槟酒瓶看来极偶然地取代了一升红葡萄酒,对此,举国若芒刺在背;这好比国王独身那般令人难以忍受。葡萄酒在此已成为国之为国的依据。
巴什拉尔将水看作葡萄酒的对立面或许是有道理的:从神话的角度讲确实如此;从社会学角度,至少从眼下的情景来看,却并非如此;经济或历史的状况把这角色转给了牛奶。牛奶现今是葡萄酒真正的反面:不仅因为芒代斯—法朗士(Mendès-France)先生的倡导(这是故意的神话仪态:在议会讲坛演说时总是喝牛奶,就好似圣三会教士吃菠菜),也由于在众多物质的形态里,牛奶以其分子的密度,以其表层覆盖的富含脂肪从而令人怡然的特性与火相对立;葡萄酒有损容貌,却又缓解疾病,它变形,却又释放;牛奶则有美容之效,它黏结、覆盖、复原。而且,其洁白与婴孩的纯净相联,这是力量的证据,此力量不是诱发的,让人面色通红,而是令人恬静,使面色增白,神志清明,完全与牛奶这实物相匹配。某些美国电影中的强硬主人公,在拔出左轮手枪伸张正义之前,并不讨厌喝杯牛奶,已为这般帕西发尔(Parsifal)式英雄的新神话准备了举止式样:甚至巴黎黑社会现今有时候仍喝产自美洲的石榴汁和牛奶夹杂的饮料。然而牛奶终究是异域之物,葡萄酒才是本土的东西。
此外,葡萄酒的神话使得我们能够理解日常生活的双重性。因为葡萄酒确实是悦目而美味的东西,然而同样确实的乃是其生产具有明显的法国资本主义特性,无论这是本地自酿佳醪者的资本主义,还是阿尔及利亚显赫的移殖民的资本主义。这些移殖民强迫被剥夺了土地的穆斯林种植他们并不需要的作物,而穆斯林缺少的却是面包。如此,有些颇为赏心悦目的神话完全不是纯洁无瑕的。我们目前呈现的这种异化特性,显然因为葡萄酒并不是真正令人快乐之物,除非我们存心要遗忘这也是剥夺土地所有权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