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奏疏的起源
奏疏体的起源相当古老,《文心雕龙·章表》说:“天子垂珠以听,诸侯鸣玉以朝。敷奏以言,明试以功。故尧咨四岳,舜命八元,固辞再让之请,俞往钦哉之授,并陈辞帝庭,匪假书翰。然则敷奏以言,则章表之义也;明试以功,即授爵之典也。至太甲既立,伊尹书诫,思庸归亳,又作书以赞。文翰献替,事斯见矣。”[34]刘勰在此论述章表的起源,他举的两个例子,均出自《尚书》。《舜典》篇云:“敷奏以言,明试以功。”孔《传》:“敷,陈。奏,进也。诸侯四朝,各使陈进治理之言。”孔疏解释说:“‘敷’者布散之言,与陈设义同,故为陈也。‘奏’是进上之语,故为进也。诸侯四处来朝,每朝之处,舜各使陈进其治理之言,令自说己之治政。”[35]各诸侯向舜帝陈述有关政事治理的言论,这一行为被刘勰理解为具备章表的功能。刘勰又指出《尚书》之《伊训》《太甲》三篇也属于章表。又《文心雕龙·奏启》篇说:“昔唐虞之臣,敷奏以言;秦汉之辅,上书称奏。……奏者,进也;言敷于下,情进于上也。”[36]刘勰将奏启也追溯至唐虞时代的“敷奏以言”,即认为奏疏在尧舜时期已经出现。吴讷在《文章辨体序说》中描述“奏疏”时说:“按唐、虞、禹、皋陈谟之后,至商伊尹、周姬公遂有《伊训》、《无逸》等篇,此文辞告君之始也。”[37]其所持见解大抵与刘勰近,稍微不同的是,吴讷并未提及“敷奏以言”,而是着重强调《伊训》《无逸》之于奏疏体的意义。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上书”条谓:“按子书云:‘书者,舒也,舒布其言而陈之简牍也。’古人敷奏谏说之辞,见于《尚书》、《春秋》内外传者详矣。然皆矢口陈言,不立篇目,故《伊训》、《无逸》等篇,随意命名,莫协于一;然亦出自史臣之手,刘勰所谓‘言笔未分’,此其时也。”[38]徐氏之说实与吴讷一致。姚鼐指出:“奏议类者,盖唐虞三代圣贤陈说其君之辞,《尚书》具之矣。周衰,列国臣子为国谋者,谊忠而辞美,皆本谟诰之遗。”[39]姚鼐对于奏议起源的认识,似乎与刘勰等人有些距离,而强调谟、诰与奏议之关系。褚斌杰分析说:“如果从最早的文献考察,早在商、周时代,已有奏议性的文字留传下来。如《尚书》‘商书’中的《伊训》,是商初大臣伊尹(名挚)在汤王死后,其孙太甲继位时,所上的一篇告君之词。《尚书》‘周书’中的《无逸》,是周公旦归政于成王时,对成王的一番忠诚告诫。从内容看,这两篇文章论治国之道,都表达了很重要的政治见解……这两篇文字都带有语录体的口吻,大约当时只是他们的一番谈话,被史官所记录。从性质上讲,它们无疑是我国最早的奏议文字,只是当时还没有什么专称。”[40]
据此看来,在奏疏体的起源问题上,人们似乎已经达成大体的一致,都将其追溯至商周时代,并将《尚书》,特别是其中的《伊训》《无逸》视为奏疏之源。应该说,这一做法有其合理性。在文体的发生方面,章学诚在《文史通义·诗教上》说:“周衰文弊,六艺道息,而诸子争鸣。盖至战国而文章之变尽,至战国而著述之事专,至战国而后世之文体备;故论文于战国,而升降盛衰之故可知也。战国之文,奇邪错出,而裂于道,人知之;其源皆出于六艺,人不知也。后世之文,其体皆备于战国,人不知;其源多出于《诗》教,人愈不知也。”[41]章氏文体大备于战国的主张有着广泛的影响,然而,郭预衡先生指出:“章学诚曾说各体文章都已备于战国,那话说得未免太过,因为,战国文章虽有极大的发展,却还不能说各体皆备。而到汉代,却可以这样说了。”[42]同样,章氏谓战国之文“皆出于六艺,人不知”的说法也是值得商榷的,其实长期以来人们大都秉持“文原五经”的观念。刘勰在《文心雕龙·宗经》中明确说:“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记传铭檄,则春秋为根。”[43]又《颜氏家训·文章》篇亦云:“夫文章者,原出五经:诏命策檄,生于书者也;序述论议,生于易者也;歌咏赋颂,生于诗者也;祭祀哀诔,生于礼者也;书奏箴铭,生于春秋者也。”[44]它们在某些文体起源的具体归属方面虽不尽相同,但“文原五经”的理念则是一致的。