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衣舞

脱衣舞

脱衣舞——至少巴黎的脱衣舞——是以矛盾为基础的:女人在裸露的一刹那,就失去了性的特征。如此,我们可以说这在某种意义上是恐惧的表演,或者更精确地说,是“令我恐惧”的表演,色情在此仿佛只剩下了奇妙的惊骇,只需预示这一起仪式作用的符号,以便既激起性的念头,又引出消除性的念头,这就足够了。

只有在脱衣的那段时间里,才使观众成了观淫癖者;不过就像一切故弄玄虚的表演一样,在此装饰、小道具和程式与原本的挑逗目的产生了矛盾,最终将这目的沉没于平淡无奇之中:已将肉欲公开显示出来了,就是为了更好地阻碍它,驱除它。法国脱衣舞看来脱胎于我以前说过的“麦淇淋式的战争”,脱胎于神话制作过程(mystification),这在于给观众接种下少量肉欲的疫苗,以便使其今后更好地处在具有免疫力的“道德之善”的境地当中:带几分色情,由表演情景本身引发出来,实际上却被令人安心的仪式吸收了,消除了;这种仪式像疫苗或有约束力的禁忌那样安全地消去了人们的肉欲,遏制了疾病或罪孽。

因此,在脱衣舞表演当中,随着女人佯装要脱光的动作,她身上却有一整套遮盖物。这样保持距离的第一个措施就是异国情调,因为它总是呈现为僵化固定的异域情态,把身体移到遥远的传说或传奇里:中国女人配以鸦片烟枪(这是中国风味惯用的符号),扭动腰身的荡妇手持巨大的烟嘴,威尼斯风味的装饰则有小划船、用裙环撑开的连衣裙、小夜曲歌手,所有这些从一开始就旨在把女人构设成一个乔装者、掩饰者;脱衣舞的结局就不再是将隐秘之处剥露在灯光之下,而是通过剥去怪异不自然的衣衫,意味着裸体是女人天然的衣裳,这最终重新恢复了肉体的完全羞涩纯洁的状态。

歌舞场的传统小道具在此无一例外地统统动用起来,却总是使裸露的身体显得遥远,使之退回到大家熟悉的那一仪式包裹覆盖住的舒适中:毛皮服装、扇子、手套、羽毛、网状长袜,总之,满橱柜的华丽服饰不停地将活生生的人体纳入奢华之物的范畴,这些物品以造成幻觉的装饰把人笼罩起来。女人以羽毛覆盖或带着手套,她在此将自身炫示为歌舞场固定化的元素;她蜕去这些物品过于仪式化,使得它们不再具有剥露动作的夺人眼目的新奇之处了。羽毛、毛皮服装和手套继续在女人身上发挥着神奇的功效,即便脱去了也是如此,使她给人留下了有点儿像绚丽外壳的迷人记忆,因为脱衣舞的总体都在作为起始点的衣服(外壳)的特性本身当中呈现出来了,这是一目了然的法则:倘若衣服(外壳)是奇形怪状的,就譬如中国女人或穿毛皮衣服的女人的情景,随之呈现的裸体就处在不真实的境地,光滑、闭合,仿佛一件滑溜溜的美妙物品,从人们过于奇特怪诞的使用中退出了。这是覆盖了钻石或鳞片的性器官蕴含的内在意义,也是脱衣舞的目的本身:这一临近收尾的三角区,以其完美的、几何图案般的形态,以其闪亮而坚硬的质料,犹如贞洁之剑,挡住了性器官,最终将女人推回到矿物世界,宝石在此完全是矿物而已,不作其他用途,它成为没有异议的题材。

与通常的成见完全不同,自始至终伴随脱衣舞表演的舞蹈毫无色情的因素。可能恰好相反:有节奏的微幅扭摆在此消除了静止不动时的不安;它不仅给了这表演艺术上的保证(歌舞场的舞蹈总是具有“艺术”意味),而且尤为要紧的是它构成了一道最为有效的屏障,成为仪式性姿势的舞蹈已经展演了千万遍,动作的展开起化妆品那般的作用,它遮掩了裸体,将这表演隐没在无用却重要的姿势构成的保护圈之内,因为渐次裸露的行为在此降至干扰的动作之列,放在没法证实的舞台尽头进行处理。于是,我们看到职业的脱衣舞表演者举止自如,轻松自然,令人惊叹,正是这点,不断地给她们披上了衣服,使之显得遥远,赋予她们技术执业者特有的冷漠之色,傲然退避于对自身技巧的确信而显现的镇静之中:她们的技巧作为衣服替她们穿上了。

对性的所有这些细致的消除,可以在脱衣舞业余爱好者的“大众化比赛”当中得到相反方向的证实。“初出茅庐者”当着数百位观众的面脱去衣服,并不求助于或非常拙劣地求助于艺术的魅力,这毫无疑问恢复了表演含有的色情力量:开始的时候,在此很少有中国或西班牙女人,既没有羽毛,也没有毛皮服装(正式的套头女服、日常穿的外套),原初的掩饰物极少;笨拙的步姿,平庸的舞蹈,姑娘们老是面临着手足无措的风险,特别是面临“技巧上”的窘迫处境(三角裤、连衣裙、胸罩的妨碍),这赋予脱衣的姿势意想不到的重要性,否决了女人艺术上的假托以及对物品的依靠,将其打入脆弱而畏怯的境地。

不过,在“红磨坊”歌舞剧场里,对裸露的消除有另外一种方式,这可能是典型的法国方式,这种消除的目的与其说是取消色情,还不如说是驯化、利用色情:表演的主持人试图给予脱衣舞令人心安的小资产阶级身份。首先,脱衣舞是一种竞技:有脱衣舞俱乐部,组织健康的比赛,优胜者授以桂冠,嘉奖以有益的奖品(形体训练课的费用),一部小说(只能是罗伯—格里耶的《窥视者》),或实用之物(一双尼龙袜、五千法郎)。其次,脱衣舞被看作是一种职业(初出茅庐者、兼职者、专职者),也就是说,被看作是从事体面的专业化工作(脱衣舞者是拥有技能的劳动者);我们甚至可以给这种工作一个富有魅力的托辞,天职(vocation):譬如说某个女孩“发展顺利”或“循规蹈矩地履行了她的诺言”,或者相反,说她在脱衣舞的艰难发展道路上“迈出了第一步”。最后特别的一点,就是同行竞争者都可在社会上确定位置:譬如说售货员或秘书(脱衣舞俱乐部有许多是秘书)。脱衣舞在此重新融入公众场所,变得亲切,让人习以为常,完全小市民化了,仿佛法国人同美国观众不一样(至少据说是不一样的),都遵循自身社会身份的抑制不住的倾向,只把色情设想为家常的、熟悉的属性,这点更多的是得到了每周一次竞技这一补救办法的保证,而不是凭借富有魅力的表演,如此,在法国脱衣舞已经被民族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