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长弓
爱德华一世的热血似乎只不过在他不成材的儿子身上稍微小睡罢了,因为英格兰再度在爱德华三世身上找到与她稳定成长的实力相等的统御才能。在爱德华二世统治时代的悲惨外表下,仍然可以看到英格兰国力日增与显著的繁荣。贵族的宿仇与报复受到限制,软弱国王的浮夸恶习也比较收敛。这个时代的英格兰人民拥有一种引人注目的武器,是国外的人完全没有想到的。训练有素的弓箭手所操纵的长弓,将自由民军力带到了欧洲大陆比不上的地步。英格兰的军队现在同时依赖着披甲骑士与弓箭手,两者的重要性不分轩轾。
长弓的威力与弓箭手的技术已经发展到最精良的铠甲也不一定能抵御的地步。在二百五十码的射程内,箭雨产生的效果是步兵投掷的枪矛完全比不上的,这情况一直到美国内战时才有所改变。技术精湛的弓箭手都是职业士兵,赚取很高的、也值得他们去拿的薪饷。他们时常骑着矮种马赴战,为了他们的舒适与放置大量箭矢,要预备可观的运输工具。他们随身携带着很重的铁头木桩,插在地上,就成为冲锋马匹的致命障碍。在这掩体后面,一队弓箭手听到下令便可快速、持续发射贯穿甲胄的箭矢,歼灭进攻的骑兵。在所有的冲突与巡逻中,受过训练的弓箭手可以在危险的范围之外打倒敌人。关于这一切,整个欧洲大陆,特别是紧邻的法兰西,根本一无所知。在法兰西,披甲骑士与重骑兵长久以来处于战争中的优势地位,而陪伴着他们的步卒被视为最低级的辅助部队。军事特权阶级凭借实力或技术,强迫社会接受这些观念。而长弓的出现颠覆了这些观念。两位爱德华在威尔士与苏格兰山间进行的长时间战争已经给予英格兰人重大教训,欧洲的战士虽然有时也吃到这些教训,但他们从来没有考虑,更没有传授这个秘密。因此,英格兰人可以在十四世纪中叶结束之前,挟着强大的优越感眺望欧洲。
国王爱德华三世的统治时期分为几个明显的阶段。在他尚未成年之际,整个国家由他的母亲与其情夫罗杰·莫蒂默统治。这个建立在违反常伦的谋杀上,而且仅仅代表贵族之一派的政府,在海内外都给人软弱无能的印象。在几乎整整四年的统治期,这个政府明显对法兰西与苏格兰让步与屈服,还提出许多听起来似乎可信的、为了和平的深谋远虑的说法,但这对有罪的情人事实上一再放弃了英格兰的权益。在1327年与法兰西签订的条约中,英格兰要支付战争赔偿金,而且将英格兰的属地限定在圣通日的桑特与波尔多到巴约讷之间,以及加斯科尼内陆没有设防的飞地[1]。1328年5月,被称为“可耻的北安普敦条约”承认布鲁斯是特威德河以北的国王,并且暗示放弃爱德华一世在苏格兰的所有权利。
这些事件激起的愤怒遍布全国。在莫蒂默与贵族不断冲突的这段时间,政权已维持了好一段时间。德斯潘塞父子失势之后,莫蒂默将注意力放在曾经在威尔士边境占据的有利地位,他可以在那里行使适合于边界的政府特殊权力。莫蒂默的这些作为与他的作威作福,引起了晚近跟随他的那些贵族的嫉妒。为了让自己的地位更长久,他在10月于索尔兹伯里召开的议会中获得“边界伯爵”的封号,事实上他早已拥有威尔士终身保安官的职位。莫蒂默在武装侍从的保卫下参加会议,但许多重要贵族缺席,其中的兰开斯特伯爵亨利,是被处决的托马斯的兄弟,也是国王的叔叔,正在伦敦主持反抗莫蒂默的会议。莫蒂默带着还年轻的国王,于1328年由索尔兹伯里出发,蹂躏了兰开斯特的土地,在接下来的混乱中,莫蒂默成功地控制叛乱。
