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热德先生的名言
小资产阶级对这世界最重视的,是内在性:一切凭借复返这一简单机制就蕴有其自身专门措辞的现象,也就是说,从字面上讲,一切受到报偿的现象,都很讨这个阶级喜欢。语言以其成分、确切说来用其句法负责传播这种回反的精神。譬如布热德(Poujade)先生对富尔(Edgar Faure)先生说道:“您要负脱离关系的责任,您得承受种种后果。”世界的无限消除了,一切都凝聚为一个简短而完整、无懈可击的定序形式,偿付、回报的定序形式。除了句子的内容本身之外,还有句法的匀称、对成规的确认(断言),据这成规,若是没有对应的后果就什么也不能达成,在成规之中,所有人类行为都被严格地反击、抵消、收回、补偿,总之,完全是数学的等式关系使小资产阶级安心,替他构设了一个与其行为相匹配的世界。
这种同等报复(talion)的修辞手法有其专门的辞格,这是囊括了一切同等性的辞格。不仅要以威胁来免遭一切伤害,而且甚至必须预防一切行为。“绝不上当受骗”的自尊,仅仅是对计算规则的习惯性尊重,搅乱规则就是取消规则。〔“他们也该告诉您,拿我当阿尔贝(Marcellin Albert)来愚弄,想也甭想。”〕如此,将世界简约为纯粹的等式,遵从人类行为间的数量关系,便是获得成功的状态。付出,返还,产生互惠的局面,或是凭反驳,或是借搅乱,所有这些都让世界自成一体,引出幸福之感;如此,我们从这种道德计算中获取虚荣就很正常了:小资产阶级的勇敢在于避开质量的价值,以等式的静态面对转变的动态过程(以眼还眼、结果对原因、商品对货币、一个铜板抵一个铜板,等等)。
布热德先生心里很明白,这种重言式系统的主敌是辩证法,不过,他或多或少将辩证法混同于诡辩术:我们要战胜辩证法,只有凭借持续不断地回复到计算,回复到对人类行为的推算,回复到布热德先生所称的理性(Raison),这与此词的辞源意义(计算)吻合。(“黎沃力街会比国会更强吗?辩证法比理性、计算更有效吗?”)辩证法实际上确有可能打开我们仔细地想以等式关闭的世界。辩证法是一种转化的技巧,在此情况下,它与属性的可计算的结构发生矛盾,越出了小资产阶级的界限,因而先是遭到咒诅,继而被宣布为纯粹是幻象:布热德先生再次贬黜了古老的浪漫主义主题(那时这主题是属于资产阶级的),他把智慧的技艺都归入毫无价值的境地,以小资产阶级的“理性”反对诡辩和大学界人士及知识分子的梦想,诡辩和梦想因处在可计算的现实之外这一独一无二的境况而丧失威信。(“法国因大学文凭获得者、综合工科大学毕业生、经济学者、哲学学者及其他与现实世界完全脱离的梦想者生产过剩而受到伤害。”)
如今我们明白了小资产阶级的真实是什么了:它甚至不是所见者,而是可被计算者;然而这种任何社会能够最为严密、狭隘地界定的真实,还是具有它独特的哲学:这就是“正确的判断力”(bon sens),“小人物”的出色的判断力,布热德先生说道。小资产阶级,至少是布热德先生的(食品店、肉店)小资产阶级,有自己的正确判断力,如同孔雀拥有值得炫耀的翎毛,这是特殊的感知器官:一个奇特的器官,为了看得清晰的缘故,它首先须对真相视而不见,放弃对表象的超越,将“真实”的命题当作真实的东西本身,并宣称冒着以解释取代反驳之类风险的所有事物都完全不存在。其作用就是在所见者与存在者之间设立简单的等同关系,使一个没有中继(交替)、没有转换(过渡)、没有发展的世界稳定下来。正确的判断力是小资产阶级的均等关系的看门狗:它堵住一切辩证法的出口,确定了一个均质而统一的世界,我们身处其中,一如在自己家里,不受“梦”的纷乱混杂、倏忽而逝这般情状的侵扰(我们把梦理解为事物的不可计算的景象)。人类行为是并且必然只是纯粹的同等报复,正确的判断力是这种精神的有选择性的反应,是把理想世界简化为反击(riposte)的直接机制。
如此,布热德先生的言辞再次显示了整个小资产阶级神话隐含了对相异性的抵拒,对差异的否定,对同一性的欢喜,以及对相似性的狂热。一般说来,世界的这般均等简化准备了一个扩张的阶段,其中人类现象的“同一性”很快就确立了“自然性”,从而确立了“普遍性”。布热德先生还没到把正确的判断力界定为人类的普遍哲学的地步;在他眼里,这仍然是个阶级的美德,它确实已经以普遍的提升活力的面目呈现了。而这恰好是布热德主义的可悲之处:它一开始就自以为拥有神话修辞术的真理,认定文化是一种疾病,而这疾病是一切法西斯主义的特有症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