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格言体的内涵
什么是“格言”,我们先来看两部权威辞典的解释。《辞源》是这样说的:“含有教育意义可作为准则的话。”[1]《辞海》则说:“熟语的一种。可为法式的言简意赅的语句。”[2]比较这两种说法,共同之处在于指出了格言的准则、法式的特征,也就是强调了格言所蕴含的教育意义。然而,《辞海》不但指出格言为熟语之一种,并且还指出格言“言简意赅”的特征,也就是从形式上描述了格言的形态。由此看来,《辞海》与《辞源》有关“格言”的看法是有差异的。这种差异其实在很大程度上表明了对“格言”进行定义的困难,这一点将在后文详细论述。因此,我们有必要对“格言”进行一些说明。
还是从熟语谈起。《辞海》解释“熟语”说:“语言中固定的词组或句子。使用时一般不能任意改变其组织,且要以其整体来理解语义。包括成语、谚语、格言、惯用语、歇后语等。”[3]依据这里的看法,格言与成语、谚语、惯用语、歇后语均属于熟语。然而,人们对于熟语的认识事实上与此有所差异。据考察,熟语“是在五十年代出现的一个译词,是从俄语或英语翻译过来、按照汉语的构词方法而创造出来的新词”,[4]也就是说,熟语其实属于外来词。然而,传统上早已有谚、传言、俗谚、俚语、鄙语、直语、至言、法言、野语、谣谚、格言等称谓,那么,如何看待它们之间的关系呢?尽管存在熟语到底是种概念还是属概念的争论,但一般认为熟语是种概念。[5]在承认熟语是种概念这一前提下,除了《辞海》的分类法之外,还存在这样一种观点,即强调“熟语”与“成语”为并列关系,它下辖谚语、格言、惯用语、歇后语。对于后一种做法,有的学者认为将“熟语”与“成语”为并列,“就弄乱了概念的层次性”,因此,还是以前一种分法较为合理。[6]也有学者提出可以将“俗语”视为一种独立的熟语语种。汉代文献已经出现“俗语”的名称,唐宋以来特别是元代杂剧、明清白话小说中“俗语”得到了广泛的引用。俗语有广义与狭义之分,“我们将狭义的俗语定为:通俗而形象地描述人情世态的定型的语句。这些主要流行于民间大众的通俗语句,通常用比喻、形容、夸张或直接说明来描写表达出怎么一回事、怎样一种人。……另外,我们将人们通用于普通交际场合中的套话,和旨在表露人的心情、感情的通俗语句,也归为狭义的俗语范畴。”[7]实际上有的学者确实“在熟语中明确了俗语的位置”。[8]这样,熟语这一家族似乎应增加一员。
按照《辞海》的说法,既然格言与成语、谚语、惯用语、歇后语均为熟语的属类,那么,它们之间应该是互不相属的。一些学者同意这样的说法。有人认为“格言的内容和形式有它自身的特色,它与谚语、成语、名句不同”,比如多数格言摘自古代名家著作,文言色彩浓重;而谚语来自民间,是人民群众的口头创作,这就决定了谚语用词的口语化,易于上口、广为传播。[9]有人认为谚语多出自集体创作;格言往往是名人语录。[10]有人认为谚语有广泛的社会性,有平衍质朴的通俗性;而格言则突出其针对性,用词也比较温文尔雅。[11]特别需要注意的是,王书贵在《谈谚语》这篇文章中从四个方面辨析格言与谚语的差异:一是从来源来看,格言大都来自书面语,谚语大都来自人民群众的口语;二是从使用场合来看,格言多见于书面语中,而谚语多见于群众的口语之中;三是从稳固性来看,格言稳固性很强,不能随意加以变动;谚语因为流传于人民口头,内容相同的谚语在结构的繁简上可以不同;四是从语体风格来看,格言具有书面性,谚语具有口语性,格言不如谚语通俗、活泼。[12]但是,本书认为,关于格言与谚语的关系,人们过于强调二者的差异而忽视了它们之间的联系。比如,人们突出谚语口头创作的特征,其实有的谚语来自于历史故事,有的甚至来自于诗文。[13]因此,有学者认为格言与谚语虽然有区别,“但是有时候是难分辨的。流传很广、大家熟知的格言就跟谚语没有什么区别;很多谚语也有格言的性质”[14]。这个说法是有道理的。事实上,格言与谚语之间是可以互相转化的,特别是在早期社会,它们在本质上其实是一致的。
“谚语的内容不出两个方面:第一是人类观察和研究一切自然界现象,跟大自然进行长期的艰苦的斗争,在一代代从事劳动生产、养成熟练技巧、创造物质财富的漫长的历史过程中所获得的知识经验教训;第二是在阶级社会中,人类在进行长期的复杂的阶级斗争的过程中所获得的知识经验教训,包括人们对于经济、政治、法律、道德、宗教、艺术等等方面的观点认识。”[15]即人们通常将谚语划分为自然谚语与社会谚语两部分,在这两部分中,一段时间以来,人们着重的是自然谚语的意义,“过去劳动人民没有受到科学教育的机会,可以凭着实际经验的积累,他们掌握了自然的规律。许多关于天文、气象、农事、畜牧以及医药卫生的谚语,往往无比的准确,而且符合了科学的理论。