贵族的意见太过分歧,因此无法推翻可恶而无情的政府。但是莫蒂默也太过自负。1330年,爱德华三世的叔叔肯特伯爵以为爱德华二世还活在人间,企图恢复爱德华二世的自由,这件事当然没有成功,而肯特也于当年的3月遭到处决。这件事使兰开斯特的亨利与其他权贵们深信,他们都可能被莫蒂默折磨,所以决定联合爱德华三世先发制人。所有人都把目光转到年轻的国王身上。1329年,爱德华三世已经十七岁,娶了埃诺的菲利帕;1330年,他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他觉得自己已长大成人,必须为国尽责。但实权仍操纵于莫蒂默与母后之手。议会于十月在诺丁汉召开,莫蒂默与伊莎贝拉由重兵保护,安全地居住在城堡里。国王深思熟虑,清楚地准备维护自己权利的计划,如果他成功的话,身边的议会就会拥戴他。莫蒂默与伊莎贝拉并不知道这个城堡的秘密。在那里,有一条地下通道通往城堡的心脏地带。10月的一个晚上,一小队勇士经由地道进入城堡,突袭紧邻皇后寝宫的莫蒂默,将他们两人沿着地道拖出去,交给国王的军官。莫蒂默被押解到伦敦,带到同侪的面前,被指控在伯克利堡进行谋杀及其他罪行。贵族们予以定罪之后,莫蒂默在11月29日被处以绞刑。伊莎贝拉则被交付给她的儿子,终身监禁。为了维持她在乡村庄园的软禁生活,王室一年提供三千英镑,而爱德华定期探视。将近三十年后,她才去世。
虽然这些做法既残忍又可怕,不过也因此开启了悠久而著名的统治时代。
新任国王的意图是复兴祖父的政策,拥护祖父的权利,并恢复祖父的伟业。与苏格兰的争执再度开始。自班诺克本一役之后,罗伯特·布鲁斯就统治着北方而未受到任何挑战,而他的胜利不可避免地导致那些支持苏格兰反对党的人破产与驱逐出境。约翰·贝利奥尔的儿子爱德华,原本由爱德华一世指派继承苏格兰王位,现在成了流亡者,在英格兰宫廷中受到眷顾;后来路易十四也如此对待英格兰国王詹姆士二世的拥护者。布鲁斯与贝利奥尔之间的分裂,会产生怨恨难消的伤害。布鲁斯于1329年去世之后,苏格兰的重要人士都盼望扭转局势;流亡人士,或被称为“剥夺了继承权的人”在国内不停地密谋,并且对英格兰政府施压。1332年,他们力图重新夺回苏格兰。爱德华·贝利奥尔团结其拥护者,并且得到爱德华三世的援助,从拉芬斯帕启航前往法夫的金霍恩。他向珀斯挺进,在达普林荒野与苏格兰幼主戴维的护国公遭遇,并将后者击败。爱德华·贝利奥尔接受许多苏格兰权贵的归顺,并在斯昆加冕。
但此后贝利奥尔的运气始终不佳。不到两个月,他与他的拥护者都被驱逐到英格兰。爱德华三世现在可以向被击败的贝利奥尔提出条件,贝利奥尔承认他是大领主,并且承诺把贝立克郡交给他。因此1333年爱德华三世进军包围贝立克,在哈里登山击溃苏格兰人。这场战役与班诺克本之役在性质上很不一样,弓箭手大展神威,破坏“环型阵势”。之后,原先被放逐的人在他们的本土重建权威,不过也付出了代价,贝利奥尔不但将贝立克郡割让给英格兰国王,而且还要赔上苏格兰的整个东南部。在割让土地的过程中爱德华三世有所逾越,他在苏格兰人面前数落贝利奥尔的错误。同时,罗伯特·布鲁斯的后裔与追随者在法兰西流亡。苏格兰与法兰西之间的联系,以及法兰西宫廷经常给予苏格兰的援助,在英格兰唤起了很深的敌对情绪,英格兰因此将原本针对苏格兰的战争转向佛兰德斯。
