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视角的裂缝
尽管如此,影像充分的现象描述力适合表现不同的视角及视角之间的张力,或许在视角并置的张力之中存在着影像意义生成的机制。侯麦导演的电影《女收藏家》被认为能够表现“自我欺骗”这个概念。[22]《女收藏家》是侯麦“道德六部曲”的第三部。男主角艾德林(Adrien)在影片开始用内心独白讲述自己对假期的规划,说自己“只想和自己相处”[23],对将会遇到的女孩不感兴趣。当艾德林在度假住地见到海蒂(Haydée)后并不反感她,甚至希望她可以“参与自己的孤独”[24]。艾德林约海蒂去海边游泳,画面上帮助海蒂更衣,内心独白却说他把两个人的关系定位成“纯粹的友情”[25]。当画面里艾德林的行为和声音里艾德林的内心独白产生张力时,观众对画面和声音都不会全盘接受,而是把握到画面和声音之外的意义——艾德林对自己内心的认识存在模糊。这个意义不存在于画面之中,也不存在于声音之中,而是存在于两者之间分离的地带。
我们不妨将这种互有张力的视角并置在一起产生意义的现象视为意义生成的一种根本形式。两个不同而相关的视角被并置在一起,在碰撞之中产生了两者本来都不具有的意义。两个视角并置产生张力的地方可以称为“视角的裂缝”。视角的裂缝不是艺术缺陷,而是意义生成的机制。在上例中,视角的裂缝存在于画面提示的视角和声音提示的视角之间,并且两个视角没有时空的错位,都是发生在海边的同一时间。
沿着“视角的裂缝”这个思路,下面深入分析《女收藏家》如何生成“自我欺骗”的意义。或许最能表现“自我欺骗”这个复杂概念的正是这部电影的名字。明明是艾德林自己的欲望,却给海蒂贴了“收藏家”[26]的标签。
艾德林说:“我为海蒂找到了标签。”海蒂在第一时间反驳:“我不是收藏家……你完全错了。我只是在寻找。”[27]艾德林称海蒂“收藏家”的意思是海蒂把男人作为收藏品,这一称谓是艾德林对海蒂游戏感情的戏谑。然而,在艾德林称海蒂为“收藏家”之前,海蒂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妥,和艾德林的言行之间没有过分之处。艾德林接近海蒂,对海蒂的回绝感到好奇,并受到更强的吸引。在海蒂摘花时,艾德林称海蒂这种“矜持的品质”(Reserved Quality)打扰了自己的安宁。在这种视角的驱使下,艾德林逐步把自身的欲望投射到海蒂身上,认为是海蒂在引诱自己,并为此陷入烦恼和痛苦,在和海蒂的交往中体验到冲突。
艾德林对自身的内在矛盾并非全无觉察。艾德林承认,他在海蒂这里体验的冲突和海蒂无关,而如果存在冲突,也是他和放荡不羁的朋友丹尼尔(Daniel)之间的隐形冲突。[28]换言之,艾德林在海蒂这里感到的冲突源自他的两个人格面向之间的斗争,以海蒂为媒介表现出来。艾德林没有正视自身的欲望,没有调和自己人格里类似丹尼尔的面向[29],认定海蒂是个高明的“收藏家”,掌握着引诱的步调。[30]双方的举止每每在越界的边缘保留了界限。为了探测海蒂的心意,两人在海边有了第一次深度的对话[31],笔者将其翻译如表1所示。
表1 艾德林与海蒂的对话
续表
这段对话包含了艾德林和海蒂两个视角的紧凑碰撞。从艾德林的视角看,海蒂是打扰自己平静的“收藏家”,是因为海蒂两个人无法维持单纯的朋友关系。从海蒂的视角看,艾德林有意把两人的关系变得紧张。虽然艾德林屡屡将紧张关系里的责任推到海蒂一方,海蒂却没有接受自己是“收藏家”的说法。虽然海蒂因为自身的存在方式使得艾德林心神不宁,但是这种不平静不能简单归因给海蒂,因为艾德林内心本来就有对海蒂的欲望。在这个对话里,观众可以感受到艾德林的视角和海蒂的视角之间的裂缝。正是在这个裂缝里,观众可以思考新的意义,也就是艾德林对两人关系的认识存在自我中心的倾向,没有反思自己的内心。
