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口头言事到书面言事
奏疏体的源头可追溯至尧舜时代,它的生成与规谏活动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通过考察上古的这一行为,不难看出人们的规谏主要是通过口头进行的。《国语》文本收录了很多谏辞,这些谏辞文献的形成大约经过这样的环节,首先是口头就某事发表看法,即谏辞,这些谏辞大约当时或稍后被记录,成为书面文献。今试以《鲁语上》的一个记载为例:臧文仲准备祭祀一只海鸟,展禽指出这种做法是不可取的,为此引述祀典来加以佐证。事情发展的结果印证展禽的论断,臧文仲至此也意识到自己先前的做法有问题,于是命人将展禽的话载录下来。借助这个例子,可以推知早期的规谏大都是口头进行的,至于我们现在能够看到这些文献,主要是史官载录的结果。《汉书·艺文志》说:“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举必书,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记言,右史记事。”[55]在早期社会,人们非常注重对君主言行的载录,于是有专门的史官如左史、右史来负责记录君主的言论与行为。实行这样的制度,一方面借此提醒君主要对自己的言行保持谨慎,另一方面是通过载录君主好的言行而为后世树立榜样。因此,“君举必书”就成为史官载录的一项基本原则。当然,就上古社会的现实而言,史官不必仅限于载录君主的言行,他们认为有益的言论也在其载录之列,大量口头规谏之文字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被记录与流传。
奏疏这种文体是伴随规谏活动而出现的,其在早期也是以口头的形式出现的,刘勰在《文心雕龙·章表》中特意将其与“敷奏以言”联系起来,这是很有见地的。然而,刘勰又说“至太甲既立,伊尹书诫,思庸归亳,又作书以赞”[56],这似乎意味着伊尹已经以书面的形式向太甲规谏,亦即《尚书》之《伊训》及《太甲》三篇是伊尹所作的书面奏疏。《尚书序》谓“成汤既没,太甲元年,伊尹作《伊训》、《肆命》、《徂后》”,又谓“太甲既立,不明,伊尹放诸桐。三年复归于亳,思庸,伊尹作《太甲》三篇”[57],按照这些记载,刘勰的看法似乎有道理。然而,孔疏指出:“伊尹以太甲承汤之后,恐其不能纂修祖业,作书以戒之。史叙其事,作《伊训》、《肆命》、《徂后》三篇。”又谓:“自初立至放而复归,伊尹每进言以戒之,史叙其事作《太甲》三篇。”[58]按照孔疏的理解,《伊训》《太甲》当为史官在记录伊尹所进之言的基础上整理而成,即是说,伊尹是以口头形式提出规谏的。周秉钧先生据《史记·殷本纪》之记载,指出《伊训》“是史官记录伊尹教导太甲的话”,《太甲》三篇也是史官依据伊尹的训话整理而成的。[59]因此,《伊训》及《太甲》三篇的原初形态应是口头形式的。
早期奏疏体从口头转向书面形态,是经历了一定的历史时期。前面已经谈到,严格意义上的奏疏体是以君臣关系之确立为前提的。在三代社会,君臣关系似乎呈现松散、多元的状态,王国维论道:“自殷以前,天子、诸侯君臣之分未定也。故当夏后之世,而殷之王亥、王恒,累叶称王。汤未放桀之时,亦已称王。当商之末,而周之文武亦称王。盖诸侯之于天子,犹后世诸侯之于盟主,未有君臣之分也。周初亦然,于《牧誓》、《大诰》皆称诸侯曰‘友邦君’,是君臣之分亦未全定也。逮克殷践奄,灭国数十,而新建之国皆其功臣、昆弟、甥舅,本周之臣子;而鲁、卫、晋、齐四国,又以王室至亲为东方大藩,夏、殷以来古国,方之蔑矣。由是天子之尊,非复诸侯之长而为诸侯之君,其在《丧服》,则诸侯为天子斩衰三年,与子为父、臣为君同。