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罗马行省

第三章 罗马行省

将近三百年的时间,不列颠都安于罗马制度,在许多方面都享受到它的居民所曾享受过的最快活、最舒适与最启发心智的时光。面对边疆的种种危险,不列颠的军力保持适中,后备部队戍守长城,并由驻扎在约克的一个军团提供后援。威尔士被驻扎在切斯特的一个军团和驻扎在乌斯克河上卡利恩的另一军团共同钳制住。总之,占领军不到四万人,经过几代之后便在当地征募,所以后来的成员几乎都是不列颠出生的人。这个时期(几乎等于从伊丽莎白一世到现代之间的时期),不列颠富裕人家的生活比维多利亚时代末期以前的任何时期都要更好。从公元400年至1900年,无人拥有集中供暖设备,拥有热水浴的人少之又少,但此时在罗马制度下,富有的、建造庄园的不列颠人都认为替庄园加温的火坑或供暖系统是不可或缺之物。他们的子孙在一千五百年后却生活在寒冷中,居所没有供暖系统,只为一时取暖而点起熊熊火焰,这种做法是很浪费的。即使现在,所有住在集中供暖房屋的人数,在比例上也比古代时要少。至于浴缸则完全没有,一直要到十九世纪中叶才出现。在这个漫长、暗淡的时期,这块土地上最尊贵的人,都免不了挨冷受冻,忍受肮脏。

在文化与学术上,不列颠人刻板地照搬罗马的那套,不像高卢人那样灵活运用。但是在不列颠,法律严谨,秩序井然,家室祥和,食物充足,人们有长期以来形成的生活习俗。他们不必免于蛮族的侵扰,可以安然度日,却不会耽于疏懒逸乐。罗马的习俗在扩散,罗马的器皿甚至语言也逐渐得到广泛应用,有些文明甚至传到了农村。不列颠人认为自己在很多方面能与罗马人并驾齐驱。的确,据说在所有行省中,可能很少有人像不列颠一样更恰当采用罗马制度的潜力。不列颠军团的士兵与后备部队被评为与伊利里亚人不相伯仲或略逊一筹。能够分享如此崇高、远及四方的制度,不免使人感到自豪。做罗马公民便是做世界公民,处于野蛮人和奴隶之上的绝对优越地位。横扫大帝国的风云变幻好像维多利亚女王登基时一样迅速,边界、法律、货币或民族主义的拦阻全都无法遏止它。例如,一位住在不列颠的叙利亚人,在诺威奇为他的妻子建立了一座纪念碑。君士坦提乌斯·克洛鲁斯[1]于约克去世,不列颠的卫兵守卫着莱茵河、多瑙河与幼发拉底河。来自小亚细亚的部队,由雾中眺望苏格兰的袭击者,沿罗马之墙的防线上仍然崇拜密地拉神[2]。整个罗马世界对于这位波斯太阳神的崇拜无远弗届,这种崇拜对士兵、商人与行政官员特别具有吸引力。在三世纪,密特拉教是基督教的强敌,而且从1954年在沃尔布鲁克发掘的巍峨庙宇可以看出,这个宗教在罗马统治下的伦敦拥有许多信徒。

罗马帝国巅峰时期的剧变对日常生活的影响,并不曾像我们想象的那么严重。到处都有战争与起义,对皇位你争我夺,军团叛变,篡夺者在受到这些情况波及的行省纷纷自立。不列颠人对于罗马世界的政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对于罗马帝国权力的嬗递与首都的精神面貌,都有深刻的看法。许多富有进取精神的人物在不列颠崭露头角,为的是能在罗马帝国的致命政治游戏中一显身手,有的飞黄腾达,有的则一败涂地。不过,所有人都安于罗马帝国的观念,他们有他们的法律及生活——这种生活大体上没有什么改变,载沉载浮,仅仅偶尔有些骚动而已。如果在四世纪进行一次民意调查,结果一定是希望罗马政权会无限期地延续下去。

我们所处的年代,是一个己激昂的、变动的与不安定的年代,一切都在变迁,没有什么东西能为所有人全面接受。然而我们必须以崇敬之心审视那个时期,它当时只有三十万兵卒,维持着整个已知世界一代又一代的和平,基督教清纯的力量提升人们的心灵,使他们考虑打破现有文明世界的界限,创造更和谐的新环境。

在市政和政治方面,罗马文明为不列颠做出贡献。当地的城镇都规划成棋盘式的方块,便于民众有秩序地居住。建筑物都依照罗马全境标准化的形态兴建,设备齐全,其中有会堂、庙宇、法院、监狱、浴室、市场与下水道。在一世纪,建筑商显然对不列颠的资源与前景持有乐观的看法,所有城镇的规划都是为了应付日益增加的人口。那是个充满希望的时期。