一些新的不满聚集成冲突。自约翰王以来,英格兰就不得已丧失加斯科尼以外的所有法兰西属地,还要面对加斯科尼边界时常发生的摩擦,几位英格兰国王也必须为长久以来已被剥夺的大部分领地对巴黎表示效忠。但是1328年查理四世去世,王国没有直接的继承人,出现了问题。瓦卢瓦家族的菲利普强占王权,要求爱德华三世效忠,但是爱德华三世不从。爱德华三世凭着母亲一系的传承(如果母系的权力有效的话),可以勉强地要求法兰西王位。在后来的军事攻势中,爱德华三世借助于宗教与世俗贵族,以及英格兰下议院的赞同与建议,提出了这项要求。
朝气蓬勃的爱德华对国内政治的兴趣,不及对国外冒险与角逐的兴趣来得高,而且打从一开始便察觉到:如果将贵族的力量从内部阴谋与敌对情绪转移到对外作战的统一目的上,对他将大有帮助,也与民心相合。约翰王与亨利三世在欧陆的战争,透露了国王与贵族以及臣民之间为了得到人力与金钱所进行的持久斗争。欧洲大陆的冒险,被人们视为关心外国属地与权利的国王之关键利益所在,所以王国的政治集团热衷于海外征服活动。爱德华三世不需要勉强议会支持他远征法兰西,贵族、商人与民众自然会逼着王室采取行动。
一个并非出自民族情绪但仍很有力的动机,对议会中各王族成员产生了吸引力,强化了他们争夺法兰西王位与领土的企图。销往低地的羊毛向来是英格兰的主要输出品,也几乎是唯一高过农业资源的财富。佛兰德斯的城镇借着接近完美的织布技术,已经得到高度的发展,而它们的繁荣必须仰赖英格兰的羊毛。但佛兰德斯伯爵们领导下的贵族阶级培养出的对法兰西的情绪,却不顾及市民在物质上的福祉。把市民视为危险而不忠诚的人,市民财富与权力的成长与封建阶层的优势存在冲突,许多年来,佛兰德斯的市民与尼德兰的贵族在经济、社会、政治各方面都完全背离。市民们求助于英格兰,而贵族则乞援于法兰西。佛兰德斯的伯爵们一再地阻碍羊毛贸易,而每次阻碍都引起海峡[2]两边的愤怒。英格兰议会中的商人成员,为了在英吉利海峡与法兰西人进行海战而大声疾呼,采取行动。
1336年爱德华三世采取了决定性的报复。他下诏全面禁止英格兰的羊毛出口,此举在尼德兰引发了极大的危机。城镇民众起来反抗封建贵族,并且在根特商人凡·阿特威尔德的率领下,经过相当严酷的斗争,控制了尼德兰的大部分地区,但胜利的市民随后受到贵族与法兰西的报复威胁,遂向英格兰求助。他们的呼吁得到了热烈回响,有如潮水高涨,所有利益与野心的溪流在一时之间流进一个共同渠道。1337年,爱德华三世拒绝对菲利普六世效忠,于是百年战争开打。这场战争永远没有终结,因为没有签订一般的和约,直到1802年双方才签订《亚眠和约》,在当时法兰西已成为共和国,而法兰西王室继承人流亡到了英伦三岛。根据这项和约,英格兰的君主正式放弃了对瓦卢瓦与波旁的王位资格。
