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论
1943年末，正当《第二代》《回春曲》在上海收获口碑票房的一致好评之际，“电影皇帝”刘琼却选择息影，转战话剧舞台，加入费穆导演领导的爱国剧团。[54]而在接受《新影坛》专访时，面对记者对《回春曲》的褒奖，刘琼竟表示“每当想起过去导演《回春曲》的失败，几乎使我再也鼓不起导演电影的勇气了”[55]，暗示出对《回春曲》被迫删改结尾的不满。如果说这尚不能证明他心中暗含的反抗意识，那么当1944年接受媒体采访时，投身戏剧事业的刘琼则直言不讳地批判了上海电影业的不良风气，并公开表达了对郑君里和袁牧之的敬佩之情，声明“他们二位给我的影响最大”[56]。
通过公开提及/召唤两位“解放区”“国统区”影人的方式，刘琼不仅意在表明“沦陷区”影剧工作者的爱国操守与艺术良心，更在观众/读者脑海中强化了他们执着坚守、拒绝附逆的视觉形象。等到抗战胜利，刘琼立即重返影坛，主演了战后上海摄制的第一部国产片《忠义之家》（1946），用实际行动表明他的态度。而通过对“沦陷电影”《回春曲》进行文本细读，利用“电影艺格敷词”分析其中戏剧-电影的跨媒体“改编互涉”后可以发现，这些通常被处理为“内部”问题的媒体特质、跨媒介现象，完全可以与更广阔的社会现实、政治实践紧密相连。这些隐匿于“媒介”背后的美学、政治与社会实践，对于公众理解“沦陷时期”上海影剧行业的复杂生态，以及相关从业者的艰难处境与文化心理，无疑能起到重要的参照作用。
利用“跨媒介性”叙事的《回春曲》，通过将观众定位于双重的互媒体观看行为中，使得戏剧和电影媒介建构出越趋复杂的时空关系，最终令观众产生更富批判性的社会感知与联想，理解“沦陷上海”的灰色面相。[57]这同时证明，“沦陷时期”上海影剧的互动影响从来不是纯粹局限于艺术、媒介范畴内的形式游戏。此时期上海电影业的复杂生态，及其与戏剧的微妙“改编指涉”关系，只有被包含进更加广阔的历史现实、社会空间与文化记忆中理解，才不至于陷入某种“理论先行”的阐释陷阱。事实证明，只有建立在扎实的史料与文本分析的基础上，有关“跨媒介性”“电影艺格敷词”的理论实践才能真正落到中国电影历史土壤的实处，从而为探析“沦陷电影”的历史意义、艺术效果、文化影响乃至更隐晦的意识形态抵抗，提供更具说服力与多元性的读解策略。
【注释】
[1]张英进.三读早期电影理论：器件转向、情动机制、动作喜剧［J］.文艺理论研究，2021（2）：92-93.
[2]欧阳予倩.导演法［J］.电影月报，1928（1）：38.
[3]包卫红.电影是什么？戏剧是什么？——试论中国电影理论的“戏剧情结”［J］.中国比较文学，2015（1）：31.
[4]李镇.戏影连环：20世纪20年代上海连环戏略观［J］.当代电影，2017（4）：101-108；薛峰.跨媒介实践：连环戏与中国早期电影（1926—1935）［J］.文艺研究，2017（3）：88-97；包卫红.电影是什么？戏剧是什么？——试论中国电影理论的“戏剧情结”［J］.中国比较文学，2015（1）：25-38.
[5]巴赞.电影是什么？［M］.崔君衍，译.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87：138.
[6]巴赞.电影是什么？［M］.崔君衍，译.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87：169-179.
[7]RAJEWSKY I O.Intermediality，Intertextuality，and Remediation：A Literary Perspective on Intermediality［J］.Intermédialités，2005（6）：51-53.
[8]PETHO A.Media in the Cinematic Imagination：Ekphrasis and the Poetics of the In-between in Jean-Luc Godard’s Cinema［M］.Basingstoke：Palgrave Macmillan，2010：211.
[9]RAJEWSKY I O.Intermediality，Intertextuality，and Remediation：A Literary Perspective on Intermediality［J］.Intermédialités，2005（6）：54.
[10]龙迪勇.从图像到文学：西方古代的“艺格敷词”及其跨媒介叙事［J］.社会科学研究，2019（2）：164-176.
[11]HEFFRNAN J.Museum of Words：The Poetics of Ekphrasis from Homer to Ashbery［M］.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3：3.
[12]BARBETTI C.Ekphrastic Medieval Visions：A New Discussion in Ekphrasis and Interarts Theory［M］.Pittsburgh：Duquesne University，2009：230.
[13]PETHO A.Media in the Cinematic Imagination：Ekphrasis and the Poetics of the In-between in Jean-Luc Godard’s Cinema［M］.Basingstoke：Palgrave Macmillan，2010：213.
