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三世

第八章 理查德三世

爱德华国王驾崩得太过突然,所有的人都感到惊讶。危机立即出现,全国紧张。在巴尼特与蒂克斯伯里两场战役之后,旧贵族不得不忍气吞声,让幸存的伍德维尔家族重新掌权与得宠。在整个英格兰,一般人都以憎恨与鄙视的眼光看待王后的亲戚,同时爱德华国王则与他美丽的情妇简·肖尔一起寻欢作乐。王室的权威原本能够独自支撑有问题的结构,这下子因为爱德华的死亡而烟消云散;他的长子爱德华住在威尔士边境的拉德洛,受到舅舅——第二代里弗斯勋爵的照顾。不可避免地,现在需要设立护国公;关于护国公的人选倒是没有疑问的,国王忠实的弟弟格洛斯特公爵理查德战功彪炳,理政庄重干练,因为拥有沃里克的财物以及其他大批产业而相当富足,他掌握着所有主要的军事职位,鹤立鸡群,无人能及,曾经由去世的爱德华国王提名为护国公。大多数的旧贵族都支持他。他们普遍都以憎恶的眼光看待即将登基的国王,因为这位新国王的外祖父虽然是一位骑士,但说来只不过是挂着勋爵之位的管家而已。他们对于之后要接受这位没有经过考验又毫无经验的小国王的统治,不免感到遗憾;不过他们都受到誓言以及约克派这一脉的继位情势约束,约克派就是他们经由征战建立起来的。

他们至少不会再忍受一件事,就是让伊丽莎白王后与她出身卑微的亲戚拥有权势。另一方面,位于拉德洛的里弗斯勋爵拥有许多拥护者与家族支持,将新国王挟持在手。双方互相观望,谈判了三周之久;双方同意国王在4月初加冕,但是他应该前来伦敦加冕,随行的骑兵不得超过两千人。一行人由里弗斯勋爵与侄子格雷率领,骑马穿越什鲁斯伯里与北安普敦。他们抵达史东尼斯特拉福时,得知格洛斯特公爵与其盟友白金汉公爵从约克郡前来伦敦,正在他们的后面十英里的地方。他们回过头来迎接两位公爵,没有任何猜疑。格洛斯特公爵理查德亲切地接待他们,一起参加晚宴。第二天早上,情况有变。

里弗斯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旅舍的门锁住了。他问这么做的理由。格洛斯特公爵与白金汉公爵都皱着眉头,指责他“企图”在国王与他们之间“挑拨离间”,里弗斯与格雷立刻成了阶下囚。理查德与他的人骑马前往史东尼斯特拉福,逮捕待在那里的两千名骑兵指挥官,并且强行夺路,觐见年轻的国王,说已经发现里弗斯勋爵与其他人要夺取政权和压迫旧贵族的阴谋。爱德华五世对于这番声明采取了他统治期间所记载的唯一正面行动:他哭了。很可能真是如此。

次日早上,理查德公爵再度觐见爱德华五世,像一位叔叔一样拥抱他,并以臣民的身份鞠躬为礼,宣布自己是护国公。理查德遣散两千名骑兵,因为不需要护驾了。那么往伦敦,去那里加冕!于是,这一批忧郁的人便出发了。

伊丽莎白王后人在伦敦,没有抱任何幻想。她立刻带其他的孩子前往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寻求庇护,在教堂与皇宫之间的墙上打了一个洞,运送那些能够弄到手的个人财物。

国王受到胁迫的消息在首都引起骚动。“没有人知道他会被送去哪里,只好由上帝的智慧决定”。黑斯廷斯勋爵再度向枢密院保证一切都很好,任何扰乱只会延迟王国安宁所依赖的加冕礼。身为大法官的约克大主教也设法使王后安心,说:“请放心,夫人。如果他们对与他们在一起的任何人而不是对你的儿子进行加冕,我们明天就会与你一起在此地对你的次子加冕。”他甚至将国玺交给她作为保证。他并没有参与任何阴谋,只不过是一位老傻瓜为了求得安全而不惜代价地争取太平;不过他马上也被自己做的事给吓坏了,便将国玺取了回来。

国王直到5月4日才抵达伦敦,这一天原是加冕典礼举行的日子,所以典礼必须延后。国王被安排下榻在伦敦主教的宅邸,所有宗教的与世俗的贵族都在那里向国王表示效忠。不过护国公与他的朋友都觉得国王不应该成为教士的客人;王后的友人建议让国王住在克拉肯韦尔的圣约翰骑士医院,但理查德却认为贵族比较适合住在他自己的城堡里。伦敦塔不但是个很宽敞的住处,同时也很安全,不受任何民间骚乱的打扰。对于这个决定,枢密院的贵族一致同意,幼主爱德华五世也不得不同意,否则他会很不安全。在隆重仪式与表达忠诚的声明之后,这位十二岁的孩子被带入伦敦塔,大门在他的身后关上了。