爱德华三世缓慢地聚集英格兰的远征军,这批军队不是封建制度下的募兵,而是挑选士卒组成的佣兵。它的主干是以契约雇用的战士,这些战士都是军官以自己选定的地区与方法招募而来。因此,从每个郡抽调的战斗力较之不可信赖的民兵配额,远少于法定数目。骑士与弓箭手具体表现的出这个国家的优势,在同盟五军港集结。这些兵卒组成了一支历史上最难对付、最有效率的入侵队伍。法兰西人对此一清二楚,他们的国王决定用全部兵力来抵抗。
菲利普六世首先求助于大海。许多年来,海上都有私掠的战争,英吉利海峡的沿岸人民对此怀着深仇大恨。法兰西的海上军力都尽可能用于制造舰队,甚至雇来的热那亚平底长船也出现在法兰西的港口。在诺曼底,也讨论到之前因反侵略而成就“征服者”威廉伟大功绩的计划。爱德华三世并没有忽略海上力量,他对于海军兴趣浓厚,在统治早期就从议会那里赢得“海上之王”的称号,他能够率领的船舰数目与法舰相当,而兵卒更胜法军。在能够把英格兰远征的军队与给养运往法兰西之前,势必要举行大海战。1340年的夏天,敌对两方的海军在斯鲁伊斯的外海相遇,随即发生了九小时的激战。傅华萨说:“这一仗打得天昏地暗,因为海战比陆战危险且凶猛,在海上无法撤退也无法逃亡,只有往前战斗并且碰运气。”法兰西的海军将领都奉命即使战死也要阻止侵略,所以双方都英勇地战斗。法兰西的舰队遭到决定性的打击,英吉利海峡的控制权落入入侵大军的手中。海路大开,英格兰部队到了法兰西的土地上,在卡德桑登陆且遭到抵抗。大批的热那亚弩箭手与重骑兵在等待敌人上岸,但英格兰的弓箭手隔着远距离射箭,从船上将海岸的敌人清扫一空,掩护入侵的部队登陆。
爱德华的人马与反叛的佛兰德斯人会师,因而军力大增,可能超过两万人,他们开始了首次盎格鲁—佛兰德斯人对图尔奈的包围。这个城市顽固抵抗,当饥饿威胁着卫戍部队时,出现了恐怖的景象,“派不上用场的人”被驱入无人地带,因为无人怜悯或救济而饿死。夺下这个要塞,远非爱德华三世的金钱及补给所能及,而弓箭手的威力并不能跨越石头砌成的城墙,这场欧洲大战的第一次攻势没有分出胜负;随即进入旷日持久的停战。
这次停战是因为战斗者缺乏财源,并没有和解;相反地,双方都以另一种方式持续进行斗争。法兰西人对尼德兰市民进行报复,彻底打垮了他们,凡·阿特威尔德于根特的一场民间动乱中丧生。英格兰人也尽可能地报复,在布列塔尼发起一场关于继位的争执,且煽动这场争执。加斯科尼边境的长期战争持续进行,而双方都期待再一次考验彼此的军力。训练有素、急于战斗的人多如牛毛,但是要上战场就必须有资金。就此而言,这些资金少得可怜,但是若没有则一切都会停顿。要如何获得这些资源呢?1290年,犹太人因此遭到了剥削、劫掠以及被驱逐的命运。为首次入侵找到金钱来源的佛罗伦萨银行家,都被王室不履行债务的行为给毁了。宫廷与议会努力要弄到一笔足够的现金,若是没有这笔钱,骑士没有马骑,弓箭手没有弓作战。眼前便有个丰富的财源。英格兰最富有与最有组织的羊毛贸易团体急于从战争中牟利。英格兰对羊毛商人建立了垄断机制。他们时常得遵照国王的需求与裁决,通过国王规定的城镇进行出口。这个制度使得国王能够方便而有弹性地进行控制。他对经过“贸易中心”港口出口的羊毛抽税,从而得到完全不受议会掣肘的巨大岁入。而且,把持着垄断机制的羊毛商人成立了一个关心战争、依靠国王、能够借钱给国王以交换良好待遇的公司。不过议会里代表较小利益的羊毛商人并不喜欢这种做法,他们埋怨国王对“贸易中心”垄断者的恩宠,也指出国王的独立资源直接威胁议会的权力。
