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翼神话

右翼神话

从统计的角度看,神话具有右翼属性。在那儿,神话是固有之物:营养充分、光彩照人、伸展自如、滔滔不绝,它不断地被制造出来。它控制一切:法律、道德、美学、外交、家政术、文学、戏剧表演。其伸展具有衡量资产阶级去除命名的尺度。资产阶级想要在不保留表象的情况下保留本质:因而这(本质)是资产阶级表象的否定性,它跟所有否定性一样也是无限的,否定性使神话无限地发生作用。被压迫者一无所有,他只有一种言说方式,就是其摆脱束缚的语言,解放的语言;压迫者拥有一切,其言说方式多种多样,随物赋形,拥有一切可能程度的尊严:他具有释言之言的独占权。被压迫者改造世界,他只有一种主动、及物的(政治)语言;压迫者保留、维持世界(原貌),其言说方式是完满的、不及物的、姿势性的、戏剧性的:这就是神话;被压迫者的语言旨在改造,压迫者的语言旨在永恒不变。

秩序是资产阶级称呼自己的名目,秩序神话的这种完整性包含了内在的差异吗?譬如有资产阶级神话和小资产阶级神话吗?不会有根本的差异,因为不管怎样的公众消费神话,神话都设定了自然的维持现状这一前提。但其实现的程度或伸展的程度会有差异:某些神话在特定的社会领域更为成熟;因为神话也有各种小气候。

譬如诗人身份的孩童这一神话,是一个涉及早熟的资产阶级神话:它几乎不是出自具有创造性的文化(例如科克多),且只是刚刚触及消费文化(《快报》):一部分资产阶级仍然可能找到太多创造性之处,太少神话性之处,便不能承认使之成为惯例的正当性(资产阶级批评的整个部分只对正式的神话材料产生作用)。这是还没有很好地调试、磨合的神话,它还没有包含足够多的自然性:为了使诗人身份的孩童成为宇宙进化论的组成部分,必须抛弃天才、神童的观念(莫扎特、韩波之类),采纳新的规范,教育心理学、弗洛伊德主义等的规范,这些新的规范是还尚未成熟的神话。

如此,每个神话都具有自身独特的历史和地理:此神话是彼神话的符号,神话因扩展而成熟。我没法对神话的社会地理学进行真正的研究。但要勾勒出语言学家所称的神话等语线是完全有可能的,这是确定所说语言社会区域的界线。由于这区域是移动的,因而最好就讨论神话引进的波浪。如此,小猫德鲁埃神话至少有三个引进波浪:(1)《快报》;(2)《巴黎竞赛报》、《她》;(3)《法兰西晚报》。有些神话游移不定:它们要转到各大报刊、郊区靠年金生活者的家中、理发店、地铁吗?只要我们对报刊缺乏社会学分析,神话的社会地理学也仍然是难以建立的。 [89]但我们可以说其地位已经存在了。

由于缺乏建立资产阶级神话的辩证形式的能力,我们好歹还是能勾勒其修辞形式的。在此须明白修辞术是一整套定型的、有规则的、重复出现的手法,神话能指的各种样式据此而进行安排。这些修辞手法并不搅乱能指的可塑性、可变性,就此来说,它们是明晰的;但它们也已经充分地概念化了,以便适应世界的历史表象(正如古典修辞学可以说明亚里士多德式的表象)。资产阶级神话就是凭借其修辞术描绘了这种伪自然的总体景象,伪自然是对当代资产阶级世界梦想的界定。下面是它的主要修辞手法:

(1)种痘。这种极其常见的修辞手法,我已举出了若干例子,它在于以坦承阶级制度偶然之恶来更好地掩盖其根本之恶。我们拿已承认之恶来接种,从而对集体想象具有了免疫力;如此,抵御了遭致全面颠覆的风险。就在一百多年前,这种豁达的处置方法还不可能出现;那时资产阶级之善极其强硬,决不妥协;后来它变得灵活、柔软得多了:资产阶级在承认某些局部的颠覆方面不再犹豫了,如前卫艺术、孩童的非理性等;如今它生存于一种补偿经济之中,就像任何股份有限公司一样,较小的股份在法律上(而不是在实际上)补偿了大的股份。

