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产阶级作为股份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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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话在两个方面与历史相交融:凭借其形式,这只是相对有理据的;凭借其概念,也就是凭借历史性。我们因而可以设想对神话作历时性的研究,不论是否将它们纳入回溯的视角(在这种情况下,是建立一种历史神话修辞术),还是顺着往昔的某些神话直至其现今的形态(在这种情况下,是确立展望的历史)。我若是在此使其保持在当代神话的共时性模型内,这是出于客观原因之故:我们的社会是神话意指作用展现的特权领域。如今必须说明为什么如此的缘由。

不管历史向我们显示的是政治的偶然事件、妥协、让步、冒险,还是技术、经济甚至社会的变化,我们的社会都仍然是资产阶级社会。年以来,法国各种类型的资产阶级都相继拥有过权力,我并没有忘记这一点;但深层的身份残存下来,它们或是某种所有制,或是某种秩序,或是某种意识形态。然而命名这一体制之际,产生了引人注目的现象:资产阶级作为经济事实,可以被毫无困难地命名:资本主义得到公开的主张。 [77]资产阶级作为政治事实,却很难被认可、确定:议会里没有“资产阶级”党。资产阶级作为意识形态事实,它完全消失了。从现实到现实的表象、经济人到心智人的过程中,资产阶级抹去了自己的名字:它与事实达成协议,但并不顺应价值,它使自身的身份经受真正的去除命名的(dex'nomination)程序;将资产阶级界定为不想被命名的社会阶级。“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资本主义”、 [78]“无产阶级” [79]是不断出血的所在:意义从这些词语身上流出,直至它们的名称变得毫无必要。

这种去除命名的现象是重要的,必须稍微细致地探究一下。在政治方面,导致“资产阶级”这一名称的流失是由于国民的观念。这曾是个进步的观念,拿来与贵族阶级相对立;如今资产阶级已溶于国民中了,它就要冒险从国民中排除它规定的异族人(共产主义者)分子。这种经过操纵的融合使得资产阶级获得了临时同盟者以及所有中间阶级在数量上的保障,它因而成为“无定形”的阶级。国民一词的长期使用,已经没法从根本上让它不带政治色彩;政治的基质就在那儿,触手可及,某些情势即刻就可使之显露出来:议会中有各类“国民”党,而名称上的融合在此使它原本想要隐藏的意图昭然若揭:这是本质上的不相称。我们看到资产阶级的政治词汇已经假定了普遍性的存在:在这些词语身上,政治已经是意识形态的表象和断片。

尽管政治上资产阶级在用语方面作了普遍性的努力,它最终都遇到了产生阻力的核心,就是从本质上说它属于革命政党。不过这政党只能构成政治的丰富:在资产阶级社会里,既没有无产阶级文化,也没有无产阶级道德,没有无产阶级艺术。意识形态方面,则所有不是资产阶级的阶级都被迫从资产阶级那儿借用。如此,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到处充斥,并因而可安心地丧失它的名称:在此没人会把这名称送还给它;它可以轻易地将资产阶级戏剧、艺术和人性都归入永恒的戏剧、艺术和人性的行列;一句话,世上若只有一个人留存下来,这时候他还是能毫无节制地去除命名:“资产阶级”这名称在此所起的排除作用是彻底的。

确实有对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反抗。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先锋派。但这些反抗从社会角度来讲是有局限的,它们仍处在可操纵的状态(体制可予以回收、招安的状态)。首先,因为他们就来自资产阶级本身的一小部分,出自艺术家、知识分子的少数群体,除了它们反对的阶级之外没有其他观众,况且他们为了展现才华还得依赖这个阶级的金钱。其次,这些反抗总是从道德的资产阶级和政治的资产阶级之间强烈的区别当中获取灵感:先锋派反对的,是艺术或道德方面的资产阶级,就像浪漫主义鼎盛时期,反对的是粗鄙、庸俗;而政治方面的反对,却一丝一毫也没有。 [80]先锋派不能容忍资产阶级的,是其语言,而不是其身份。这倒并不一定意味着它赞赏这一身份,而是意味着它将这搁置在一旁了:不管激发出怎样猛烈的力量,先锋派最终担当的都是无依无靠者的角色,而不是异化者的角色;无依无靠者依旧是不朽者。 [81]