如果电影顺着艾德林或者海蒂的视角展开,“自我欺骗”的意义都无法生成。因为这个意义不取决于某个单一的视角是否得到了详尽的描述,而取决于两个视角并置在一起产生的张力。即使艾德林能够对自己的视角给出完美的描述,这种描述也无助于影像呈现“自我欺骗”的意义,因为这个意义本来就不存在于艾德林将海蒂认定为“收藏家”的视角内部。同样,不论如何详尽地描述海蒂的视角,如何说明她对两人关系的判断,也无助于生成关于艾德林自我欺骗的意义,因为那个意义不能从海蒂的视角内部描述出来。
从海蒂看来,艾德林仅仅是小题大做,但是海蒂看不到的是,艾德林对自己有欲望并且已经出于这种欲望给自己贴了标签,而他们的谈话就是艾德林试图把欲望的责任迁移给海蒂的表现,更无法看到自己的坦率和自然会被艾德林解读为“收藏家”的心机。正是海蒂的视角在和艾德林的视角并置在一起发生碰撞时,观众才能发现艾德林的视角和海蒂的视角都不蕴含的意义,即艾德林的自我欺骗。
由于艾德林不能正视内心的欲望,他没有满足于言语的试探,而是在行动上更进一步。当两人在沙滩上休息时,艾德林趁海蒂睡着时亲吻海蒂,海蒂醒来意识到就跑开了。[32]海蒂的距离感让艾德林对自己的视角产生了怀疑:“为什么当自己鲁莽地提供了一条简单的道路时,这个随便的女孩还要大费周折来引诱自己?”[33]不过,艾德林仅止于这种费解,没有认真质疑自己的视角,而是相信海蒂有着自己摸不透的引诱策略,在等自己愿意上钩。于是艾德林抓住机会继续试探海蒂的心态。在一次闲聊中,艾德林问起海蒂的“收藏品”,海蒂澄清说自己从来没有主动找过那些人,是那些人来找她,她也没有把那些人视为“恋人”,并且坦露说自己想和别人有“正常的关系”,也曾有过和艾德林做正常朋友的想法。[34]这里艾德林的视角和海蒂的视角再次产生了裂缝。虽然不能简单认定海蒂的说法是全部的真相,但至少通过对艾德林视角的平衡,观众得以看到艾德林欺骗自己的一面。
这种自我欺骗一直存在于艾德林和海蒂的视角裂缝之中。其实,艾德林有机会超越自身的局限而看到这个意义,因为他有机会聆听海蒂的视角,也知道自己的视角。在两者的裂缝里,艾德林本有机会理解到深层的意义。只是艾德林没有正视自己的欲望,临近结尾时依然判断海蒂一直在引诱自己,只是没有暴露自己的意图。
根据对《女收藏家》的分析,视角的裂缝是影像意义生成的一种机制。我们能够顺着这个思路发现更多隐微的意义。艾德林的视角是有发展性的,他的视角内部也存在着裂缝,可以生发出新意义。比如“自我欺骗”作为营造幻象的心理活动对艾德林来说不完全是负面的,也有一定积极的建构作用,将海蒂认定为“收藏家”给艾德林的生活带来了“戏剧元素”和“不确定性”。[35]
更明显的例子在电影结尾。艾德林驾车接海蒂回程的路上,海蒂下车和几个男性友人交谈,此时路口突然出现拥堵需要艾德林挪车。艾德林在挪了几米后本应停车等候海蒂回到车上。这也和艾德林的视角相合,因为艾德林在路上已经决定搁置自己的道德准则和“收藏家”海蒂共度亲密的一周。然而在这里出现了巨大的视角裂缝——艾德林没有等海蒂回到车上,而是在路口突然转念,径直开回度假的住所。根据艾德林的独白,他要在诱惑的顶点树立自由和孤独的价值。[36]等到艾德林孤身回到住所,又感到空虚焦躁,希望赶紧乘飞机离开。
在艾德林视角内部的裂缝中,观众可以看到艾德林更为隐微的精神。虽然这个状态尚不足以称为抵御诱惑的决心,但是那至少是一种自我欺骗之中寻求自身力量的努力。在自我欺骗的最后,艾德林凭借着对自由和孤独的向往暂时挣脱了欲望的牢笼,在软弱之中萌生了暂时的觉醒和自我解放。这些意义也存在于艾德林视角内部的裂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