[14]LAURA M.Writing and Filming the Painting：Ekphrasis in Literature and Film［M］.Amsterdam & New York：Rodopi，2008：46-56.
[15]王晓彤.跨媒介视域下电影艺格敷词的概念与分类［J］.电影艺术，2021（3）：41.
[16]EMDEN C，RIPPL G.Image Scapes：Studies in Intermediality［M］.Bern：Peter Lang，2010：48.
[17]李健.论作为跨媒介话语实践的“艺格敷词”［J］.文艺研究，2019（12）：42-43.
[18]林畅.湮没的悲欢：中联、华影电影初探［M］.香港：中华书局（香港）有限公司，2014：221-225.
[19]邵迎建.家破国碎思家国：1940年代的上海话剧与“五四”精神［J］.解放军艺术学院学报，2009（3）：18.
[20]胡导.话剧在沦陷后上海的繁荣［J］.自由人（上海），1945（1）：8.
[21]计敏.论抗战时期上海话剧的职业演剧［J］.戏剧艺术，2017（1）：35-36.
[22]傅谨.抗战时期的上海演剧［J］.文艺研究，2012（4）：92.
[23]黄爱玲.诗人导演：费穆［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272-274.
[24]胡导.干戏七十年杂忆：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上海的话剧舞台［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6：182-187.
[25]齐天.评：喜剧甜姐儿［N］.力报，1942-12-16（4）.
[26]申报广告［N］.申报，1943-06-25（4）.
[27]申报广告［N］.申报，1943-12-15（4）.
[28]影评人座谈会［J］.上海影坛，1944（5）：22-23.
[29]申报广告［N］.申报，1943-06-25（4）.
[30]高扬.每周影评：“回春曲”［J］.立言画刊，1944（293）：14.
[31]佩.铸情琐言［J］.大华影讯，1941（7）：470.
[32]新片本事：艺苑血泪［J］.新影坛，1943（7）：37.
[33]荣.侬本痴情，回春曲的观后感［J］.女声（上海1942），1943（3）：42-43；风帆.影评“回春曲”［J］.太平洋周报，1943（72）：15-21.
[34]赵士荟.影自浮沉：刘琼的影剧生涯［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2：246.
[35]此类悲剧性结尾在“华影”制作的电影中很少出现，因此诸如《生死劫》（1943）等影片都得被迫修改结尾，但话剧舞台则经常上演此类剧目，如《杨贵妃》《文天祥》及最具代表性的《秋海棠》。
[36]史蒂华.刘琼的成功之作《回春曲》［N］.平报，1943-06-29.
[37]耿德华.被冷落的缪斯：中国沦陷区文学史（1937—1945）［M］.张泉，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29.
[38]黄天佐.中国电影文化建设运动［J］.新影坛，1943（3）：17-18.
[39]尹鹏飞.沦陷上海电影初探（1941-1945）［D］.北京：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2014：53.
[40]史蒂华.刘琼的成功之作《回春曲》［N］.平报，1943-06-29.
[41]唐纳由沪来赣谈：上海剧运一塌糟，刘琼一息尚存痛骂汪逆［N］.民国日报（赣南），1943-07-26（3）.
[42]赵士荟.影自浮沉：刘琼的影剧生涯［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2：102.
[43]邵迎建.当我们年轻时：抗战时期上海话剧人访谈录［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242-243.
[44]“茶花女”在日本开映［J］.电影（上海1938），1938（14）：395.
[45]李祖莱启事［N］.申报，1938-12-03；丘汉平律师受任林一青君常年法律顾问并代表启事［N］.申报，1938-12-07.
[46]丹丁.日本侵略中国电影的阴谋特辑前言［J］.文献（上海1938），1938（4）：7-8.
[47]艺华声明与光明影业公司绝无连带关系光明本函向本刊声明原委［N］.电声（上海），1938（46）：914.
[48]念燕.游艺界·银坛新讯［N］.申报，1939-12-08.
[49]济君.游艺界·归纳对于“茶花女”的声辩［N］.申报，1938-12-06.
[50]高扬.每周影评：“回春曲”［J］.立言画刊，1944（293）：14.
[51]赵士荟.影自浮沉：刘琼的影剧生涯［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2：234-235.
[52]顾也鲁.艺海沧桑五十年［M］.上海：学林出版社，1989：50-51.
[53]傅葆石.双城故事：中国早期电影的文化政治［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206-207.
[54]胡导.刘琼表演艺术座谈会［J］.电影艺术，1989（8）：52.
[55]魏修.访刘琼［J］.新影坛，1944（6）：27-28.
[56]周华.刘琼访问记［J］.新剧艺半月刊，1944（1）：9-12.
[57]厉震林，倪震.双轮美学：中国戏剧与中国电影互动发展研究［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11：1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