正是由于“文原五经”观念的根深蒂固,人们在探寻奏疏体起源时将其溯至《尚书》就不难理解了。可是,我们在探究古代文体发生时,仅仅将其追溯至五经是不够的,因为每一种文体都有其产生的特定方式,这样,要把握某一文体的生成,就离不开对其生成方式的分析。郭英德曾说:“中国古代文体分类的生成方式不外三途:一是作为行为方式的文体分类,二是作为文本方式的文体分类,三是文章体系内的文体分类。”[45]其中所谓“作为行为方式的文体分类”,是指“人们在特定的交际场合中,为了达到某种社会功能而采取了特定的言说行为,这种特定的言说行为派生出相应的言辞样式,于是人们就用这种言说行为(动词)指称相应的言辞样式(名词),久而久之,便约定俗成地生成了特定的文体。”[46]现依据这种思路,来具体考察奏疏体的起源。
奏疏在行为方式上表现为臣民向君主陈述政事,这一行为方式包含了臣民、君主、陈述政事这些元素。在这些元素中,君臣关系在严格意义上应属于奏疏体存在的先决条件,也就是说,倘若不存在君与臣这对关系,奏疏的行为方式也就失去对象,奏疏的存在也就不可能。因此,有人主张“奏议的出现,应从中国第一个奴隶制国家——夏朝算起”[47]。然而,三代的君臣关系与秦朝以来的封建大一统王朝毕竟有着差异,这样,严格从君臣关系的角度去考察奏疏的生成难免与三代现实存在距离。基于这种考虑,我们不妨从“陈述政事”方面去探查奏疏的起源。《国语·周语上》载邵公谏厉王时说:“故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矇诵,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规,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48]这则记载表明,天子在处理政事时应尽可能广泛听取意见,换个角度来看,臣民就有义务向天子陈述相关政事的看法。然而,就《周语上》所载邵公谏厉王的整个文本来看,上述这段文字其实叙述的是有关规谏的情况,亦即强调天子要听取劝谏,而不是拒谏。这样,所谓“陈述政事”就可以理解为规谏,而这就意味着奏疏与规谏之间存在联系。这一点徐师曾其实在《文体明辨序说》“奏疏”条中早已言及,他说:“按奏疏者,群臣论谏之总名也。”[49]这样一来,考察奏疏的起源,在很大程度上可归结为对规谏活动起源的探索。
就目前的史料来看,黄帝时期似乎已出现规谏活动,《管子·桓公问》篇说:“黄帝立明台之议者,上观于贤也;尧有衢室之问者,下听于人也;舜有告善之旌,而主不蔽也;禹立谏鼓于朝,而备讯唉;汤有总街之庭,以观人诽也;武王有灵台之复,而贤者进也。此古圣帝明王所以有而勿失、得而勿忘者也。”[50]这里叙述黄帝以来至周代的若干规谏形式,但是,一般来说,人们通常将规谏形式溯源至尧舜时期,比如《吕氏春秋·自知篇》就说:“尧有欲谏之鼓,舜有诽谤之木。”[51]此后夏朝出现“遒人以木铎徇于路,官师相规,工执艺事以谏”[52]的现象。到了商代,规谏有了进一步发展,《楚语上》载白公子张谏楚灵王说:
昔殷武丁能耸其德,至于神明,以入于河,自河徂亳,于是乎三年,默以思道。卿士患之,曰:“王言以出令也,若不言,是无所禀令也。”武丁于是作书,曰:“以余正四方,余恐德之不类,兹故不言。”如是而又使以象梦旁求四方之贤,得傅说以来,升以为公,而使朝夕规谏,曰:“若金,用女作砺。若津水,用女作舟。若天旱,用女作霖雨。启乃心,沃朕心。若药不瞑眩,厥疾不瘳。若跣不视地,厥足用伤。”若武丁之神明也,其圣之睿广也,其智之不疚也,犹自谓未乂,故三年默以思道。既得道,犹不敢专制,使以象旁求圣人。既得以为辅,又恐其荒失遗忘,故使朝夕规诲箴谏,曰:“必交修余,无余弃也。”[53]
从白公追述武丁重视规谏的事例来看,商代统治者确实已经自觉意识到规谏的重要性。周代的规谏更加体系化,前引邵公对厉王的谏言已经说明这一点。需要注意的是,周代已经出现规谏风尚,也就是说,规谏不仅存在于周王朝,而且各诸侯国也普遍重视规谏的价值。[54]因此可说,由于上古社会规谏活动的存在,奏疏一类文体也就随之出现。就目前的资料来看,尧舜时代出现奏疏现象应该是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