1346年的春天,议会必须面对为新的侵略而抽税的局面。军队重新建构,比以前更具有战斗力,其构成人员因为招募的新手而更新。这一波大军计有骑兵二千四百人,弓箭手一万二千人,再加上其他和步兵一起启航,于1346年7月12日在诺曼底的圣瓦斯特登陆。他们并未遭到抵抗。这一次的目标是靠突击夺下巴黎。保密工作事前做得不错,甚至连英格兰的军队都相信他们正前往加斯科尼。法兰西无法在有限的时间里集合足够的能拦阻这次入侵的军力。卡昂失陷,爱德华三世直抵巴黎城下,一路烧杀,但此时法兰西国王已准备好军力。包括法兰西的所有骑兵在内,大概有爱德华军队三倍之多的庞大军队在圣丹尼斯附近集结。面对如此强烈的抵抗,再加上防卫森严的城墙,爱德华无法占到上风。菲利普国王冷酷地要他选择在塞纳—马恩省河的哪一岸作正式会战。
这次突击失败了,逼着英格兰大军撤退。爱德华这位挑战者被迫以四天六十英里的速度离开战场。法兰西军队朝南方移动,占据塞纳—马恩省河谷,截断了英格兰人的退路。英军现在必须朝着索姆河走,希望在亚眠与大海之间渡过这条河。现今,我们很熟悉这条河的宽度。它流经广阔的沼泽,很难将水全部抽光。英军只能靠着长长的砌道与桥梁通过,不过这些设施都被来自皮卡尔迪的部队给破坏或占据了。英军分四路找寻脱逃之路,但是都失败了。法兰西中军的前锋现在已经到达亚眠。爱德华三世与勇猛而鲁莽作战的英格兰部队,似乎被困在索姆河、海岸、法兰西大军包围的三角地带,根本无法将舰队与运输品调到合适的港口。要在河口附近渡过索姆河显然是孤注一掷,因为浅滩相当长,还有凶猛而又险恶的潮水,每天只有几个小时可以渡河,而且相当危险。
此外,据估计,这条路有多达一万两千人的军队把守。傅华萨说:“英格兰国王那个晚上没有睡多少觉,在午夜起床,命令号手吹响号角。不久,一切准备妥当,他们收好行装,在破晓时分出发,骑马前进,日出时抵达浅滩;但那个时候已经满潮,他们无法渡过。”下午退潮时,敌人的部队已经紧逼在后,稍作停顿便是死路一条,爱德华国王命令高级将领跃入水中,强行过河。法兰西的抵抗被激励起来。皮卡尔迪的骑士在汹涌的河水与险恶的沙洲上与英格兰骑士会战。“他们如同在陆上一样骑马冲杀。”在披着铠甲的人最致命的攻击下,英军靠着苦战强行杀出了一条生路。在登陆的地点,热那亚的弩箭手又使英军的人马伤亡惨重,一直到长弓表现出它的压制力,英军才能部署部队。爱德华的军队总算是逃过了一劫。
菲利普国王率领着足足三四万人的大军一路穷追,他满怀希望,想逼傲慢的英格兰人背水一战,或者在渡河时打击他们。当他获悉英军已经过了河,便召开军事会议,将领纷纷进谏,说因为潮水已经涌入,只能前往上游的阿布维尔,由法兰西人据守的桥上过河,除此便别无选择。因此他们便朝阿布维尔移动,并且在那里过夜。