伦敦陷入骚动状态,权贵们聚集在那里,怀着疑问与恐惧面面相觑。这出悲剧的下一幕牵涉到黑斯廷斯勋爵,他曾经在爱德华四世结束统治的岁月里扮演过领导角色;爱德华四世死后,他曾经强烈反对伍德维尔家族,但他也是首先脱离理查德掌握的人。权力在理查德的手中迅速累积,黑斯廷斯勋爵感到不满,其他权贵也感到不满;黑斯廷斯开始与仍在威斯敏斯特教堂寻求庇护的王后一派接触并表达善意。之后,黑斯廷斯勋爵突然在6月13日于伦敦塔举行的会议中遭到逮捕,同一天,未经审判便被斩首。托马斯·摩尔爵士在下一个统治时代撰写了著名的历史著作,材料是新王朝给的数据,但他的目的似乎不是叙述事实,而是要写具有道德意识的戏剧。在摩尔的书中,理查德是邪恶的化身,而王国的拯救者亨利·都铎则代表美好与光明;持相反的看法就是叛国。摩尔不但将每项可能的罪行,以及某些不可能的罪行都归于理查德,并且将理查德的身体写得像个怪物,驼背、手臂萎缩。在理查德一生中,似乎没有任何人谈论过这些畸形,但现在我们透过莎士比亚的剧本对这些都非常熟悉。不用说,当都铎王朝一灭亡,为理查德辩护的人就会立即开始工作,而他们从那时起便只有更加忙碌而已。

无论如何,摩尔叙述的史实有优先权。我们从中见到伦敦塔中的枢密院场景。时间是6月13日,星期五,理查德大约于九点钟到达枢密院的会议室,心情显然很好。他对莫顿主教说:“主教大人,你在霍尔本的花园有非常好的草莓。我请求你让我们吃一顿。”枢密院开始开会,理查德告退了一会儿;他于十点与十一点之间返回,整个人的态度都变了。他不满地追问议会:“我与国王关系如此亲密,受托治理国家,居然有人想要取我的性命,他们应该受什么惩罚?”在场的人惊惶失措。黑斯廷斯说他们应该被视同卖国贼而治罪。理查德大叫着说:“那个女妖术家,我兄长的妻子,还有与她在一起的人,瞧一瞧他们用什么妖术——巫术——摧残了我的身体。”他这样说着,亮出他的手臂,向枢密院展示。就如同传奇所言,他的手臂萎缩;然后以愤怒的口吻提到简·肖尔。黑斯廷斯在爱德华四世死后曾与她建立亲密的关系。黑斯廷斯吃了一惊,回答说:“的确,如果他们做了令人发指的事,当然要将他们处以极刑。”驼背的理查德叫了起来:“什么?你就是以‘如果’和‘以及’来应付我吗?告诉你,他们做了那样的事,我一定要在你的身上讨回来,卖国贼!”理查德用拳头打枢密院的桌子,武士们听到这个信号冲了进来,大喊“卖国贼!”黑斯廷斯、莫顿主教、约克大主教与若干人被抓了起来;理查德下令黑斯廷斯准备马上就死,并且说:“直到我见到他的人头,才会吃晚饭。”接下来的时间,已来不及找教士为黑斯廷斯祷告。伦敦塔的院子里碰巧放着一块木头,黑斯廷斯就在那块木头上面被斩首。恐怖笼罩着四周。

理查德命令北方的家臣武装起来,在他信任的副将理查德·拉德克里夫爵士率领下前来伦敦。南下的途中,拉德克里夫从城堡中找到被监禁的里弗斯·沃恩、格雷三位勋爵与两千名骑兵的指挥,并在黑斯廷斯服刑的几天之后,于庞弗里特将他们一一斩首。这些都是没有争议的事实。