(2)历史的丧失。神话丧失了它谈及的一切历史的对象。 [90]其中历史不复存在;它属理想的仆人之类:它准备好一切,将它们带来,布置好,主人到来,它就静静地消失。留给人们的,乃是欣赏这美丽之物,却并不寻思它们从哪里来。或更好的是,它只来自永恒:因为自始至终就是专门为资产阶级人士打造的,西班牙的《蓝色旅行指南》自始至终就是为游客制作的,“土著”自始至终为了让他们享受到异国情调的欢乐而替他们准备好了舞蹈。我们看到这种令人愉快的修辞手法已经将历史决定性因素和不受限制这两者兼具的令人不舒服之处全都消除了。什么也不生产,什么也不选择:必须做的一切,就是拥有这些新对象,其中所有来源或选择的污迹统统都擦掉了。历史的这种令人不可思议的不复存在,是大多数资产阶级神话共有的观念:人毋需承担责任的另一形式。

(3)同一化。小资产阶级是无法想象他者的人。 [91]倘若他者呈现在小资产阶级面前,他要么会视而不见,予以否定,要么将其改造成他自身。在小资产阶级的世界里,所有对照、冲突的行为都是反射性的行为,所有他者都被还原成同一者。戏剧演出、法庭审判,这两处场所都是要冒暴露在他者目光之下的风险,它们这时变成了镜子。这是因为他者是令人反感的,侵犯了他的本质。被控杀人的多明尼契,弑父母者迪普里耶,他们没法获得社会身份,除非事先还原成重罪法庭审判长、总检察长卑微模拟像的状态:这是为了完全公正地断罪必须付出的代价,因为司法裁决是一种权衡的操作,只有两边分量一样重,天平才能称。在小资产阶级意识当中,存在着诸如流氓、弑父母者、同性恋者之类卑微的模拟像,司法机构定期地从其大脑中抽取出来,把它们放在被告席上,予以训斥并定罪。人们一向以来只是审判走上邪路的同类者:这是人生道路问题,不是本性问题,因为人所以如此是后天造成的:有时候——这很少见——他者呈现出不可还原的性状,这不是因为忽然拘泥起细节来,而是由于同正确的判断力(常识)相左。某人不是白皮肤,而是黑皮肤,另一人喝梨汁,不喝绿茴香酒。如何同化黑人、俄国人?这儿有个应急的修辞手法:异国情调。他者变成一个纯粹的对象(物具)、一种表演、一个布袋木偶:他者降格为人类的边界,不再危害家庭安全。这主要是小资产阶级的修辞手法。因为资产阶级即便不能体验他者,至少可以设想他者的境况:这就是我们所称的自由主义,其属于境况已确认了的精神的协调。小资产阶级不是自由主义者(小资产阶级产生了法西斯主义,而资产阶级只是利用了法西斯主义),小资产阶级迟缓地遵循了资产阶级的路线。

(4)同语反复。我知道这不是个令人愉快的词汇,但事实也确是很丑陋的。同语反复是言辞手段,在于以同样的词语来界定某一词语(“戏剧,就是戏剧”)。我们可以将此看作萨特在《情绪理论初探》中讨论的那种咒术行为:处在恐惧、愤怒或悲伤之际,一时正好来不及解释,这时候就寻求同语反复以解困;语言偶然的无能神奇地与对对象的自然而然的抗拒吻合无间。同语反复当中存在着双重的谋杀:因为抵拒理性从而谋杀了理性;因为不确切地表达语言从而谋杀了语言。同语反复恰巧在那时候是一种语言能力的消失,一种对身心有益的失语症,它是一种死亡,或可说是一出喜剧,是现实权利反抗语言所表现出来的愤怒“表象”。既然同语反复是神奇的,它当然只能以权威理由为挡箭牌:孩子不断要求父母解释,他们走投无路,于是只好回答道:“它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它就是这样。”或更确切些:“因为就这样,没什么可说的了。”这是不光彩的魔咒行为,它言辞上作出理性的姿态,实际上却立刻抛弃了理性,自以为讲清了因果关系,因为他大声说出了作为启蒙者应说的话。同语反复表明了对语言的极度不信任:人们抛弃语言,是因为它有缺陷。不过,对语言的所有抛弃的行为都是一种死亡。同语反复创造了一个死亡的世界,一成不变的僵化世界。

(5)非此非彼特征。这一神话修辞术在于将相反的两方都表述出来,以此来平衡彼,以便把两者都否决掉(我不要此,也不要彼)。确切地讲,这是资产阶级神话的修辞方法,因为与自由主义的现代形式有关。我们在此又碰到了平衡的修辞手法:现实先是被简化为类比(还原为类似物),尔后予以权衡,最终确认其均等之处,将其清除。这里也有个迷人之举:将两者都抛弃,因为难以作出抉择;人们从不可忍受的现实中脱身,将其简化为相对的两方,只依据形式均衡它们,减轻了它们的比重。非此非彼特征可能具有退化了的形式:例如在占星术中,祸福相随,旗鼓相当;它们总是从平衡的角度得到审慎的预测,最终的均衡使价值、人生、命运等凝定。再也毋需选择了,只须担当就行了。