远在东汉时期,崔寔就曾辑录过‘农家谚’,其中有若干条直到现在还是广大农民在生产中奉行的准则,对他们的耕种、蓄养等工作起了巨大的指导和帮助作用。最近有人研究民间有关气象的谚语,逐条加以论证和分析,结果大部分是和现代气象学原理暗合的,从这里我们可以发现劳动人民的惊人的智慧和辛苦钻研的精神”。[16]正是在这样的思路下,自然谚语的地位得到提升,从而谚语的民间性质也就凸显出来。这也是人们之所以坚持格言与谚语区分的重要原因。可是,据有的学者分析,“先秦的谚主要是说明生活哲理的,而汉以后的谚除了这方面的内容以外,还广泛涉及天文、气象、农事、风土、民俗等与人民大众的生活密切相关的内容”。[17]这当然绝不是说先秦时期就不存在自然谚语,事实上《周易》《诗经》中早已出现天时占验和狩猎畜牧农耕等方面的谚语。这个判断整体上来说是可以接受的,人们注意到,在杜文澜辑录的《古谣谚》一书中,先秦时期的谚与后世农谚之类确实是大不相同的。[18]这也就是说,谚语的内涵其实并不是静止的,而是经历了一个发展过程。所谓“谚”,《说文》段注指出:“传言者,古语也。古字从十、口,识前言。凡经传所称之谚,无非前代故训。而宋人作注,乃以俗语俗论当之,误矣。”[19]许慎将“谚”释为“传言”,这种传言其实就是古语,即前代圣贤的言论,所以段玉裁说“凡经传所称之谚,无非前代故训”,这是符合早期“谚”之实际的,这种“谚”与格言是一致的。当然,这只是“谚”之一方面的内容,也是比较主要的方面。然而,宋人以俗语俗论解释“谚”,也是有依据的。在宋代以前的有关“谚”的训解已经出现这种情况,如《左传·隐公十一年》载:“周谚有之曰:‘山有木,工则度之;宾有礼,主则择之。’”《释文》:“谚音彦,俗言也。”[20]又《礼记·大学》载:“故谚有之曰:‘人莫知其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释文》:“谚,鱼变反,俗语也。”[21]这样,对于《尚书·无逸》篇“乃逸,乃谚”,蔡沈《集传》注为“俚语曰谚”,[22]就显得非常自然了。而这种将“谚”训为“俗言”或“俗语”,又与先秦时期“语”“谚”互训现象紧密相关,《左传·昭公十九年》载:“谚所谓‘室于怒,市于色’者,楚之谓矣”,[23]《战国策·韩策二》则作“语曰:‘怒于室者色于市。’”[24]又《大戴礼记·保傅》载:“鄙语曰:‘不习为吏,如视已事。’又曰:‘前车覆,后车诫。’”[25]贾谊《新书·连语》作:“周谚曰:‘前车覆而后车戒。’”而同书《保傅篇》此语又被称为“鄙谚”。[26]这些例证说明早期社会“语”“谚”确实存在换用的情况,而这种换用显然意味着二者的同质性。因此,有学者论道:“综合传世文献中的相关材料,言类之‘语’与‘谚’浑言之则同,皆为比较精警的格言、谚语。析言之则别,‘语’的语言形式比较典雅,大致与后世的格言、警句相对应;谚的语言形式则因其流传渠道多在民间和口头,故而相对比较浅俗,大致可与后世的俗语相对应,准此,文献中的‘民语’、‘野语’、‘鄙语’、‘俚语’等作为‘谚语’的细目,无疑也是‘语’的各种异名。”[27]
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格言与谚语、俗语之间自然就有着亲缘关系。它们在早期社会往往是一致的,只是发展到后来才出现分化;可是,即使如此,它们仍然在一定条件下相互转化。所谓“谚语”,《孟子·梁惠王下》焦循《正义》谓:“《说文》言部云:‘谚,传言也。’《广雅·释诂》云:‘谚,传也。’然则夏谚谓夏世相传之语。《国语》‘谚有之’,韦昭《注》云:‘谚,俗之善谣也。’俗所传闻,故云民之谚语。而其辞如歌诗,则谣之类也。”[28]《辞海》解释谚语为:“熟语的一种。流传于民间的简练通俗而富有意义的语句,大多反映人民生活和斗争的经验。”[29]从形式上来看,有的学者将谚语划分为独句式、双句式和多句式三类,独句式如“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羊毛出在羊身上”;双句式如“吃一堑,长一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灯不拨不亮,话不说不明”“先下牛毛没大雨,后下牛毛不晴天”;多句式如“南风暖,北风寒,东风湿,西风干”。[30]有意思的是,也有学者从形式上将格言划分为词格言、句格言与段格言三种,顾名思义,其中词格言是以词或词组为单位,句格言是以句子为单位,而段格言则通常是复句。[31]两相比较,格言与谚语在形式上也是非常接近的。整体上来说,无论格言还是谚语,它们是指那些富于教益而又短小精悍的言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