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鹦鹉螺号”与“醉舟”
儒勒·凡尔纳(Jules Verne,1828—1905)去世50周年,我们刚刚纪念过。其作品是结构批评很好的对象,它属主题类作品。凡尔纳构建了一套自成一体的宇宙起源与演化的模式,拥有其自身特具的范畴,时间、空间及其发展的极限(完整、完足),甚至存在原则。
我觉得这原则就是不停地包含、围绕的举动。在凡尔纳那里,对旅行的想象与对终结、闭合处(天涯)的探险相呼应,凡尔纳和孩童的共同之处并不是源自历险记毫不新颖的神奇,而是来自大家对有限范围都共同具有的幸福感,我们在孩子对小屋和帐篷的迷恋上可发现这一点:把自己圈围起来,待在里边,这都是孩童和凡尔纳心目中存在的理想状态。这般理想状态的典型就是那近乎完美的小说:《神秘岛》。其中男子汉般的孩童重新创造了世界,使之布满物品,将这世界圈起来,把自己藏在里面,以与之相协调的资产阶级姿态替这般百科全书式的作品加冕:拖鞋,烟斗,炉边,置身于狂风大作、无边无际的暴雨之外。
凡尔纳对完整性(plénitude)颇为迷恋,他没完没了地描绘这个世界,填满它,使之像蛋那样完满而充实,这与18世纪百科全书编撰者或荷兰画家的行为实在没有两样:世界是有限的,世界充满了数得清却又连绵不绝的物品。艺术家的工作只是编制目录与清单,搜寻尚有空闲的一小块地方,以便在狭窄的行列中呈现人的创造力和手段。凡尔纳属于资产阶级进步派的系统:他的作品表明任何东西都逃不过人的眼睛,世界哪怕是其最为遥远之处,也都像人手中的物品一样,总的说来,持有物在自然的普遍征服当中只是辩证的环节而已。凡尔纳绝不以逃跑的浪漫方式或无数的神秘计划寻求扩大世界,他不断地谋求收缩世界,占据世界,将它缩减为已知而封闭的空间,然后人就可以舒服地居住其中:世界可从自身抽取出一切来,为了存在,它仅仅需要人就够了。
除了多种多样的科学本领之外,凡尔纳创造了极其出色的幻想技巧,使得对世界的这种占有变得光彩夺目:以时间抵押空间,不断地将这两种范畴连接起来,使之冒骰子一掷或大脑一时发热的风险,这总是成功。甚至意想不到的情况(横生的枝节、波折)本身都拥有将伸缩自如的灵活状态赋予世界的条件,使之愈加远离终止,尔后更为接近终止,轻快地运用宇宙广阔无边的距离,以诡计多端的方式测试人类对空间和时间的体悟能力。凡尔纳式的英雄犹如安泰(Antée),其睡眠时间是纯粹的,用于“恢复元气”的,他成功地占据了地球(从大地吸取力量);在这星球上,总是游荡着无法无天之徒,受着良心的责备或忧郁的折磨,残留了已逝的浪漫时代的痕迹,他呈现的形象与这世界真正拥有者的健壮截然相反,他尽可能完美适应的身份的复杂性绝不是形而上的,甚至也不属于道德的,而是纯粹源于地理的奇妙变化。
如此,凡尔纳的根本姿势无疑就是占有。在凡尔纳的神话里,船的形象如此重要,绝对与占有这一点不矛盾:船是启程的象征,从更内在的意义上说,也是封闭的标志。对船的喜爱总是意味着完全封闭本身充满乐趣,手边拥有尽可能丰盈的物品。可安排完全有限的空间:喜爱船,首先就是喜爱一所绝顶完美的房屋,它绝不是茫无所向地起航(它一开始就完全是确定的),在成为交通工具之前,它实际上就是一个栖息地。凡尔纳的舟船完全具有十足的“炉边”气氛,航行所处的汪洋环境进一步增添了舟船封闭带来的幸福感,加浓了它们蕴含的人性的长处。在这点上,“鹦鹉螺号”[28]就是个令人喜爱的洞窟:从这完全内部性的怀抱之中,透过大玻璃窗,就可能看到外面海水的波涛,如此,便以同样的姿势凭借这相对之物界定了内部,这时候,封闭产生的快乐达到了极致。
从这视角来看,大多数传奇或小说当中的船都有点像“鹦鹉螺号”,含有令人珍爱的封闭主题,因为将船呈现为人类的住所就足够了,让人类在那儿即刻可安排这浑圆而光滑的天地产生的快乐,而且这片天地之中一整套航海伦理使他同时兼有神、支配者和所有者诸种身份(船上唯一的主人,等等)。在这一航海的神话里,只有一种方法能驱除人在船上所具的占有特性,就是将人清除,让船纯粹是一条船;如此,船就不再是一只箱子、住所及占有的对象;它成为漂移之眼,轻轻地触及无限,不断地产生出发点。与凡尔纳的“鹦鹉螺号”完全相反的,是韩波的“醉舟”,[29]那艘自称为“我”的舟,摆脱了洼凹的型穴,使人从对洞窟的精神分析晋升到探险的真正诗意的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