(6)质的量化。这一修辞手法徘徊于上述各种修辞手法的周围。通过将一切质都简化为量,神话节省了智力:它可更加轻易地理解现实。我就这机制举出过若干个例子,资产阶级、尤其是小资产阶级的神话修辞术毫不犹豫地运用到审美现象中去,这现象另外又显示出具有非物质的本质的迹象。资产阶级剧场就是这种矛盾的绝好例子:一方面,剧场呈现为本质,它没法还原成任何语言,它只对内心感觉、直观有所展露;它从这种质中感受到了敏感的自尊心(科学地讨论剧场具有“损害本质”的过错,这是被禁止的,或者说得更确切些,任何考虑剧场的理性方式都被冠以科学主义、学究式语言的名目,从而丧失了威信);另一方面,资产阶级戏剧艺术取决于效果的纯粹量化,可计算的外观的整个线路系统在票价和演员的眼泪、布景的奢华之间建立了数量上的相等关系,譬如我们所谓演员的“自然”首先是大量可见的效果。

(7)事实确认。神话倾向于格言(谚语)表述。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在此注入了它的兴趣:普遍主义、拒绝解释、经久不变的世界分类体系。但必须再次把对象语言和释言之言区分开来。民间谚语、祖传格言仍然是把世界当作可如工具那般把握的对象。乡村里的一个事实确认,譬如今日“天气晴朗”,与晴朗天气的有用性保持着现实的关系;这是个隐含的技能确认;词语在此尽管呈现为一般而抽象的形式,却是替各种行为作准备,加入到装配的结构当中去(纳入到生产经济当中去):农夫就晴朗天气并没有说什么,他对它产生作用,将其引入自己的劳作中。因此,我们所有的民间谚语都以这种方式再现了活生生的、及物的言说,它逐渐被固化成自动引发的言说,但自动引发被压缩、简化为事实的确认,可以这么说,压缩、简化为消极、审慎、与经验密切相关的事实确认。民间谚语预见的比它断言的要多,它是人性处在生成过程中的措辞,而不是已经存在、凝定的言说。资产阶级的格言则属于释言之言,这是种次生语言,对已经准备好了的对象产生作用,其通常的形式便是箴言。事实确认在此不再是指向要造就的世界,而是必须囊括、覆盖已经造就的世界,把这一已成的产品痕迹隐藏在永远自明的外表底下:这是一种对强制性的反向解释,是同语反复的典雅同义语,因为知识不完备的父母需要将其悬挂于孩子头顶上,使其信服。资产阶级事实确认的基石,就是常识(正确的判断力),也就是真理。人们言说真理处在任意的秩序中,真理也停留在任意的秩序中。

我无序地列出这些修辞手段,其他的,或许还有不少:有些可能不再用了,另外一些可能刚刚创制出来。但在此举出的事物显然都可以归集到两大类别中去,它们就好比是资产阶级宇宙的黄道十二宫:本质和均衡。资产阶级意识形态不断地将历史产物转变成本质类型;就像乌贼喷出墨汁保护自己,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对世界永远在进行制造和虚构,它不断地搞混这点,让人们认不清真相,把这世界固定为可以永远拥有的对象,对所有物进行分类整理,对其作防腐处理,使之永久保存,向现实注入纯化的本质,使其停止转变,阻止它逃向另外的存在形式,只有这样,意识形态才能完好无损。这些所有物由此而得以固定和凝结,最终成为可计算之物。资产阶级道德本质上是一道称重量的工序:本质放在天平上,资产阶级人士则是固定的秤杆。因为神话的最终目的乃是使世界固定,它们必须模拟宇宙秩序,并让人联想到这点。这一秩序一劳永逸地固定了持有物的分类系统。如此,人类时时且处处遭受到神话的羁绊,通过神话指涉这一固定的原型,这一原型就生存在人类的地盘上,以大量内部寄生的方式使之窒息,将其活动划定在狭小的范围内,他在其中经受痛苦,却并不反抗这一世界:资产阶级的伪自然完全是一种禁止,禁止人自我创造。神话仅仅是这种持续不断的运作,是这种觉察不出却又不可改变的要求,人类就在这种永恒而又短暂的景象中认识自身,所谓永恒而又短暂,是指一时的神话就好像当作永恒的神话来构建。因为自然只不过是一种用途,以永恒为借口使人类困于这一自然之中。这个使用方法无论怎样崇高、宏伟,人类都必须将其掌握,并予以转变、改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