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省略式
对话体文本的标准形态是“问答式”,即有问有答。但在有些情况下,对话文本有些部分被忽略,或问的部分被忽略,或答的部分被忽略。这种忽略有时是有意的,有时可能是在流传过程中发生的。无论是哪一种情况,“省略式”对话文本的出现在语类文献形态演进上都有重要意义,这种形式在很大程度上预示了“事语”文献及记行文献的生成。而这些文献又预示了语类文献即记言文献向叙事文献的转化。我们先来看一些例证。
《鲁语上》载:
季文子相宣、成,无衣帛之妾,无食粟之马。仲孙它谏曰:“子为鲁上卿,相二君矣,妾不衣帛,马不食粟,人其以子为爱,且不华国乎!”文子曰:“吾亦愿之。然吾观国人,其父兄之食粗而衣恶者犹多矣,吾是以不敢。人之父兄食粗衣恶,而我美妾与马,无乃非相人者乎!且吾闻以德荣为国华,不闻以妾与马。”文子以告孟献子,献子囚之七日。自是,子服之妾衣不过七升之布,马饩不过稂莠。文子闻之,曰:“过而能改者,民之上也。”使为上大夫。[179]
这段文字的对话大体分三个层次:一是仲孙它与季文子的对话,二是季文子与孟献子的对话,三是季文子的评论。这里特别要注意第二层次的对话,季文子将此事告诉孟献子,两人之间当然有具体的对话,可是文本只是记着“文子以告孟献子”,这显然是有意的省略。这一省略,将原本是对话的文本转化为叙事文本。
《鲁语下》载:
公父文伯之母如季氏,康子在其朝,与之言,弗应,从之及寝门,弗应而入。康子辞于朝而入见,曰:“肥也不得闻命,无乃罪乎?”曰:“子弗闻乎?天子及诸侯合民事于外朝,合神事于内朝;自卿以下,合官职于外朝,合家事于内朝;寝门之内,妇人治其业焉。上下同之。夫外朝,子将业君之官职焉;内朝,子将庀季氏之政焉,皆非吾所敢言也。”[180]
公父文伯之母到季氏家,季康子在内朝看到她,便与她说话,可是她并没有回答。尽管如此,季康子的问话是存在的,但文本有意忽略了季康子问话的具体内容,只是以“与之言,弗应”的表述将此事带过。这种省略在记录者而言是有意的,因为就整个文本而言,对话的重点在第二层次,并且记录者的兴趣主要在公父文伯之母的回答。由于省略谈话的具体内容,造成文本在客观上呈现出述行的特征,亦即“事语”的特征。
《鲁语下》又载:
仲尼在陈,有隼集于陈侯之庭而死,楛矢贯之,石砮其长尺有咫。陈惠公使人以隼如仲尼之馆问之。仲尼曰:“隼之来也远矣!此肃慎氏之矢也。昔武王克商,通道于九夷、百蛮,使各以其方贿来贡,使无忘职业。于是肃慎氏贡楛矢、石砮,其长尺有咫。先王欲昭其令德之致远也,以示后人,使永监焉,故铭其栝曰‘肃慎氏之贡矢’,以分大姬,配虞胡公而封诸陈。古者,分同姓以珍玉,展亲也;分异姓以远方之职贡,使无忘服也。故分陈以肃慎氏之贡。君若使有司求诸故府,其可得也。”使求,得之金椟,如之。[181]
一只雕落在陈惠公的庭院中,身上被一支箭贯穿,陈侯派人带着这只雕到孔子住的宾馆去咨询此事。既然是咨询,就应该有问话。可是这个文本只是详细记录了孔子的答语,而对使者的问话则完全省略了。其实《鲁语下》还记载了孔子回答吴王使者关于大骨的问题:
吴伐越,堕会稽,获骨焉,节专车。吴子使来好聘,且问之仲尼,曰:“无以吾命。”宾发币于大夫,及仲尼,仲尼爵之。既彻俎而宴,客执骨而问曰:“敢问骨何为大?”仲尼曰:“丘闻之:昔禹致群神于会稽之山,防风氏后至,禹杀而戮之,其骨节专车。此为大矣。”客曰:“敢问谁守为神?”仲尼曰:“山川之灵,足以纪纲天下者,其守为神;社稷之守者,为公侯。皆属于王者。”客曰:“防风何守也?”仲尼曰:“汪芒氏之君也,守封、嵎之山者也,为漆姓。在虞、夏、商为汪芒氏,于周为长狄,今为大人。”客曰:“人长之极几何?”仲尼曰:“僬侥氏长三尺,短之至也。长者不过十之,数之极也。”[182]