专家们对罗马统治下的伦敦人口总数意见不一,各种估计数字少的有五十万,多则一百五十万。军队、政府人员、市民、富有阶层与他们的眷属人数,似乎总共有三四十万人。按当时的耕作技术和方法,要养活这么多人至少得有两倍于此的农民才行。因此我们或者可以假定在罗马化的地区,至少有一百万的人口,很可能还多一点。但是并没有什么迹象显示人口数目随着罗马制度而有任何大幅的增加。在充满和平与秩序的二百多年中,居民总数始终保持着大约与卡西维拉努斯在世时同样的数目。当时无法抚育与支撑更多的人口,使许多不列颠人感到失望与萎靡不振。征服者虽然轻易地降服不列颠人,而且让不列颠人接受他们社会生活方式,但是除了阻止部落战争之外,并没有带来增加农业收入的好办法。这个新社会尽管结构很好,拥有高雅与奢华的情趣——浴室、宴会、礼服、学校文学、雄辩术等,但是它的基础仍然是史前时代的落后农业。不列颠人所处的物产比较丰饶的自然环境,仅能够有限度地支撑外表堂皇的罗马生活。耕地大多仍限于易耕易垦的丘陵,几千年来都是以原始方式耕作。强有力的、带有轮子的高卢耕犁在不列颠已为人知,但是它却无法取代只能在浅犁沟中慢慢推进的当地器具。森林、沼泽和肥沃的低洼土地基本上没有得到大规模开垦。铅矿与锡矿的开采和冶炼仍旧采用原始的方法和枝木,但因管理办法的有条不紊而受益匪浅。在物质方面没有新科学技术,也没有新的动力和知识,这一切使得经济基础停滞不前,因此不列颠变得更文明而非更富裕。不列颠继续以小规模的生产方式生活,大体上属于静止状态,新的体系很有气派并令人赞赏,但是实则摇摇欲坠而脆弱不堪。

这些情况不久就大胆规划的城镇笼罩上阴影,因为周边农业的繁荣并不足以支持城镇设计者的要求。在数次挖掘工作中都显示出原有的边界从来就没有人居住,或者是起初有人居住,但渐渐地荒芜了。没有足够的物质基础,所以无法维持。不过人们的生活是比较安全的,他们的财产都受法律保障。大不列颠的城市生活依照存在,只是没有得到发展。它就像某个天主教城市,或者像某个繁华褪尽的行省城镇一样——平静、受到限制,甚至在衰退,但是不失其体面与尊严。

我们能有伦敦这座城市,得归功于罗马。克劳狄乌斯的军事将领、负责军队补给的官僚,以及继他们之后的商人,给伦敦带来了经久不衰的生机。贸易随着他们的道路系统发展而来。一座城墙高大、占地极广,精心策划的城市,取代了公元61年木头搭建的贸易居留地,而且不久就在罗马管辖下的不列颠行省拔得头筹,成了商业中心,超越了比利其人的古都科尔切斯特。在三世纪末叶,伦敦设立铸币厂,这个城市成了财政管理中心。到罗马时代晚期,伦敦似乎已经成了行政中心,犹如约克是军事中心一样,虽然它并没有得到直辖市的地位。

从整个定居区域内的别墅人口中,可以看到罗马文化在不列颠的繁盛。中等身份乡绅的别墅都建在尚未开发而环境怡人的乡间地区,四周有原始森林与自由奔腾的溪流,这些地区兴建了数目众多的舒适住处,而且都有土地环绕。在南方的郡县中,至少已经发现五百处这样别墅遗址。约克郡以北和格拉摩根海蚀平原以西的地方,却无任何发现。由于城市生活过得并不惬意,罗马制度下阶级较高的不列颠人便到乡下自立门户,因此别墅成了罗马统治下的不列颠人全盛时期最显著的特色,即使在城镇衰落之后,别墅都还保持着繁荣。在三世纪之后城镇就开始衰败了,而别墅在四世纪仍旧昌隆,其中某些还一直残留到渐趋黑暗的五世纪。

罗马帝国的拓展实际上已达到了极限,此时需要坚强的防御,弗拉维安王朝的几个皇帝的政策解决了这个问题。图密善是建立一道完整防御工事的第一位皇帝,公元89年左右在黑海建立了伟大的土质屏障,还建立了另一个连接莱茵河与多瑙河的屏障。到了公元一世纪末叶,边疆屏障的标准形式已经逐步形成。阿格里科拉在北不列颠的工程因为他被匆匆召回罗马而未能完成,而由于未能建立令人满意的防线,他之前在苏格兰赢得的立脚点便渐渐放弃了,罗马军团退到史坦格[3]防线,一条由卡莱尔向东走的路径。随后的岁月显示出不列颠边防的薄弱无力,哈德良登基之后,就遭到严重的灾难。在北不列颠,为了平定不起眼的部落叛乱,第九军团从历史舞台上永远地消失了,防御宣告解体,不列颠省陷入了险境,因此哈德良在公元122年亲临不列颠,重新整顿边疆防御。

