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量与从容不迫

力量与从容不迫

黑帮系列的电影里,我们如今会回忆起从容不迫的优雅姿势;女人从柔软的唇间朝正向她突入的男人喷出烟圈;手指泰然自若地啪嗒作响,发出连发射击的简洁信号;在危机四伏的险境之中,黑帮首领的妻子平静地织着毛线。《别碰现金》这部影片作出了完全法国式的日常性的保证,经此,已将这般冷然超脱的动作语言制度化了。

黑帮的世界首先是冷静沉着的世界。普通哲学依旧认为值得思考的现象,譬如人的死亡,被简化为梗概,以大量极微细的动作呈现出来:平静地移动排成行列的一小粒果实,双指啪地打个榧子,我们视域的另一端,一位男子以同样程式化的动作倒下。这曲言肯定法(la litote)的世界,从来都是作为情节剧冷漠的嘲弄神态来构筑的,也是幻梦剧的最高境地。决定性动作的短促具有完整的神话传统,从古代诸神的神意(le numen),颔首示意就使人类命运骤变,到仙女或魔法师的魔杖轻击,都属这一传统。火器无疑与死亡保持了一段距离,但举止明显太理性了,因而必须使动作精练、考究,以另一种方式显现对命运的影响力;黑帮的从容不迫显然就是这一点:这悲剧动作的残留使姿势和行动在最为细薄的范围内合为一体。

这一世界语义上的简明、精确,表演的理性(而不仅仅是感性)的结构,这点我要再度强调。突然以完美的抛物线姿势从上衣拔出左轮手枪,绝不是意味着死亡,因为长久以来习惯用法都表示这仅仅是威胁而已,其效果可能被奇迹般地改变:左轮手枪的出现在此并不具有悲剧性的价值,只有认知价值而已;这意味着产生了新的剧情突变,姿势是要推敲其意的,原本不是用来吓人的;与马里沃[25]剧作中谈论的改变倒是相通的:情势翻转了,原已赢得的欢心一下子又失去了;左轮枪的芭蕾舞使时间更显得变化无常,在叙述过程中退转成开始点,好似鹅棋的回跳。左轮手枪是语言,其功能是对生命保持压力,取消时间的终止;它不是实践(praxis),而是理念(logos)。

相反,黑帮从容不迫的姿势则具有中止的协同效力;它冷静,迅速而明白无误地寻索到结果,它切断了时间,扰乱了修辞。一切从容不迫都显示只有宁静方具效力,织毛线、抽烟、打响指,这些动作给予人这样的观念:真正的生命存在于宁静之中,行动则对时间握有生杀予夺的权力。如此,观众就拥有真实世界的幻象,此世界只有在行动的压力影响之下才会改变,言说对它毫无作用;倘若黑帮开口说话,这话由意象构成,在他眼里,语言就只是诗而已,词语没有任何造物、创世的功能:说话是其悠然的表征,并且是凸显悠然的途径。有个基本的领域,其中姿势从容自若,总是在事先精确预定之处适可而止,纯粹是效能的总和:此外,在上面还有些黑话的点缀,就像某种布局不实用(因而具有贵族气派)的奢华,其中唯一的交换价值是姿势。

然而为了指明这种姿势与行动的混同,必须使一切表现力趋于简练,精心打磨,细薄到对其存在的感知极限;它必须只有因果关系的厚度;从容不迫在此是效能最为巧妙的符号;人人都在其中发现世界的理念性,这世界完全受人类动作语言的统治,它不再因语言的含混或堵塞而减缓行进速度:黑帮和诸神毋需说话,他们颔首示意,一切都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