此一文本详细载录了使者与孔子的对话,再反观前例,使者的话没有载录,显然是记录者或编撰者有意地忽略。这种忽略,增强了文本的叙事意味。
《晋语五》载:
灵公虐,赵宣子骤谏,公患之,使鉏麑贼之,晨往,则寝门辟矣,盛服将朝,早而假寐。麑退,叹而言曰:“赵孟敬哉!夫不忘恭敬,社稷之镇也。贼国之镇不忠,受命而废之不信,享一名于此,不如死。”触庭之槐而死。灵公将杀赵盾,不克。赵穿攻公于桃园,逆公子黑臀而立之,实为成公。[183]
关于晋灵公的残暴行为,《左传·宣公二年》提到“厚敛以彫墙”“台上弹人”“宰夫胹熊蹯不熟,杀之,置诸畚,使妇人载以过朝”诸事[184],对此,赵宣子多次进谏,这使灵公很不满,于是下决心派鉏麑刺杀赵宣子。鉏麑最后放过宣子而选择自杀,主要是有感于赵宣子的忠心为国为民。由此观之,在这段文字中,鉏麑与赵宣子显然是主要人物。但是文本只是载录鉏麑“临终遗言”,而对于赵宣子的谏言则没有载录。《左传·宣公二年》也载录此事:
晋灵公不君:厚敛以彫墙;从台上弹人,而观其辟丸也;宰夫胹熊蹯不熟,杀之,置诸畚,使妇人载以过朝。赵盾、士季见其手,问其故,而患之。将谏,士季曰:“谏而不入,则莫之继也。会请先,不入,则子继之。”三进,及溜,而后视之。曰:“吾知所过矣,将改之。”稽首而对曰:“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夫如是,则能补过者鲜矣。君能有终,则社稷之固也,岂唯群臣赖之。又曰‘衮职有阙,惟仲山甫补之’,能补过也。君能补过,兖不废矣。”犹不改。宣子骤谏,公患之,使鉏麑贼之。晨往,寝门辟矣,盛服将朝。尚早,坐而假寐。麑退,叹而言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贼民之主,不忠;弃君之命,不信。有一于此,不如死也。”触槐而死。[185]
赵盾、士季知晓宰夫被杀的真相后很是担忧,赵盾准备劝谏灵公,士季请求自己先进谏。文中比较详细地载录了士季的谏言,灵公虽然当面承认自己的错误,并表示改正,但最终还是我行我素。在这种情况下,赵宣子多次进谏。作为正卿,赵宣子的谏言应该是被史官记录下来的。但史官在编撰这一文本时,一方面可能是考虑到赵宣子的谏言大约同于士季,一方面是为了保持文脉贯通,因此才有意省略宣子的谏言。
在《论语》中也同样存在省略的情形,比如:
子游问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186]
子夏问孝。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187]
子张学干禄。子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188]
子夏、子游均向孔子询问“孝”,按照常理,他们应该有提问的话语,但此处并没有记载,而只是用“问孝”这样的叙述语言表达出来,这显然是有意忽略的。同样,子张学干禄,也必然向孔子提出了一些问题,上博简《中弓》为此提供了很有价值的参考:
季桓子使仲弓为宰,仲弓以告孔子曰:“季氏[□□□□□□]使雍也从于宰夫之后,雍也憧愚,恐贻吾子羞,愿因吾子而辞。”孔子曰:“雍,[汝][□□□□□,夫]子有臣万人导汝,思老其家,夫[□□□□□□□□□□□□□□□□□□□□□□]与闻之,夫季氏河东之成家也,亦以行矣,为之宗,诲汝。”仲弓曰:“敢问为政何先?”[仲尼曰]:“老老慈幼,先有司,举贤才,宥过举罪。□□□□□□□□□□□□□□□□□□□□□□□□□□□□□□□□□□罪,政之始也。”仲弓曰:“若夫老老慈幼,既闻命矣。夫先有司为之如何?”仲尼曰:“夫民安旧而重迁,早(造/躁)变不行,委蛇□□□□□□□□□□□□□□□□□□□□□□□□□□□□□□□□□□有成,是故有司不可不先也。”