同时,王后与她留下来的另外一位儿子仍然在教堂避难。理查德觉得国王这两兄弟放在一起由他照料会比较自然,于是通过受到整肃的枢密院向王后请求将这孩子交出来。王后别无选择而屈服,九岁的小王子就在威斯敏斯特宫交给了护国公理查德;护国公温柔亲切地拥抱他,把他带到伦敦塔,他与他的哥哥再也没有离开过那里。理查德的北方人马数目庞大,有数千人,正逼近伦敦,他觉得他现在强大得足以一次解决全部问题。爱德华五世的加冕典礼已经延期了好几次。伦敦市长的弟弟肖是一位传教士,也是理查德的党羽,在圣保罗广场讲道;他从《智慧书》[1]摘取经文,“吸枝的根不会深”,并根据妖术,违反以前与埃莉诺·巴特勒的订婚,以及在没有受到祝福的地方举行婚礼仪式等理由,指责爱德华四世与伊丽莎白·伍德维尔的婚姻;他从这一点辩称:爱德华的子女都是不合法的继承人,王权应属于理查德。肖甚至重提爱德华四世也不是其父亲亲生的说法。理查德由白金汉公爵陪同,看起来万民拥戴。但是摩尔说:“民众根本就不想欢呼‘理查德王!’。他们只是站在那里,仿佛被这可耻的讲道给弄糊涂了,变得呆如木鸡。”两天后,白金汉公爵小试身手;根据目击者的说法,白金汉公爵滔滔不绝地讲,到了几乎没有时间吞口水的程度,看来是练习过的,但是民众再度保持沉默,只有公爵的某些仆从不顾一切大喊“理查德王!”

无论如何,议会于6月25日召开,它收到了一卷文书,声明已故的国王爱德华四世与伊丽莎白的婚姻根本不能算数,爱德华四世的子女是私生子女;议会向理查德请愿,希望他执掌王权。以白金汉公爵为首的代表团觐见理查德,理查德正在母亲的宅邸,而他曾中伤过她的德行。理查德摆出谦逊的姿态,坚持拒绝登基的请求;但是白金汉公爵向他保证他们绝对不会让爱德华四世的子女统治,如果理查德不能为国效劳,那么他们就会被迫选出另外一位贵族。理查德在议会的请愿下克服了犹豫,次日便登上王位,举行许多仪式,同时理查德·拉德克里夫爵士从北方派遣的部队在芬斯伯里广场接受检阅,他们实际上有五千人左右,“衣着褴褛,……铠甲生锈,既不能用来防御,也无法擦亮”。由于发现他们的实力与人数的报道都很夸大,这个城市稍感欣慰。

理查德三世的加冕日订在7月6日,各种盛大的典礼与行列使得不安的民众转移了注意力。为了表示宽宏,理查德释放了之前逮捕的约克大主教,并且将伊利的莫顿主教交给白金汉公爵做比较轻松的看管。加冕礼更是极尽豪华壮丽之能事,尤其强调宗教的重要性。鲍彻大主教将王冠分别戴在国王与王后的头上,为他们涂油;他们在众人面前接受圣礼,最后前往威斯敏斯特宫参加宴会。理查德现在拥有议会承认的封号,根据爱德华四世的子女均系私生的说法,理查德在血统方面也是直系的继位者,整个大计似乎已经完成。然而,就从这个时候起,所有阶级对国王理查德三世表现出了明显的不信任与仇视,所有的手段都无法缓和这些情绪。当时的编年史家费边说:“这个人不久就被他王国中的大部分贵族所痛恨,连以前那样爱他与赞美他的人……现在都唠唠叨叨地怨恨他,大家都相当识时务,但几乎很少有人或根本没有人支持他的那一派,除非是因为害怕,或者是从他那里获得恩惠的人。”

为理查德国王辩护的人都相信,现在广为流传的这些事件都是都铎王朝的观点。但生活在当时,逐渐知道这些事件的民众,在都铎王朝掌权的前两年就已形成了信念,这些信念才是很重要的因素。理查德三世掌握着治国的权威,以唾手可得的条件为自己辩白,但人们却普遍不相信他的话。的确,大多数人都相信理查德运用护国公的权力篡夺了王位,王子们在伦敦塔失踪这些事比任何事情更受人质疑。或许要用许多有创意的书籍,才能将这个议题拉高到引起历史性争议的地步。

将理查德拱上王位,白金汉公爵最为卖力,理查德也赐给最大的宠信;然而就在理查德登基的三个月中,白金汉公爵从理查德的主要支持者变成了死敌。白金汉公爵的动机并不清楚。或许他是想避免在这出篡夺戏码所预见的最后一幕成为共犯;或许因为他自己并非出于王室血统,而为安全感到恐惧?白金汉公爵系出爱德华三世一脉的博福特家族与伍德斯托克的托马斯两者,一般都认为当国王理查德二世的特许状使得博福特家族变成正统,并且经由亨利四世确认时,就同时附带了他们不能继承王位的规定。但是这项附带规定并不是原始文献的一部分,而是在亨利四世统治期内补上的。白金汉公爵就其母系而言,是博福特家的人,拥有盖上了国玺并由议会批准的特许状原件,原件里并未提到那样的禁令。他用尽方法谨慎守住这个秘密,但必定认为自己是一位有权要求王位的人。如果理查德也是这么看待,他就会不怎么安全。白金汉公爵知道,理查德登基的所有仪式与盛况并不影响一般人认为他是个篡位者,不禁心头大乱。他在布雷克诺克城堡中,闷闷不乐地和囚禁着的莫顿主教谈话;这位主教刚好是一位说服高手,也是一位顶尖的政客,他无疑牢牢掌握了白金汉公爵的想法。

