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 论

绪 论

就早期文献来说,古“语”文献毫无疑问占据十分重要的地位,可是,认识到这一事实却经历了一个很长的时期。对于古“语”文献,前人其实也是有所觉察的,并且还思考过其生成及演进的问题。比如,前人对于古“语”文献的认识,一种非常重要的观点就是他们提出“左史记言”,以及“言为《尚书》”的说法。这个说法长期主导着人们对“语”类文献的认知。刘知几的“六家”说中就有《尚书》家,而依据注家的看法,所谓的“《尚书》家”,即指记言这种史体而言的。不仅如此,刘知几还接触到古“语”文献的发展问题,指出先秦史官的传史方式经历由言事分立到言事相兼的过程。他的这些看法无疑丰富了对古“语”文体的认识。不过,自刘知几之后,在很长的时间里,有关“语”类文献的探究鲜有发现。比较起来,前人的认识与“语”类文献的实际地位是不相称的。

直到20世纪70年代,随着出土文献的不断面世,人们逐渐认识到古“语”文献的意义。李零曾经这样说过:“过去我们的印象,古代史书,‘春秋’最重要,但从出土发现看,‘语’的重要性更大。因为这种史书,它的‘故事性’胜于‘记录性’,是一种‘再回忆’和‘再创造’。它和它所记的‘事’和‘语’都已拉开一定距离,思想最活跃,内容最丰富,出土发现也非常多。”[1]又说:“这类发现,在过去20 多年里,一直都是孤例,直到90 年代,等到上博楚简发现,我们才突然意识到,这是古代史书中数量最大也最活跃的一种”。[2]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由于有了新的材料,人们凭借这一有利条件又开启了对古“语”文献的探索之旅。

很早以来人们非常注重对文体的辨析,在这方面也积累了丰富的成果,可是遗憾的是在这些著述中很少找到有关古“语”文体的论述。这种状况意味着当时的“语体”尚未进入人们的视野,或者说,人们还没有自觉将“语体”作为一种文体予以对待。当然,这并不是说那个时期就没有涉及这个话题,事实上,在一些史志目录或注家的解释中,我们能够看到有关语体的论述。《国语·楚语上》提到“教之语,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务用明德于民也”,[3]这是申叔时在阐述如何教育太子时所说的,“语”显然是一种教材。至于申叔时所说的“语”所表现的具体文体形式如何,现在无从判断。然而,申叔时的说法却给我们提供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即“语”具有“明德”与“知先王之务用明德于民”的双重作用,这似乎表明“语”所载录的应该是富有教益的话语。韦昭把“语”解释为“治国之善语”,应该说韦昭的解释是符合申叔时的看法的。但应该指出的是,韦昭的训释除受到申叔时的启发之外,大约与刘向的看法有些渊源,何晏《论语集解叙》说“汉中垒校尉刘向言《鲁论语》二十篇,皆孔子弟子记诸善言也”[4],刘向明确把“语”释为“善言”,这与韦昭的观点是一致的,这表明韦昭或许曾借鉴刘向的看法。不过,除刘、韦二人看法外,对于“语”还有其他不同的认识,《汉书·艺文志》指出:“《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5]邢昺《论语疏》也说:“郑玄《周礼》注云‘答述曰语’,以此书所载皆仲尼应答弟子及时人之辞,故曰语。”[6]董增龄在解释《国语》时说:“言者直言,语者相应答。《国语》载列国君臣朋友论语,故谓之语。”[7]他们不同于刘、韦之处是把“语”解为应答之辞(语),看来他们解释的立足点在于“语”的形式。皇侃《论语义疏叙》说:“语者,论难答述之谓也。《毛诗传》云:‘直言曰言,论难曰语。’郑注《周礼》云:‘发端曰言,答述为语。’今案此书,既是论难答述之事,宜以论为其名,故名为《论语》也。”[8]皇氏释“语”为“论难答述”,与班固诸人的说法稍异,但仍是从形式方面立说。从词义的角度来考察,“语”确有“论难答述”之意,《说文》云:“语,论也。”段《注》说:“此即毛郑说也。语者,御也。如毛说,一人辩论是非谓之语;如郑说,与人相答问辩难谓之语。”[9]从上述诸说来看,它们对于“语”的分析基本上反映了两种思路:一种是从“语”的内容方面着眼,认为“语”是“善言”,此说大体起于申叔时,而为刘向、韦昭所坚持;另一说法是从形式方面立论,指出“语”为论难应答之辞。这是我们在史志目录或注家的解释中发现的有关古“语”文体的看法,或者说有关古“语”文体的传统认识。

目前,古“语”文体仍然是探究的重点所在,这些认识归纳起来大致可分为四个方面:

其一,“语”是一种记言文体。陈桐生《〈国语〉的性质和文学价值》认为“语”是西周春秋时期一种记载君臣治国之语的文体。[10]王青《古代“语”文体的起源与发展》认为“语”直到《国语》成书后才完备起来,“国策”“事语”是“语”的一个分支,而格言警句以及谚语、俗语是从“语”中提炼出来的。[11]姚琳琳《〈国语〉对话的文学与思想意义》指出,“语”在先秦时期是记载君臣朋友间论说、对话的一种体裁,包括“隐含式”对话、“时空交错式对话”、问答式、“独白式”对话。[12]