爱德华国王与他的军队都认为获救的机会渺茫,但那个晚上他们却很高兴,因为乡间到处都是食物,爱德华与将领们一起吃晚餐,然后一起祈祷。他们确实必须决一死战才能到达海岸。爱德华与后来很著名的“黑王子”威尔士亲王共同举行所有宗教仪式,并且祷告即将到来的这一仗不要让他丧失全部荣誉。天一亮,爱德华就率领约一万一千人的军队,分成三个分队出战。他骑上小马,手上持着白色令牌,甲胄上披着华丽的深红绣金罩袍,沿着队伍驰骋,“鼓励并且恳求军队保住他的荣誉,捍卫他的权力”。“他说起话来极为悦耳,同时呈现出愉快的脸色,所有意志消沉的人看见他、听到他讲话之后都感到安慰。……他们轻松自在地吃喝……席地而坐,将他们的头盔与弓放在面前,这样,当敌人到达时,他们会更有精神进行厮杀。”位于起伏草原上的空旷阵地是占不到什么便宜的,但侧翼的克雷西森林提供了最后的保护。
1346年8月26日,在同一个星期六的日出时分,菲利普国王正在阿布维尔修道院做弥撒,他的庞大军队在长途追逐中向前移动,四名骑士奉命在前方侦察。大约中午时分,菲利普国王已经率着大队人马抵达索姆河的对岸,接到了骑士们的报告:英格兰部队排好阵势,准备厮杀。他睿智地下令:白天不进攻,将后队带上前来排成战斗队形,次日展开攻击。这些命令由将领传给全军上下。但是敌人在势不可挡的追击下逃了那么远的路程,即将把他们牢牢抓住,菲利普却在这么紧迫的时刻决定停止进军,即使只有一天,也使法军无法忍受。谁能保证他们的敌人隔天不会逃亡,战场上不至于空无一人呢?推进行动不可能加以控制,由阿布维尔前往克雷西的所有道路与小道,都布满铠甲漆黑、刀枪闪闪的军队,其中有些人服从菲利普的命令,然而大多数则拒绝听令。前方的队伍停止前进,但更多的部队蜂拥而来,强行穿越前方停下来的或后撤的部队,下午五时左右,与克雷西宽广山坡上一览无遗地英格兰军队面对面。此时此刻,他们停了下来。
菲利普国王到达战场,受到身边众人的热情推动而感奋。太阳已经西沉,不过全部的人都打算对战。在大军前锋,有六千名热那亚弩箭手,他们奉命越过层层骑兵,用弩箭粉碎敌阵,为骑兵进攻做好准备。但是这些热那亚人之前扛着重型武器与储备的弩箭,以全面作战的队形行军十八英里,十分疲乏,他们认为在那样的情况下无法担当重任。而骑马驰骋同样一段路的阿朗松伯爵根本没有接受这个意见。他大喊:“这就是雇用这些无赖所得到的结果,一有任何事要他们做,他们便逃之夭夭。”因此热那亚人只得向前冲了。弩箭手在许多人蔑视的眼光下绕行,走向阵前,黑云扫过,掩住了太阳,一场哗啦而下的短暂暴雨打击着大军,一大群乌鸦带着阴郁的预兆聒噪乱叫,从法兰西大军的头顶上飞过。暴雨打湿了热那亚人的弓弦,像来临时一样快速地停止,而灿亮的落日照到英格兰人的后背,使得热那亚人睁不开眼睛。这种情形像乌鸦一样不祥,对实际作战也更加不利。热那亚人排出阵势,大喊一声,前进了几步,又大声喊叫,第三次向前进并“做枭叫声”,发射他们的弩箭。沉寂笼罩着英格兰阵线,英军中足足六七千名的弓箭手,以“升降闸门”的形式列于两翼。他们到当时为止都站着不动,现在开始向前走了一步,将弓拉到耳际,开始行动,傅华萨说:“他们射箭的力道很猛,速度又快,箭看起来仿佛如雪花降下。”