理查德三世出巡各地,从牛津启程穿越密德兰。他在每个城市努力制造最好的印象,平反冤情,解决争议,普赐恩惠,争取民望;然而无法逃避一种感受——在展现在外的感激与忠诚背后,潜伏着无言的挑战。在南方,这种情绪几乎毫无隐藏,伦敦、肯特、埃塞克斯与伦敦周围各郡的地区,反对情绪很高涨,所有人都要求释放两位王子。理查德三世还没有猜疑在格洛斯特分手的白金汉公爵,但是他很为自己的王位安全担忧。当侄子们都活着,成为联合反抗中心,他要怎样做才能维持王位呢?之后便出现了一个一直与理查德之名连在一起的大罪。他的利益十分明白,而他的性格残忍无情:在1483年7月之后,确实再也看不到伦敦塔中那两个无助的孩子了。然而有人相信,两位王子又被囚禁了两年,日渐憔悴,没有人注意他们,只能等亨利·都铎来将他们处死。

根据托马斯·摩尔的描述,理查德三世于7月决定,根绝王子们对他的安宁与君主权威的威胁。他派了一位名叫约翰·格林的特使去见伦敦塔的看守布拉肯伯里,要后者结束王子们的性命;布拉肯伯里拒绝服从命令。格林回来报告经过,理查德大吼大叫:“那些我认为会绝对听我指挥、为我效命的人,不为我做这件事,那么我应该信任谁呢?”一位听到这些话的侍从提醒国王,以前曾经有一位一起作战的同伴詹姆士·蒂雷尔爵士无所不能。蒂雷尔带着授权令,奉派前往伦敦,要求布拉肯伯里将伦敦塔所有的钥匙交给他保管一个晚上;蒂雷尔火速地履行了这件残忍的、委托代办的事。四位看管王子的狱卒中,有一位叫佛里斯特的愿意行凶,和蒂雷尔的马夫戴顿共同干下这件事。趁王子们睡着的时候,两位凶手将枕头紧紧压在他们脸上,直到他们窒息而死,尸体埋在伦敦塔某个秘密的角落里。有证据指出,三位谋杀者都受到理查德三世的适当酬劳;一直到亨利八世的统治时期,蒂雷尔因为一个完全不相干的罪行被判了死刑,押在伦敦塔里,才承认这件事,根据他的自白与其他间接证据,我们知道了这个故事的全貌。

查理二世统治时期,通往白塔[2]内小教堂的楼梯于1674年进行改建,有人在一堆瓦砾下发现两位少年的骸骨,与两位王子遇害时的年龄相当符合。王室的外科医师检验了骸骨,古生物学家报告说它们就是爱德华五世与约克公爵的遗骸。查理二世接受了这个结果,将骸骨重新埋葬在威斯敏斯特亨利七世的小教堂内,并用拉丁文铭刻碑文,将一切罪责归咎于他们背信忘义的叔父——“王位篡夺者”的头上。这种做法并未防止不同看法的作家——其中有著名的霍勒斯·沃波尔[3]——努力为理查德三世开脱,或者企图在除了猜测便别无任何证据的情形下将罪名加在亨利七世身上。不过在我们这个时代,掘墓开棺证实了查理二世的时代那些权威人士的公正看法。

白金汉公爵现在成为英格兰西部与南部反抗理查德三世的中心人物;他决定要为自己争取王权。出于对理查德的了解,他似乎认为伦敦塔中的两位王子不是死了便是大祸临头。他在此时遇到了里士满伯爵夫人玛格丽特,她也是博福特一脉的劫后余生者,这时候他知道:即使将整个约克王族搁在一边,她与她的儿子亨利·都铎两人仍然横亘在他与王位之间。里士满伯爵夫人还以为白金汉公爵仍然是理查德的左右手,因此请求他让理查德三世同意她的儿子里士满的亨利与爱德华四世的女儿伊丽莎白的婚姻,伊丽莎白仍与她的姐妹和母亲待在威斯敏斯特教堂里寻求庇护。理查德三世不曾考虑到这桩与他的利益南辕北辙的婚姻;但是白金汉公爵看出这项婚姻会将约克家族与兰开斯特家族的继承资格联结起来,不仅能弥补英格兰分隔已久的鸿沟,也能使反抗篡位者的巨大阵线建立起来。