仲弓曰:“雍也不敏,虽有贤才,弗知举也。敢问举才如之何?”仲尼[曰]:“夫贤才不可掩也。举尔所知,尔所不知,人其舍之者?”仲弓曰:“宥过举罪,则民何后?”仲尼[曰]:“山有崩,川有竭,日月星辰犹差,民无不有过,贤者……□□□。”仲弓曰:“敢问民务。”孔子曰:“善哉问乎!足以教矣,君……毋自惰也。昔三代之明王有四海之内,犹徕……”“雍,汝知者。”仲弓答曰:“雍也弗闻也。”孔子曰:“夫祭,至敬之本也,所以立生也,不可不慎也,夫丧至爱之卒也,所以成死也,不可不慎也;夫行,巽求学……刑政不缓,德教不倦。”仲弓曰:“若此三者,既闻命矣,敢问道民兴德如何?”孔子曰:“申之服之,缓施而逊服之。虽有孝德,其……”“……也定(法/废?)不及其成,(蜀/主)厌人,难为从政。”孔子曰:“雍,古之事君者,以忠与敬,虽其难也,汝惟以……上下相复(报)以忠,则民欢承教,害□者不……之。一日以善莅,所学皆终;一日以不善莅,所学皆崩,可不慎乎?”仲弓曰:“今之君子,使人不尽……”“……其咎。”仲弓曰:“今之君子,愎过捍析,难以纳谏。”孔子曰:“今之君……宜道之至者,教而使之,君子亡所厌人。今汝相夫子所,竭其情、尽其慎者,三害近□矣。”
附简:孔子曰:“唯政者,正也。夫子虽有举,汝独正之,岂不有匡也。”仲……[189]
在这一文本中,仲弓就为政问题反复向孔子征求意见,而孔子也不厌其烦地加以解释。虽然不能排除《仲弓》篇存在润饰的可能,但是,当学生向孔子请益之时,他们之间进行对话则是客观存在的,在这个意义上,《仲弓》篇确实提供了一个范本,其实《论语》中也有不少这方面的例证。因此,子张在学干禄这件事上,当时必然向孔子提出过问题,而上述文本对此进行简省,只是简单地概括为“学干禄”,没有载录其具体的提问。不仅如此,孔子的答语也可能存在简省。也就是说,“子张学干禄”很可能属于节选。
《论语》中还有一种情形,即没有记载孔子的话语,而只是描述孔子的态度,如:
子使漆雕开仕。对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说。[190]
孔子让漆雕开出仕,应该有询问之语,然而此处没有载录,只有漆雕开的答语及孔子表示赞许的“悦”的态度。在编录者看来,漆雕开的答语才是关注的重心,其他文本如孔子的问话在他们看来或许并不重要,因此也就被完全忽略了。这种情况在语类文献编撰上也不少见的,如《世说新语·赏誉》载:
谚曰:“后来领袖有裴秀。”
刘《注》引虞预《晋书》曰:
秀字季彦,河东闻喜人。父潜,魏太常。秀有风操,八岁能著文。叔父徽,有声名。秀年十余岁,有宾客诣徽,出则过秀。时人为之语曰:“后进领袖有裴秀。”大将军辟为掾。父终,推财与兄。年二十五,迁黄门侍郎。晋受禅,封钜鹿公。后累迁左光禄、司空。四十八薨,谥元公,配食宗庙。[191]
依据刘孝标所引虞预《晋书》,《世说》所谓“谚曰”其实是时人对年幼裴秀的评价,虞预在此还比较详细地交代了裴秀的家世、生平,通过这种叙述,使人明白这条评论出现的缘由。可是,刘义庆似乎并不关心这一过程,他直接节录品评的结果。不过,有时也存在相反的情形,即刘义庆有时并不注重人物对话,而是截取对话中的一段文字,使之成为一段叙述性的表达,如《德行篇》载“晋文王称阮嗣宗至慎,每与之言,言皆玄远,未尝臧否人物”[192],这个问题后面还要论及。
整体上来看,编撰者对于对话体文本,有时并不是一种客观的转录,而是在编撰的过程中,基于某种考虑而进行省略。这种省略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对话文本的面貌,使之向叙事文本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