其二,“语”是一种叙事文体。李零《简帛古书和学术源流》指出,“语”以“事”为主,是掌故类的史书(“事语”),其“故事性”胜于记录性。[13]廖群《“说”、“传”、“语”:先秦“说体”考索》认为,“语”是先秦以讲述故事为主旨的叙事文体。[14]

其三,“语”是一种既叙事又记言的文体。张政烺《〈春秋事语〉解题》指出,“事语”表现为“既叙事,又记言”。[15]李坤《〈国语〉的编撰》指出,《国语》属于“语体”史书,是以记述人物语言为中心,前后作叙述,使一件史事及因果基本明了,内容独立成篇、自成体系的一种早期阶段的过渡型史书体裁。[16]史继东《〈国语〉材料遴选原则新探》指出,《国语》全书虽然以记言为主,但并没有单纯记载言论的材料,主要是记言记事并重,甚至是以记事为主的材料。[17]李炎乾《〈国语·吴语〉新探》指出,“事语”主要是以记言为主,以记事为辅的文体。[18]

其四,“语”存在记言与记事两种文体。黄丽丽《〈国语〉的性质与价值》指出,“语”既指俗话、谚语或古书中的话语,又指对史事、时事所做的评论,有时“语”全是记事(可引申指故事或传说)。[19]俞志慧《语:一种古老的文类——以言类之语为例》主张“语”可分为重在记言和重在叙事两类,每一类又表现为散见的和结集(或成篇)的两种。[20]邱渊《言”、“语”、“论”、“说”与先秦论说文体》指出,“言”的基本形式为教令和格言警句(包括格言警句的集锦),“语”指具有论说性质的格言警句、谚语,但以“语”为名的文本主要表现为记言记事相杂的特点。[21]赵辉《先秦“语”体的发生、演化及内在脉络》认为最早的语体是具有格言性质的古“语”,在此基础上演化出“训语”和“事语”。[22]

上述看法虽然从不同角度揭示了古“语”文体的若干特性,但是,具体就某一类看法而言,又很难说明古“语”文体的整体特征,也无法显示作为文类的古“语”之文体特性的丰富性与多样性。比如将“语”作为一种叙事文体,此看法对于古“语”文体中的“事语”来说是有一定道理的,“事语”呈现为“既叙事,又记言”的文体特征,因此,从整体出发,将“事语”视为一种叙事文体也未尝不可。不过,倘若进一步考察“事语”,不难发现在“事语”内部,又存在言显事隐、言隐事显及言事并重这些差异。言隐事显中“事”的因素占据主导地位,因此,言隐事显型呈现非常明显的叙事的特征。在一定意义上,言事并重型也是如此,自然也可视为叙事文体。但是,言显事隐这种类型,考虑到其言论的因素主导文本的构成,这样,将它看作叙事文体就难以反映此类文本的实际特征。如此看来,即使就“事语”而言,也不是全部可以当作叙事文体看待的。由此,再进一步考察上述诸种看法,可以清楚看到它们各自的局限。事实上,古“语”文体在实际演进过程中,业已发展为一种文类,包含若干次生文体,就其篇章语体而论,具体包括格言体、对话体、事语体、专论体。格言体是纯粹的记言文体,专论体倘若就奏议而言,也属于纯粹的记言文体。至于对话体,要视具体情况来定,它可以属于记言文体,也可以属于叙事文体。因此,将古“语”文体视为记言文体也好,叙事文体也好,还是既叙事又记言,这些看法大抵只是切中一些次生文体的特征,而不能将它们视为对古“语”文体的整体归纳。