全国人民要求释放被囚禁的两位王子,结果反而听到他们的死讯,没有人知道是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以及谁干下此项恶行;但消息像野火一样传开,令许多人怒火填膺。当时的英格兰民众虽然对长期内战的残暴行为习以为常,但仍然会恐惧;而一旦引起恐惧,他们便长久不会忘记。一位现代的独裁者,有智力资源任其使用,往往能够轻易领导民众日渐步入歧途,摧毁思想与目标的持续性,人们的记忆被繁多的新闻弄得模糊不清,判断力也被扭曲的事实搞得失去准头。但是在十五世纪,这两位年轻王子被保护他们的那个人谋害这件事,被视为滔天大罪,永远不会被人忘记或原谅。理查德三世于同年9月出巡,抵达约克,将自己的儿子册封为威尔士王子,此举在敌人看来,只证实了极其黑暗的传闻。

白金汉公爵的所有准备全是为了10月18日的起义。他会在布雷克诺克聚集威尔士的兵力;里士满伯爵亨利得到布列塔尼公爵的协助,将率领五千人马在威尔士登陆。但民众对于谣传中的谋害两位王子这件事相当愤怒,弄乱了用心良苦的计划;在指定日期之前十天,肯特、威尔特郡、埃塞克斯、德文郡等地已经有人起义;里士满的亨利被迫于10月12日在恶劣的天气下从布列塔尼启航,结果舰队被风暴打散;白金汉公爵在布雷克诺克展开旗帜,然而天气也与之作对。可怕的暴风雨使得塞文谷山洪暴发,他发现自己被困在威尔士边境的一个地区,无法供应军队的给养,也不能照原计划与德文郡的义军会师。

理查德三世发挥最大的力量采取行动,率领一支部队行军前往平乱。南方零星的起义已经被镇压下来;白金汉公爵的兵力冰消瓦解,他自己则藏起来等待机会;里士满伯爵亨利率两艘船抵达英格兰海岸,启航驶往普利茅斯,等待始终没有到来的信号。在普利茅斯,一切都不确定,于是他进一步谨慎地打探,得到的消息令他不得不返航。白金汉公爵的人头赏金金额很高,他因此被出卖,而理查德迫不及待地将他杀了;接下来便是常见的,处决了一批人。全国的秩序渐渐恢复,理查德似乎稳坐在王位上了。

新的一年,政事各方面着手作了一连串的开明改革。恢复了议会的权力,而爱德华四世以前的政策便是将这权力化为乌有;宣布国王借着“恩税”而提高岁收是不合法的行为;议会在经过长时间的间断之后再度广为立法;商业受到一连串用意良好只是判断有误的法案的保护;为了规范“用途”或者我们现在所谓的“信托”,议会通过了《土地法》。为了取悦教士,理查德也做了一些事,例如巩固他们的特权、捐赠新的宗教机构,以及延伸对于学术的赞助;他对于徽章与典礼排场都极尽小心地处理,对于被击败的对手都表现出宽宏大度,并且仁慈地对待贫困的请愿者。但是这一切并没有发挥效果;全国各地因为理查德之前的罪行而唤起的、反对他的恨意仍然无法抑制,广施雨露、采取贤明措施、行政方面的各种成就,全都帮不了这位有罪的君主。

一位性情冲动的叫作科林波恩的缙绅,以前担任过伍斯特的郡守。他对于国王的罪行感到相当愤怒,做了一首打油诗,并且钉在圣保罗教堂的门上:

猫辈、鼠辈,加上洛弗尔我们的小狗

由猪带头,将全英格兰统治得糟透透。

盖茨比、拉德克利夫、洛弗尔子爵与家徽是只野猪的理查德等人,看到他们自己公然遭辱[4]。但科林波恩并不是只为了这件事而在年底惨死,他还是一位积极参与谋划的叛乱者。

连理查德的内心也与他自己作对。他时常因为恐惧与噩梦而困扰,看到报应在每个角落等着他。托马斯·摩尔爵士说:“我从可信的消息渠道听说,这样的事是他的侍女们共同知道的秘密。他在做了那项令人发指的事情之后,心里从来不曾安稳过,从不认为自己很安全。他出宫到任何地方,眼光到处巡回,身体加以秘密保护,手边不离匕首,脸色与举止就像是准备出击的人。他晚上睡不好,长时间失眠,躺在那里沉思;又因为保持警戒而把自己弄得痛苦不堪。他宁可小睡而不要酣眠,总被可怕的梦境所困扰,有时突然惊起,跳下床来,在寝宫里乱跑。不得安宁的心,被滔天罪行的恐怖印象与狂风暴雨般的回忆所折磨。”