在接下来的五年内,罗马军队在泰恩河与索尔韦[4]之间建立了七十三英里长的军事防线。它包含一座八至十英尺厚的石垒,并由十七个要塞支撑,各要塞都有步兵队[5]驻守;还有大约八十个城堡,烽火台的数目也增加一倍。城墙的前方有条三十英尺长的壕沟,后面有另一道壕沟——似乎是海关的边界,很可能由财政管理部门控制与配置兵员。这些防御工程需要一万四千人左右的卫戍部队,另外还有五千多人不隶属于战斗单位,沿墙执行巡逻任务。当地居民用麦子纳税,为这些军队提供补给,居民以麦子当作赋税。而各个要塞都有谷仓,能储存一年的粮秣。

二十年后,罗马皇帝安东厄尼斯·派厄斯在位期间,罗马部队再度北征阿格里科拉数度征服的地方,在横跨福斯河—克莱德河的狭地建立了一座长达三十七英里的长城。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控制“低地”东部与中部的部落,但是在不列颠的罗马部队如果要担任新的防御工作,就会更削弱他们在哈德良长城与西部的防御力量。二世纪中叶,不列颠在军事方面麻烦不断。公元186年左右,安东尼长城的某些地方弃守,部队都集中到原有的防线上。部落的叛乱与苏格兰人不断攻击北方的边防系统,有些地方的城墙与支援部队的营地都被彻底毁掉了。

一直等到罗马皇帝塞维鲁于公元208年驾临不列颠,将他的精力投入整顿工作之后,局面才稳定下来。城墙毁坏的程度相当大,而恢复工作也很浩大,以至于到了后来的时代都以为他曾建过长城,事实上他不过是重建而已。公元211年他于约克驾崩,但是罗马长城一带平静无事长达百年之久。

我们可以通过偶尔发现的、记录着下诏完成工程的罗马皇帝名讳的里程碑,来考量罗马在筑路方面的活动。这些很长而又笔直的砌道,在这个岛屿上尽情地延伸。这些道路通常都是用埋在沙里的石头做衬底,上面再铺上夯实的沙砾,整体说来平均有十八英寸厚。在个别的路段中,或者是在多次整修后的地方,成形的路会增加到三英尺厚。黑石山脊的泥炭地段,有一段用粗砂砾,筑成的宽达十六英尺的路面,它的两边各有路缘,中间则有一列大的方块石头。古代的车辆就由这些路向山下行驶,刹车时留下车轮造成的沟纹。

在克劳狄乌斯入侵之后的半个世纪里,筑路工作非常活跃。在二世纪,大部分工程都集中在军事区域的前哨。到了三世纪,道路系统已经完成,只需做一些保养维护工作。君士坦丁大帝统治时期的里程碑被发掘出来的至少有四座,表明公路网有了新的扩展;但是到了公元340年,所有的新工程都结束。从后来出土的里程碑来看,罗马人再也没有扩展这些道路,只是尽力保养维护而已。公元350年之后,同样的现象在高卢重现。这些道路的发展情况是罗马权力兴衰的一个标志性的指标。

如果罗马时代不列颠的一位切斯特居民在今日复活[6],他会发现法律其实就是许多已知事务的实践。每个村镇都能找到有着新教义的教堂与教士,在他的那个年代可谓无往不利。的确,对他而言,供基督徒祭拜的场所会远超虔诚信徒的数目。他会注意到他的子女如果期望进入最有名的大学,就不得不学习拉丁文,而他也对此感到骄傲。他可能遭遇发音方面的一些严重问题。他会在公立图书馆找到古代文学的许多杰作,都是用不常见的廉价纸张印刷,而且数量甚丰。他会找到一个安定的政府,而且发现自己是一个世界性帝国的一员。他可以在浴室沐浴;如果觉得这地方太远,他可以在每个城市找到蒸汽浴与的洗澡设备。他会发现过去的货币、土地保有权、公共道德、礼仪的问题方便依然存在,同过去有些不同,但至今依然在热烈讨论着。他同样会感到自己身处一个受到威胁的社会,一个开始衰落的帝国之中。他对于装备同样武器、突如其来屠杀当地军团与步兵队的蛮族部队感到恐惧。他也会恐惧于越过北海而来的人,会被灌输边疆位于莱茵河上的概念。对他来说最显著的变迁,是信息传播的速度与印刷品、广播事业都很发达。他可能会对此感到困惑不解。但是除此之外,他会看到我们还有氯仿、防腐剂与更科学的卫生知识。他会阅读篇幅较长的史书,其中包括比塔西佗与狄奥那些故事还要可怕的故事。他也可以通过一些设备看到“恺撒从来不知道的区域”,而他大概会带着失望也可能惊叹不已。如果他想用航海以外的方式前往罗马、君士坦丁堡、耶路撒冷等地,那么会受到许多国家的入境检查。他有必要逐渐养成对许多部落与种族的敌意,而他以前从未见过这些情况。他越是详尽了解公元三世纪以来所发生的事情,就越会对自己没有过早复活而感到庆幸。