其实,要比较彻底地描述古“语”文体的特征,应该从篇章语体与专书语体两个层面进行分析。所谓篇章语体,主要指单篇语体。所谓专书语体,是基于专书而言,如语录体、国别体、世说体等。只有结合这样两个层面,才能比较好地澄清古“语”文体的演进及其特征。不过,尽管人们对古“语”文体的研究通常也涉及这两个层面,但这种研究往往是不自觉的。首先,就目前相关研究来看,似乎还没有人明确提出这样的观点。其次,人们对古“语”文体进行考察时,似乎常常将篇章语体与专书语体混合起来研究。例如《国语》,刘知几在《史通·六家》篇中将其列为一家,长期以来《国语》被视为“国别体”的典范之作。沈长云认为,“《国语》并不是一部史,它的目的并不在于纪事。以国分类,也不是它的主要特色”,在他看来,《国语》最重要的特点在于它是“一部‘语’,是按国别汇集成的‘语’”,并强调它是“一部议论总集”,从性质上来说,《国语》“显然属于《事语》一类”。[23]黄丽丽指出,《国语》为先秦“语类”之集大成,其文体为“语体”。[24]张岩在《春秋战国文体源流考略》一文中具体讨论了《国语》中一些特征较分明的“文体”:讥语文体、劝谏文体、赞语文体和问答文体。[25]又如《论语》,谭家健认为《论语》是“后世语录体的鼻祖”。[26]有的研究者则把《论语》的文体概括为纯粹的语录体、概括的问答体和相对完整的问答体。[27]篇章语体与专书语体之间无疑存在密切联系,一部专书语体常常会容纳一种或多种篇章语体,比如《国语》,在专书语体上属于国别体,而从篇章语体来看,它包括对话体、事语体。但是,如果就此认为国别体包括对话体、事语体,那就会产生误解。国别体真正的文体内涵基于两点:一是分国编纂,二是记言。因此,如果将国别体等同于对话体与事语体,只能揭示国别体记言的特点,而忽视了其分国编纂的一面,这种理解自然是片面的。又如《论语》,就专书语体来看,它属于语录体;倘若就篇章语体而言,它包含格言体、对话体、事语体等。如果说《论语》文体包含格言体、对话体、事语体,这个说法自然没有什么不对,但是,我们同样不能因此就认为语录体就是指格言体、对话体、事语体。语录体的真正特征在于言行两录,说语录体包含格言体、对话体、事语体,这只指出了语录体记言的一面,而没有指出其记行的特征。由此看来,篇章语体与专书语体之间尽管存在联系,但由于两者分类的依据不同,二者之间并不能完全等同。这样,只有将篇章语体与专书语体结合起来才能更好地揭示古“语”文体的特征。

就目前看来,关于古“语”文体的分析大体存在上面几种思路。这些不同思路以及引发的不同看法,表明当前在古“语”文体研究上不但呈现多元的研究局面,同时也意味着这方面的研究还存在较大的延展空间。因此,本书在充分借鉴、吸纳前哲时贤之研究成果的基础上,主要从文类的角度分析古“语”文体的类型及其生成。在类型上,我们主要从两个层面加以展开:一是从篇章的角度出发,将古“语”文体划分为格言体、对话体、事语体、专论体四种形态;二是从专书的角度出发,将其划分为国别体、语录体及世说体三种。考虑到人们对专书语体讨论较多,故在具体论述时,将篇章语体作为重点,即以篇章语体为主,以专书语体为辅。在论述篇章语体时,着重分析每一篇章语体的生成过程,以及每一篇章语体的具体存在样态。通过这些方面的分析,力图对古“语”文体做一整体的鸟瞰,并且揭示其演进之轨迹。

【注释】

[1]李零:《简帛古书和学术源流》,三联书店,2004 年版,第202 页。

[2]李零:《简帛古书和学术源流》,三联书店,2004 年版,第273 页。

[3]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校点:《国语》,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年版,第528 页。

[4]邢昺:《论语注疏》,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年版,第2 页。

[5]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 年版,第1717 页。

[6]邢昺:《论语注疏》,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年版,第2 页。

[7]董增龄:《国语正义》,巴蜀出版社,1985 年版。

[8]严可均:《全梁文》,商务印书馆,1999 年版,第724 页。

[9]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中州古籍出版社,2006 年版,第89 页。

[10]陈桐生:《〈国语〉的性质和文学价值》,《文学遗产》,2007 年第4 期。

[11]王青:《古代“语”文体的起源与发展》,《史学集刊》,2010 年第2 期。

[12]姚琳琳:《〈国语〉对话的文学与思想意义》,2011 年哈尔滨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

[13]李零:《简帛古书和学术源流》,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 年版,第202 页。

[14]廖群:《“说”、“传”、“语”:先秦“说体”考索》,《文学遗产》,2006 年第6 期。

[15]张政烺:《〈春秋事语〉解题》,《文物》,1977 年第1 期。

[16]李坤:《〈国语〉的编撰》,《史学史研究》,1988 年第4 期。

[17]史继东:《〈国语〉材料遴选原则新探》,《渭南师范学院学报》,2013 年第10 期。

[18]李炎乾:《〈国语·吴语〉新探》,2016 年华东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

[19]黄丽丽:《〈国语〉的性质与价值》,《江苏大学学报》,2006 年第1 期。

[20]俞志慧:《语:一种古老的文类——以言类之语为例》,《文史哲》,2007 年第1 期。

[21]邱渊:《言”、“语”、“论”、“说”与先秦论说文体》,2008 年华中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

[22]赵辉:《先秦“语”体的发生、演化及内在脉络》,《中南民族大学学报》,2019 年第1 期。

[23]沈长云:《上古史探研》,中华书局,2002 年版,第305-306 页。

[24]黄丽丽:《〈国语〉的性质与价值——由出土文献引起的思考》,《江苏大学学报》,2006 年第1 期。

[25]张岩:《从部落文明到礼乐制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 年版,第407-411 页。

[26]谭家建:《先秦散文艺术新探》,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 年版,第16 页。

[27]侯文华:《〈论语〉文体考论》,《中国文学研究》,2008 年第3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