一个可怕的打击降临到理查德三世的身上。1484年4月,他的独子威尔士王子在米德尔赫姆去世,王子的妻子安妮——也就是“国王拥立者”沃里克的女儿——无法再生育子女。里士满伯爵亨利·都铎现在显然成了敌对的王位权力要求者与继任者。里士满,这位“兰开斯特家族最有王位继承资格的人”,是一位威尔士人;他那位在1461年被约克派处决的祖父欧文·都铎娶过亨利五世的遗孀,也就是法兰西的凯瑟琳;他的父亲埃德蒙娶过玛格丽特·博福特夫人。里士满也可以通过他的母亲一系而追溯到爱德华三世;在父亲这一方,他的血脉中有法兰西的血液,模糊地说是出自卡德瓦拉德,隶属于包括阿瑟王在内的不列颠古代传奇国王的世系。他的生命充斥着永无休止的麻烦。童年时,有七年被困在哈勒赫城堡;十四岁时,兰开斯特派在蒂克斯伯里吃了败仗,使他被迫逃亡布列塔尼,此后只有流亡与衣食无着。这些经验在他的性格上烙下印痕,使他变得诡计多端,生性多疑;不过,这并没有使他充满傲气的精神受挫,也没有使他聪明、睥睨一切的心智蒙上乌云,更未在他的面容投下阴影。听说他“常带笑容而且很亲切,与人沟通的时候尤其如此”。

英格兰人民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在里士满身上,显然,他打算与爱德华四世的长女伊丽莎白缔结良缘,为永远结束残酷的朝代斗争提供了远景,人民对斗争有了说不出的厌倦。白金汉公爵起义失败后,里士满与他的远征军返回布列塔尼,长久以来都很友善的布列塔尼公爵再度给予这位流亡者与他手下五百名左右的优秀英格兰人住处,及其他生活所需。但是理查德国王的外交活动很积极;拿出一大笔钱,请布列塔尼交出国王的对手。在布列塔尼公爵生病之际,布列塔尼的大臣朗杜瓦有意出卖这位身价很高的流亡者。里士满早就料到这种危险,在紧要关头策马飞奔,逃入法兰西;法兰西的外交政策是永远支持英格兰人的宿仇,所以他受到法兰西摄政阿内的接待。布列塔尼公爵身体康复之后,斥责那位大臣,继续收容英格兰流亡人士。里士满在法兰西与牛津伯爵会合,牛津伯爵是兰开斯特派劫后余生的领导人物,已经逃脱了为期十年的监禁,再度投入昔日的斗争。几个月过去之后,许多有名望的英格兰人——包括约克派与兰开斯特派的人——都躲避邪恶的理查德,投靠里士满;里士满从这个时候起挺身而出,率领起可能将全英格兰统一的一伙人。

他把希望放在与伊丽莎白公主的婚姻上,但是理查德并不会视若无睹。叛乱发生之前,他已禁止伊丽莎白溜出教堂与英格兰。1484年3月,他向皇太后伊丽莎白·格雷夫人提议和解,痛苦的皇太后并没有驳回他的建议,理查德郑重承诺“以一国之君的荣誉”为凭,愿意为前王后提供生活所需,并且将她的女儿们嫁给门当户对的士绅。不仅宗教与世俗的贵族,连伦敦市长与郡长也看到这份特别的文件。尽管过去有恩怨,伊丽莎白王后此时也不得不同意这种安排。她离开教堂,放弃让女儿与里士满匹配的想法;她与几位年长的公主都受到特殊的接待与礼遇。1484年国王在威斯敏斯特宫举行了兴高采烈的圣诞欢宴,为伊丽莎白·格雷夫人与她的女儿们提供了新装,这些衣服的款式具有王室风采,令人瞩目。加诸爱德华四世子女身上的私生污名,以及伦敦塔令人恐惧的秘密,此时一扫而空;虽然常有入侵的威胁,但过节的时期只有欢笑。“伊丽莎白夫人”甚至写信给身在巴黎、第一次婚姻所生的儿子多塞特侯爵,叮咛他放弃里士满,回国分享新得到的恩宠。更令人惊讶的是,伊丽莎白公主似乎对这位篡夺者的关照不曾表示过敌意。1485年3月,安妮王后大概因病去世,此时谣言四起,说理查德有意娶自己的侄女,以便使她不能与里士满结婚。这种乱伦的婚姻必须凭着教廷的特赦状才能办到,理查德在枢密院以及公众场合否认那样的意图。的确,理查德不太可能借着娶一位之前宣布为私生女的公主来强化他的地位;不管事情怎么发展,里士满总算可以从巨大的耻辱中解脱了。