盖天子、诸侯君臣之分始定于此。此周初大一统之规模,实与其大居正之制度相待而成者也。”[60]这里主要是就天子、诸侯之间君臣关系来说,依据王氏之看法,夏、商两代的君臣关系是松散的,直到周初才变得严格、清晰。这自然是对的。可是,周代的君臣关系也不限于天子、诸侯之间。周代分封制使各诸侯国事实上成为独立王国,这种情形在王室地位下降后表现得更突出,这样,各诸侯国内部也存在君臣关系。因此,周代君臣关系整体上呈现多元状态。君臣关系的单一化、严格化的真正实现是在秦统一天下之后,《史记·秦始皇本纪》载:
秦初并天下,令丞相、御史曰:“异日韩王纳地效玺,请为藩臣,已而倍约,与赵、魏合从畔秦,故兴兵诛之,虏其王。寡人以为善,庶几息兵革。赵王使其相李牧来约盟,故归其质子。已而倍盟,反我太原,故兴兵诛之,得其王。赵公子嘉乃自立为代王,故举兵击灭之。魏王始约服入秦,已而与韩、赵谋袭秦,秦兵吏诛,遂破之。荆王献青阳以西,已而畔约,击我南郡,故发兵诛,得其王,遂定其荆地。燕王昏乱,其太子丹乃阴令荆轲为贼,兵吏诛,灭其国。齐王用后胜计,绝秦使,欲为乱,兵吏诛,虏其王,平齐地。寡人以眇眇之身,兴兵诛暴乱,赖宗庙之灵,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今名号不更,无以称成功,传后世。其议帝号。”丞相绾、御史大夫劫、廷尉斯等皆曰:“昔者五帝地方千里,其外侯服夷服,诸侯或朝或否,天子不能制。今陛下兴义兵,诛残贼,平定天下海内,为郡县,法令由一统,自上古以来未尝有,五帝所不及。臣等谨与博士议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贵。’臣等昧死上尊号,王为‘泰皇’。命为‘制’,令为‘诏’,天子自称曰‘朕’。”王曰:“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号,号曰‘皇帝’。他如议。”制曰:“可。”追尊庄襄王为太上皇。制曰:“朕闻太古有号毋谥,中古有号,死而以行为谥。如此,则子议父,臣议君也,甚无谓,朕弗取焉。自今已来,除谥法。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61]
秦平定天下之后,便着手帝制的建构。依据这段文字的记载,此时的君臣关系较以往有了很大的变化,设计一系列为君主所独有之制度,其地位被空前突出。与此同时,君与臣之间的距离被拉大,而此前三代面谏之空间则被严重削弱,即是说,臣民向君主口头言谏的机会受到极大限制。在大一统之帝制下,臣民向君主陈述政事往往以奏章形式,《文心雕龙·章表》云:“秦初定制,改书曰奏。”范文澜先生指出:“秦改上书为奏,当亦在始皇二十六年李斯与博士议改命令为制诏时。”[62]这个说法即是据上引《始皇本纪》得出的。这种做法,其主要动机是凸显君主的独尊地位,然而,它也很可能标志着臣民陈述政事须以书面形式之开始。因此,奏疏在秦一统之后由口头正式转向书面形式。
当然,奏疏的这种转化也不完全是由秦初定制所完成的。《文心雕龙·章表》说:“降及七国,未变古式,言事于王,皆称上书。”《颜氏家训·省事》亦云:“上书陈事,起自战国。”[63]据此可见,战国时期已经出现“上书”现象,这也意味着当时奏疏出现书面形式。然而,奏疏出现书面形式的具体时间段还需要进一步细化。姚鼐在《古文辞类纂》“奏议类”首选的是《楚莫敖子华对威王》,从“威王问于莫敖子华曰”可见它原初属于面奏,即口头形式;书奏则始于李斯《谏逐客书》,因此,依姚鼐之看法,奏疏的书面形式始于《谏逐客书》。《史记·李斯列传》载:“会韩人郑国来间秦,以作注溉渠,已而觉。