受仔细保护之惠,罗马帝国在人力与物质方面的资源大概足以维持边疆的完整。但是这些资源时常都在争夺皇位的内战中白白浪费掉了,到三世纪中叶,罗马帝国在政治上已陷入混乱,在财政上也趋向崩溃。然而国家仍保有活力。在伊利里亚军队中,涌现了一批要恢复罗马帝国统一与巩固国防的杰出的军人与行政官员。到了三世纪末叶,罗马表面上似乎已恢复过去的强盛、安定,但是在这华丽外表下,帝国的基础却正在瓦解,新观念与新制度开始涌现。各地的城市都在衰退;贸易、工业与农业都被税收压得抬不起头来;交通运输不再安全,有些行省劫掠者蜂起,他们都是一些不再依靠土地为生的农民。罗马帝国正在分崩离析,形成前所未有的小单位。而这些小单位有朝一日将以新的形式组合,那就是封建的基督教世界。但是要经过数百年的漫长岁月,那种情形才会发生;在此期间,新的专制政治仍努力借着军队保持道路通行无阻、田地有人耕种,同时防止蛮族作乱。

尽管如此,罗马帝国已是个老旧的系统。它的肌肉与动脉已经承受了所有古代社会所能承担的压力。罗马世界像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希望平平静静地度日,以哲人与世无争的态度,安享生命赐给幸运者的礼物。但是新观念扰乱了内部的保守做法;而大批饥饿的野蛮人蜂拥来到小心防守的边疆外面,伺机而动。罗马和平的实质是对于所有宗教的宽容与对政府整体制度的接受,而公元二世纪之后的每一代人,都看到这个制度日益不振,在此同时,迈向一个统一宗教的运动正风起云涌。基督教再度提出罗马世界注定要永远回答的种种问题,以及一些它从来没有想到的问题。情势的多样化以及之后极为严重的后果,在这些世纪都为人所接受,甚至被那些因此受苦最多的人当作是理所当然而予以接受,可是束缚住三分之一罗马社会的奴役制度,却不能无限期抗拒基督教所带来的新的有活力的思潮。恣意的放荡淫逸与报复性的清教徒作风两种典型交替出现,记录下罗马帝国皇帝的继承情形。而这二者之间的轮替,再加上权力中心所奉行的道德规范与许多属地广大社区所奉行的道德规范之间的悬殊差异,造成一直在增长的动荡不安。在人类似乎已经解决绝大部分的世俗困难,以及一个至高无上的政府提供毫无限制的自由时,内外两股无情的力量拼命往前冲,不休息也不停留。“因为我们在这里找不到任何持久不衰的城市,我们便去寻找一个即将来临的城市。”陌生的命运已经展开旗帜,对和平与秩序都具有破坏力,但却使得人心振奋。在罗马制度前面摆放的是无法估量的麻烦——肮脏、屠杀、混乱,以及扑向这个世界的漫漫长夜。

粗野的蛮族由外袭击防御的屏障。此时在这块大陆上充满野蛮的、好战的动物,他们推举最善战的人与其后裔作为领袖,并同仇敌忾地结合在一起。在这些团体的混战中,罪行与兽性表现无遗,但却有着比罗马帝国辉煌成就更有活力的生命原则。我们看到这些力量波涛汹涌有如洪水,冲击着罗马世界受到威胁的堤防,不但溢到堤缘,而且不时地靠着裂缝与渗透而不知不觉地侵入,人们意识到这个结构本身的脆弱。新加入而未驯服的洪流永不止息地由亚洲迸发而出,一波波向西涌进,针对这些浪潮,仅仅依靠优越的武器很难取得优势。刀剑、军纪、动员及组织军队而必备的些微资本盈余,共同构成了防御。如果卓越的罗马军团失败,一切都将付诸流水。确实,自二世纪中叶以来,所有这些破坏力量都变得一清二楚。在罗马统治下的不列颠,许多人都认为他们已经解开了狮身人面兽斯芬克斯的谜语。不过,他们误解了那个笑容的意义。

[1]罗马的一位专制君主。——译注

[2]波斯神话中的光明之神。——译注

[3]苏格兰语,意为“石门”。——译注

[4]实为索尔威湾。——译注

[5]每队人数约三百至六百人。——译注

[6]写于193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