整个夏天,里士满的远征军都在塞纳河口做准备,从英格兰前来加入的人潮从未停止。这种情势使得理查德烦不胜烦,觉得被仇恨与不信任团团围住,除非是出于害怕或希望得到恩宠,没有人会为他效力。但理查德天性固执,不认输,决定要为王位作生平最大的一战。他将总部设在诺丁汉境内很好的位置,并且对每个郡都下达了召集、列阵的命令,要兵卒武装起来。违背前一年所下的命令,要求所谓“恩税”或“恶举”,总值三万英镑。他成立一支纪律良好的正规军,在要道上,每隔二十英里设立永久性的驿站,以当时英格兰还没有的、有组织地快速传达消息与命令;邮政制度的这项重大发展是他兄长爱德华四世发起的。理查德现在率领着部队,在密德兰不停巡视,努力使愤怒的臣民慑服,同时以良政来安抚他们。理查德激烈地宣扬政治目标,谴责“……亨利·都铎是埃德蒙·都铎之子,欧文·都铎之孙”,他的父亲与母亲都有私生子的血统,他这个人野心勃勃,贪婪成性,觊觎王位,“以至于想永远剥夺与消灭这个王国内所有具备高贵、可敬血统者的继承权”。但是没有人理睬这番话。

8月1日,里士满率领手下的英格兰人,包括约克派与兰开斯特派,还有法兰西部队,在哈弗勒尔上船,顺风行驶,越过英吉利海峡。他避开“洛弗尔我们的狗”的队伍,绕过地角,于七日在米尔福德港登陆。里士满跪下来,念着赞美诗,亲吻地面,在身上画十字,以上帝与圣乔治之名下令挺进;他只有两千名士兵,但是信心满满,宣称理查德是一位篡位者以及反抗他的叛徒。威尔士人见到自己的民族当中有个人能够继承英格兰的统一大业,当然感到满意与骄傲,毕竟多少年来以来,统治英格兰都是这个民族的梦想。古代的不列颠人也将结束流亡,回到自己的土地上。理查德军队的首领与军官里斯·厄普·托马斯之前曾向理查德宣誓效忠,所以现在无法帮助入侵者;他曾经发誓不容许任何叛军进入威尔士,“除非他们从他的肚皮上方通过”。托马斯找到借口,不将独子送到诺丁汉当人质,而向理查德保证说没有任何事物能够像良心一样有力地约束他。现在,这些誓言成为障碍。不过圣戴维教堂的主教提议帮他解除誓言,并且对他说,如果仍旧感到不安,他可以躺在里士满面前,让后者真的由他肚皮上方跨过去。托马斯采用了一个更加庄严而且令人满意的解决方法:他站在达尔附近莫洛克桥的桥下,让里士满伯爵亨利从桥上走过去,消除了所谓背信的说辞。里士满不仅展示圣乔治的旗帜,而且撑起卡德瓦拉德的红色龙旗,使许多威尔士的士绅投到麾下;他现在有五千兵卒,越过什鲁斯伯里与斯塔福,向东移动。

虽然普遍设立驿站,但理查德三世还是要到五天后才听说里士满伯爵登陆一事;他集合队伍行军,前往迎敌。此时斯坦利一家人的态度具有决定大局的重要性。他们被理查德国王委以重任,若叛军在西方登陆就派兵拦截;威廉·斯坦利爵士指挥着数千名人马,却不打算照办王命。理查德让这个家族的族长斯坦利勋爵到王室觐见。但这位尊者却声明自己患有“汗热病”。理查德将他的长子斯特兰奇勋爵抓起来,要他效忠,否则便要取斯特兰奇勋爵的命。这么做并不能防止威廉·斯坦利爵士和他率领的柴郡部队与里士满作友善的接触;然而斯坦利勋爵希望能救他的儿子,所以到最后一刻态度还相当不明确。

约克城这一次支持了约克派的大业。诺福克伯爵与诺森伯兰伯爵珀西是理查德三世的主要支持者,“猫辈”与“鼠辈”只有帮主人求胜才有活命的希望。8月17日理查德国王由这些人陪同,率军前往莱斯特;他的部队成四路纵队向前挺进,骑兵位于侧翼,他自己骑着白色骏马走在中央,全军阵容整齐,令人不敢轻视。8月21日适逢星期天,这支大军从莱斯特开拔,前往博斯沃思市场的村落附近迎击里士满。决战在次日展开。