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曰:‘诸侯人来事秦者,大抵为其主游间于秦耳,请一切逐客。’李斯议亦在逐中。斯乃上书曰。”[64]据此记载,《谏逐客书》的创作缘于郑国间秦行为之被发觉,而《资治通鉴》将郑国之事系于始皇元年,那么,《谏逐客书》当作于这一年。可是《资治通鉴》在始皇十年叙述《谏逐客书》的创作,“十年冬十月,文信侯免相,出就国。宗室大臣议曰:‘诸侯人来仕者,皆为其主游间耳,请一切逐之。’客卿楚人李斯亦在逐中,行且上书曰”。[65]司马光不仅改变《谏逐客书》创作之缘由,而且改变其作年。这两种说法的不同虽然导致李斯写作时间相差九年,但是,可以肯定《谏逐客书》的创作在始皇早期,此时距秦统一还有一二十时间。也就是说,据姚鼐的看法,奏疏的书面形式出现在战国末期。当然,这也是其最迟的年限,或许书面奏疏当早于此。因为,书信出现的时间远早于《谏逐客书》,而既然出现书信这种文体样态,那么,书面奏疏的面世也就不是那么困难的了。姚鼐将《赵良说商君》系为“书说类”第一篇,这与刘勰的看法不一致,《文心雕龙·书记》说:“三代政暇,文翰颇疏。春秋聘繁,书介弥盛。绕朝赠士会以策,子家与赵宣以书,巫臣之遗子反,子产之谏范宣,详观四书,辞若对面。又子叔敬叔进吊书于滕君,固知行人挈辞,多被翰墨矣。”[66]刘勰依据《左传》的事例而断言“春秋聘繁,书介弥盛”,即是说春秋时代已经存在“书使”的形式,这就表明那个时期已经出现书信,并用于外交场合。应该说,在书信起源问题上,刘勰的看法更为有据。既然春秋时代已经出现书信,那么,以书信的方式向君王陈述己见的奏疏也是可能出现的。可以说,《谏逐客书》虽然确信为目前最早之书面奏疏,但这并不意味着在它之前就不存在书面形式的奏疏。刘勰引述的春秋“四书”自然谈不上是奏疏,但他提及“七国献书,诡丽辐辏”,范文澜先生注释这句话时提到乐毅《报燕惠王书》,[67]此篇虽是乐毅回复燕惠王的信,但在功能上未尝不可视为奏疏。关于这一点,特别值得提到的是马王堆出土的帛书《战国纵横家书》,全书二十七章,一般认为前十四章(第十三章除外)是苏秦给燕昭王、齐湣王的书信,比如第一章:
自赵献书燕王曰:始臣甚恶事,恐赵足……臣之所恶也,故冒赵而欲说丹与得,事非□……臣也。今奉阳〔君〕……封秦也,任秦也,比燕于赵。令秦与■〔兑〕……宋不可信,若□□□□我其从徐□□□□□□制事,齐必不信赵矣。王毋忧事,务自乐也。臣闻王之不安,臣甚愿□□□□□之中重齐□□□□□齐,秦毋恶燕粱(梁)以自持(恃)也。今与臣约,五和,入秦使,使齐韩粱(梁)……约■(却)军之日无伐齐、外齐焉。事之上,齐赵大恶;中,五和,不外燕;下,赵循合齐秦以谋燕。今臣欲以齐大〔恶赵〕而去赵,胃(谓)齐王,赵之禾(和)也,阴外齐、谋齐,齐赵必大恶矣。奉阳君徐为不信臣,甚不欲臣之之齐也,有(又)不欲臣之之韩粱(梁)也,燕事小大之诤(争),必且美矣。臣甚患赵之不出臣也。知(智)能免国,未能免身。愿王之为臣故此也。使田伐若使使孙疾召臣,自辞于臣也。为予赵甲因在粱(梁)者。[68]
在信中,苏秦主要向燕王叙述如何离间齐、赵之关系,末尾也谈及自己在赵国的困境,并希望燕王能够助己离开赵国。就整个信的内容而言,苏秦主要就燕国及当时形势提出自己的见解,在这一意义上,视为奏疏也是可取的。
因此,在先秦时期,奏疏在很长的时间里是以口头形式出现的,它们成为书面文献是后来整理的结果。到春秋时代,出现书信这一文体形式,就目前的资料来看,这些书信主要用于私人或外交场合,但是,书信促进了书面奏疏的出现。随着秦统一六国,以及帝制的建设,这些因素最终确立书面奏疏的主流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