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百科全书:《经巡中国》的知识史脉络
我们以布拉斯基的《经巡中国》为例,探讨打开思路的方法。
有关布拉斯基的研究表明,从1909年起,他开始从事电影放映和舞台表演方面的业务;1913年又在香港筹办电影公司,并与黎民伟等本土电影人合作拍摄了《偷烧鸭》等影片。1914—1916年,布拉斯基拍摄了大量有关中国的影像素材,回国之后经过剪辑和插入字幕,制成《经巡中国》,在全美广泛放映。后来,他又应日本政府的邀请,拍摄了一部《美丽的日本》(Beautiful Japan,1917—1918)。由此可知,《经巡中国》获得了不错的反响,给他带来了一定的名声。
之所以如此,很大程度上在于这部影片的精良质量。布拉斯基是否深入和系统地学习过摄影,又有着怎样的拍摄理念,我们已经无从得知,但《经巡中国》无疑是经过了精心构思的。全片的拍摄角度变化多端,有隐于闹市的浏览,有站在山巅的俯瞰,也有立于渡口的远眺。同时,他还尽可能打破静止状态,将摄影机架在电车、索道或渡船上,使之保持流畅而平稳的运动。拍下来的画面都比例得当、赏心悦目,又因时时变化而令人目不暇接。另一方面,影片的内容可谓包罗万象。在两个小时不到的时间里,影片展现了香港、上海、北京、天津、广州、杭州、苏州、南京等多个城市的千般风貌;300多条字幕,详尽介绍了当时中国的工农业生产、交通运输、教育机构、婚丧习俗等。
但是,这并非布拉斯基的全部意图。按照他本人的说法,他拍摄的影片将“成为向世界介绍中国的媒介(serving as a medium for introducing China to the world)”,他还毫不谦逊地认为,这是“服务于这一目的的影片当中,最有教育意义的一部(the greatest educational picture ever produced)”[6]。可以说,布拉斯基希望《经巡中国》成为展现20世纪初中国全貌的影像百科全书。
之所以产生“祛魅”中国的雄心壮志,除去布拉斯基个人因素之外,还可以从知识史的角度进行理解。从18世纪启蒙运动兴起以来,理性成为衡量万物的尺度。狄德罗等启蒙思想家编著了流布甚广的《百科全书》,以科学的计量、分类方法,将欧洲的经验提炼为知识。诚如研究者所言,如果百科全书内含某种“主义”的话,那么“它阐明了知识是有序的,不是随意的;排序的原则是对经验信息进行逻辑思考,不是贯穿传统的神启般的言说;而理性的标准,当被应用于同时代的制度时,将揭露出随处可见的荒谬和不义”[7]。也就是说,百科全书作为工具和方法,能够烛照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让所有事物都能够被人类的理性所认知和了解,并在此基础上加以归纳、整理,建立公平、公正的自然秩序和社会秩序。
在这样的信念驱使下,从18世纪开始就不断有博物学家来华,竭力搜集各种前所未见的动植物,研究它们的生活习性和生长规律,并将其纳入林奈等生物学家确立的分类体系当中。但是研究者指出,这样看似“科学”的研究,其实和欧洲,尤其是英帝国的殖民扩张有着直接关系,“博物学的空间性与欧洲势力的扩张齐头并进——这可以从探勘、交流、运输以及对自然万物分布的空间思考之间的重重关系中发现。沿着这种传统,英国博物学家将中国视作进行探索并绘制地图的一个‘空间’(space)”[8]。因此,在中国进行博物学研究并标识自然地理的做法,将地球上不同的区域均质化了,促进了殖民世界体系的形成。
延续其余韵,《经巡中国》同样致力于搜罗中国的人物事物,并以城市为节点,以接近于百科全书的分类方式,将这些景象一一展示给它的美国观众。这样的展示,不同于叙事。中国能够被观看和认知,却不能被投射任何心理和情感的认同。布拉斯基在中国时日不短,而电影本身又是对于现实时空的“如实”截取,但是,作为一个具有特定身份的个体,布拉斯基的选材、视角必然体现着他本人的趣味和视角,以及特殊时代背景下各种观念和政治力量角逐的痕迹,而不可能具有“百科全书主义”宣称的那般精确和理性。纵观全片,其中最明显的就是殖民者的立场态度。按照美国学者普拉特的说法,欧洲人几百年间的旅行书写赋予了它的读者“一种主人公意识,让他们有权利熟悉正在被探索、入侵、投资、殖民的遥远世界”[9],可以被称为“消极察看并占有的帝国之眼”[10],拍摄海外风光的“前纪录片”或风光片(travelogue)同样如此。例如,布拉斯基观察到,在中国,人力比马力还便宜(Human labor is cheaper than horses),许多船只是靠人力而不是机器提供动力。也正因为如此,苦力们仅仅为了填饱肚子,就要每日劳作不休。
除了贫困落后的景象之外,布拉斯基同样拍摄了清华大学、现代装备的士兵操练等体现着进步和希望的场景。这样的情形,或许可以借用普拉特“文化互化”(transculturation)的概念加以解释。在对电影尚未熟知的情况下,中国人只能充当被观察的对象而非主体。但通过某种协商、合作,中国人依然能够让他人塑造的自我形象,融入自我的理想与意志。可以说,《经巡中国》也参与塑造辛亥革命之后中国的国际形象,并以这一重大历史转折为节点,暗示着中国向现代国家转变的可能前景。
从这样的角度来看,布拉斯基对中国的呈现,仅仅视之为“吸引力”是远远不够的。只关注其震惊效果,一方面切断了电影技术的知识史脉络,另一方面也忽视了其拍摄对象的能动性和主体性。若将其视为一部影像百科全书,则能够更加充分地彰显其时代语境,以及制作者、观众、拍摄对象之间记忆、情感、认知层面的互动和影响。同时,也在当下的技术环境中,使早期电影重新与后来的电影史产生新的、深度的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