表面情势对理查德国王有利。他有一万名纪律良好的人马,在王室权威指挥下对抗里士满匆促成军的五千人;与大军侧翼有一段距离的对面山顶,驻扎着来自兰开郡与柴郡,分属威廉·斯坦利爵士与斯坦利勋爵的部队。整个情况就像有人说的,像是四位玩家在玩牌。根据都铎时期的史家说法,理查德虽然一整夜做着噩梦,但仍以生龙活虎的精力对军官们大声训话:“抛开所有的恐惧……只要给予对方确确实实的一击,胜利就是我们的。我向你们保证,今天我一定要光荣地战胜,不然就会为了不朽之名而战死沙场。”然后他发出作战的信号,并派信使传话给斯坦利勋爵,如果不立刻向前猛扑,他会马上将斯特兰奇勋爵斩首。斯坦利被逼着作这种痛苦的选择,但他还是豪气干云地回答说,他还有其他的儿子。理查德国王下令处决斯特兰奇;负责行刑的军官们认为还是谨慎一点比较好,暂时刀下留人,等到战局变得更明朗的时候再说。“陛下,敌人已经越过了那片沼地。等到大战之后,再让斯坦利家族的这位年轻人受死好了。”

理查德自己也不能确定斯坦利勋爵与他的部队在这场战事里会扮演什么角色。炮箭轰射之后,双方缠在一起,然后疑问都解决了。诺森伯兰伯爵本来指挥理查德国王的左翼,此时保持距离按兵不动;斯坦利勋爵的兵力与里士满的军队结合在一起。理查德国王看到大势已去,大喊“卖国!卖国!”,自行冲入战斗密集的人群,打算亲手斩杀里士满。他杀了里士满的掌旗官威廉·布兰登爵士,摆平了一位力气巨大的战士约翰·切尼爵士,据说他甚至冲到了里士满面前,两人以剑交锋。但就在此时,威廉·斯坦利爵士的三千士兵“以血染红了征袍”,扑向正在拼斗的约克派,将厮杀方酣的两人冲得东零西散:里士满保住一命,而理查德国王拒绝逃命,被杀死了。

一息尚存,我就绝不拔脚逃命。

如其所言,如其所为——即使丧命,也是个国君。

理查德的王冠一直戴在头上,直到最后一刻才被人在灌木丛里找到,把它放在胜利者的头上。诺福克公爵奋勇作战,被杀,他的儿子萨里勋爵成了阶下囚;理查德·拉德克里夫爵士被杀;盖茨比获准立下遗嘱后,在战场上处决了。亨利·都铎成了英格兰的国王,理查德的尸首光着身体,全身是伤,绑在马背上,头与长发下坠,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在莱斯特示众。

博斯沃思战役结束了英格兰历史上相当长的一章,下一个统治时期,叛乱与勾心斗角继续发生,但红白玫瑰的斗争大体上已经终止。结果,任何一方都未得胜,而是找到一个古老的解决之道,两个为了统治地位而战的残存者因此和解。里士满与善解人意的伊丽莎白公主结婚,使得约克派与兰开斯特派聚合在一起,成为都铎一脉,两个世代里一直争斗、一心想要报仇的鬼魂们至此永远地摆平了。理查德三世的死亡结束了金雀花王朝,这个拥有战士与政治家兼国王的强大家族,其才气与罪恶都登峰造极,他们的权威意识与帝国延续了三百年之久,才从这个岛屿消失;金雀花王朝衍生的自豪、排外的尊贵,将自己弄得粉身碎骨,多数贵族都被杀掉,第二代、第三代也都灭绝了。长久以来,以热情、忠诚与罪行撰写英格兰历史的寡头政治集团都被降服了,王族女系或私生子女一脉与这个时代的关系则有争议。就像“狮心王”谈到他的家族时说的:“我们是魔鬼的后代,最后还是得见魔鬼。”

玫瑰战争在博斯沃思之役到达了最后的高潮。在下一个世纪,都铎王朝的臣民们倾向于认为:中世纪也在1485年走向结束,一个新的时代因亨利·都铎的即位而到来;不过现代的史家都认为,我们历史的分期并非很明确,因为亨利七世实际上继续进行着约克派国王们的许多功业,并且使其巩固。的确,十五世纪的持续斗争、田园荒废、政局不稳,让所有阶级都强烈盼望一个强大而有序的政府。兰开斯特家族统治下盛行的议会概念,已经划定宪政权力的基本范围;但这些权力都将长时间中止,一直到十七世纪,“先陈言而后拨款”、“大臣的责任在于恪遵公众意愿”、“君主是国家的仆人而不是主人”等旧的原则才重见天日。文艺复兴的骚动与宗教改革的风暴,将这些问题抛到先是迷惑后又获得启示的人手上;英格兰在天性聪明、饱受忧患、谨慎行事的君主领导下进入一个新时代,这位君主就是施行独裁政治的亨利七世国王。

[1]指《旧约》中的《乔布记》《箴言》《传道书》。——译注

[2]伦敦塔中的小塔名。——译注

[3]霍勒斯·沃波尔(1717—1292),英国作家,以英国第一部哥特式小说《奥特朗托堡》而闻名。——译注

[4]因盖茨比的前半拼凑是Cat,而德拉克利夫的前半部是Rat,同时洛弗尔被称作物。——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