从狭义的资产阶级文化过渡到其衍生的、普及的、实用的形式,过渡到大众哲学,这种哲学维持日常道德、市民礼节、世俗仪式,总之是维持一个资产阶级社会不成文的相互关系的规范,这时候资产阶级的匿名性就愈加凸显出来了。这是一种错觉,以为占统治地位的文化可以简化为具有创造力的核心:也有一种纯粹是消费的资产阶级文化。整个法国都浸润在这一匿名的意识形态中:我们的报刊、电影、戏剧、大众文学、礼节、司法、外交、会话、天气状况、谋杀案审判、令人兴奋的婚礼、让人渴望的菜肴、所穿的衣服,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一切,都依赖于表象,这是资产阶级拥有的,并且让我们也拥有的人与世界的关系。这些“标准化”的形式并没有多少吸引力,与它们的衍生、扩展成反比例(越是衍生、扩展,吸引力也越少);而它们的来源却很容易迷失。它们满足于中间的位置:既不是直接的政治,也不是直接的意识形态,平静地生存于战士的战斗和知识分子的论战之间;它们多半被两者都抛弃,重返无差别、缺乏个性、总之是原朴自然的群众状态。不过,正是凭借其道德,资产阶级渗透了全法国。资产阶级种种规范经由全国规模的实施,让人感受到了它们是自然秩序的显而易见的法则:资产阶级愈是传播其表象,表象也就愈是得以自然化。资产阶级的事实消失于无差别的世界,这世界的唯一居民是不朽者,他既不是资产阶级,也不是无产阶级。

因此,通过渗透中间阶层,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必定能丧失其名称。小资产阶级规范是资产阶级文化的残留,是降了级的、耗竭了的、商品化了的、略微有点仿古的、或者可以说过时了的资产阶级真理。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政治联盟已持续一百多年,这确定了法国的历史:联盟很少被打破,即使打破也是短暂的(年、年、年)。这种联盟随着时光的逝去而愈见紧密,逐渐形成共生关系;一时的觉悟可能会产生,但共同的意识形态从未被再度追究、质疑过。同样的“自然”颜料复原了所有的“国民”表象:资产阶级的盛大婚礼,源自阶级的仪式(财富的显示和消耗)和小资产阶级的经济地位不会有任何关系,但通过报刊、新闻和文学作品,它逐渐变成规范,虽则不是真实存在,却至少是小资产阶级夫妻的梦想。资产阶级不断地将所有与人类有关的东西统统都纳入其意识形态内,这些与人类有关的东西完全不具备本质意味的身份,除了居于想象之中,也就是居于意识的固着和贫乏之中,没有其他生存之地了。 [82]资产阶级通过将其表象散布在适合小资产阶级使用的集体想象的一整套目录内,认可了社会阶级未分化的幻象:从那一刻起,一个每月赚法郎的打字员在资产阶级的盛大婚礼中看出了自己的特征和位置,如此,资产阶级的去除命名就实现了完满的效果。

因此,资产阶级名称的缺席就不是个虚幻的、偶然的、附带的、惯常的或无关紧要的现象:它是资产阶级意识形态本身,是资产阶级将现实世界转变成想象世界、历史转变成自然的活动过程。这个想象具有引人注目的特征,它是一种颠倒的想象。 [83]资产阶级的身份是特殊的,具有历史性的:由它再现出来的人,是普遍的,永恒的;资产阶级将其权力恰到好处地建立在技术、科学的进步上,建立在自然的无限转化过程中。资产阶级意识形态重现(恢复)了不可改变的特性(自然):初期的资产阶级哲学家识破了意指作用的世界,让一切物体都服从合理性,并规定它们供人类使用。资产阶级意识形态是唯科学主义的,凭借直观力的,它确认事实,或看出价值,但拒不解释:世界秩序是自足的,或难以形容的,却从来都不是具有意义的。最后,可臻完善、变动不居的世界的最初观念,产生了永恒人性的颠倒想象,无限重复的同一性界定了这一点。总之,在当代资产阶级社会中,从现实到意识形态的转变过程,可界定为反自然到伪自然的转变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