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产阶级的声乐艺术
教训杰出的男中音苏斋(Gérard Souzay)看来是失礼的,不过这位歌唱家录制的数首富尔(Fauré)的歌曲,我觉得可以完美地阐明整个音乐神话,我们从中能发现资产阶级艺术的主要征象。这种艺术基本上都具有外在的标识,它不断强化的不是情感,而是情感的符号。这恰恰是苏斋所做的:譬如咏唱tristesse affreuse(可怕的悲伤),他不满足于这些歌词的单纯的语意内涵,也不满足于承载这些歌词的音乐谱线,他还必须要将affreux(可怕)的语音戏剧化,先是停止,尔后迸发出双摩擦音,[44]让悲伤、痛苦在文字的滞重、不流畅之中激发出来;这是特别可怕的痛苦,没有人能忽视这一事实。很不幸,这意图的同义迭用(pléonasme)既窒息了文字,又遏制了音乐,主要还是扼杀了两者间的联结,而这种联结就是声乐艺术的目的本身。音乐与包括文学在内的其他艺术相同:艺术表达的最高形式是精确的字面含义性这一方面,也就是说,归根结底在于某种代数性方面,所有形式都必须趋向于抽象化,大家都清楚,抽象化与官能性绝对是不对立的。
资产阶级艺术却恰恰拒绝了这一点;它总是把消费者看得很幼稚,一定要替他把作品咀嚼好,过度地点出所蕴含的意图,生怕消费者不能充分地领会(但艺术同时也是一种含混之物,它在某种意义上总是与自身传达的信息相歧出,尤其是音乐,就其外在形式来说是既不忧伤也不喜悦的)。[45]以语音上过分突出的方面来强调某个词,硬要把creuse(掘、凿)这个词的喉音展现成掘入大地的十字镐的声音,[46]sein(胸)这个词的齿音则表现为进入柔软之地,这实行了意向的字面含义性,而非描述的字面含义性。它安排了过度使用的对应关系。另外,在此必须提醒一点,就是苏斋的诠释唱法所凸显的夸张的情节剧的精神实质,正是资产阶级的一件历史获得物:我们在演员传统的表演技巧中也可发现同样的意向的过度承载,我们知道,这类演员是由资产阶级造就的,而且是为资产阶级培养的。这种对语音的分离的、个别的知觉,给了每个字母(音素)不恰当的重要地位,有时候几乎是荒谬的:执着追求solennel(隆重盛大)的n的重叠,是滑稽可笑的solennité(庄重),把幸福像果核那般从口中挤出,是有点令人恶心的bon-heur(幸福),这是凭借对首音的夸张强调来意指幸福。这点与神话的基调一致,我们在论诗艺时已谈到过:把艺术设想为细节的积聚叠加,也就是对细节的充分意指。苏斋分离知觉的完美,完全可与德鲁埃(Minou Drouet)对细节隐喻的嗜好相匹敌,或与《雄雉》(Chantecle,1910年)[47]以一片片相叠的羽毛制作而成的禽鸟戏服相颉颃。这种艺术当中存在由细节带来的威胁作用,此细节显然与现实主义的写实性背道而驰,因为现实主义以典型化为前提条件,也就是以结构的介入、时间持续性(la durée)[48]的介入为前提条件。
这种析分的艺术是注定要失败的,在音乐上尤为如此,音乐的真实只能属于呼吸、韵律的范畴,而不是语音的范畴。如此,苏斋分成短句的方法不断遭受把某个词作过分表达带来的损害,笨拙地想把其中寄寓的知性秩序注入原本没有接缝的歌声织品里。看来我们在此碰到了音乐演出的主要困难,使音乐内在部分的细微之处涌现出来,绝对不是像纯粹知性的符号那样外在地强加上去。音乐具有官能上的真实,充分自足的真实,这种真实绝不容忍表达方式上的令人不舒服之处。这就是优秀的演唱家或演奏家的诠释总是如此令人不满意的原因:他们的散板(rubato)太引人入胜、太戏剧化了,是露骨地努力求得意义而产生的结果,毁坏了其自身即巨细无遗地精确包含了全部信息这样的生命体。某些业余爱好者,或者更可贵的是某些行家里手,却重现了音乐文本的全部字面含义,譬如庞泽拉(Panzéra)的演唱,或利帕蒂的钢琴演奏,都达到了在音乐之上不外加任何意图的地步:他们从不殷勤地在每个细节周围忙碌,与总是不慎重的资产阶级艺术正好相反,他们相信音乐的直接具有决定性的质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