这群箭雨给热那亚人造成的后果是毁灭性的,后者的武器达不到伤敌的射程,于几分钟内便数以千计地阵亡。战地上铺满了插着箭羽的尸首。旋转的箭有如飞弹夺人性命,此种情形在战争中前所未闻。遇到这种毁灭,热那亚人阵脚大乱,箭下游魂在溃败中纷纷后退到急于建功的骑士与重骑兵行列,所站的位置刚好在英格兰长弓箭矢的射程之外。菲利普国王看到这景象气得大叫:“给我杀掉那些无赖,因为他们毫无理由地堵住了路。”前列的法兰西骑兵在撤退的热那亚人当中奔驰,用剑砍倒他们。骑兵不久就来到了致命的射程之内,长弓的箭矢有如紧密暴风雪射来,贯穿了铠甲,袭击战士和马匹。后面英勇的骑兵队也骑马向前,冲入这一团混乱,箭如冰雹,纷纷落在他们身上,战马乱跳,战场上躺满了盔甲鲜明的战士,战事就此秩序大乱,惨不忍睹。这时,威尔士与康沃尔郡的轻步兵穿过弓箭手棋盘形的阵势溜出来,持着他们的长刀向前冲,“扑向伯爵、男爵、骑士与乡绅,杀掉了许多人,英格兰国王后来对这个损失相当愤怒。”许多可以换取高额赎金的人在那些无知的步兵手下丢了性命。
在这场屠杀中,菲利普国王的盟友,也就是瞎眼的波希米亚国王坠马身亡。他命令骑士将他们的马勒与他的马勒绑在一起,这样他就可以亲手杀敌。绑好之后,他就在混战中向前冲,人和马都倒下了。次日,他们的尸体被人发现,仍旧连在一起。他的儿子是卢森堡的查理王子,也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当选人,当时已经以罗马人的国王自居。查理做事谨慎,看到状况不对,便带着追随者从一条没人注意的路撤走了。法兰西人现在展开了主要的攻击。阿朗松伯爵与佛兰德斯伯爵率领重骑兵冲向英格兰阵线。他们尽可能避开弓箭手,找寻重骑兵厮杀;法兰西、日耳曼与萨瓦的骑兵队实际上已碰到威尔士亲王的分队。由于敌人的数量太多,以至于在亲王身边作战的人都被派往爱德华国王指挥作战的风车小屋,请求增援,可是爱德华国王不敢派走后备部队,只说道:“让那孩子自行立功吧!”——事实上威尔士亲王也做到了。
另一件事也相当引人注目。约翰·埃诺爵士麾下的一名骑士骑着菲利普国王当日赐予的黑马,避开了箭雨,冲入英格兰的阵线。英格兰人得到的命令是不准任何人动手伤他,结果他骑马在后队绕了一圈,返回法兰西军中。法兰西骑兵持续向英格兰前线部队冲锋,一直到黑夜完全降临为止。整个晚上,由勇士组成的新队伍决定:如果没杀死敌人便不离开。他们奋力向前,摸黑前进。最后这些人都被杀了,因为英格兰人对他们也“绝不饶命”,尽管这绝对不是他们国王的意愿。
夜晚降临时,菲利普国王发现自己身边的骑士只剩下不到六十人。他中了一箭,受了轻伤,坐骑被另一支箭射死。约翰·埃诺爵士再度扶他上马,抓住马勒,逼他离开战场。根据傅华萨的说法,约翰·埃诺爵士确实详细告知大家熟知的原则——“忍辱求存,来日再战”。菲利普国王在仅存的五位男爵陪伴下,于次日清晨抵达亚眠。
“这个星期六的夜里,英格兰人不再听到枭叫声与大喊,也不再听到任何向特定爵士或旗帜的叫阵声。他们注视着战场,也注视着败北的敌人。因为夜色昏暗,他们生起火,点燃了火炬。整天都没有戴上头盔的爱德华国王,从他的指挥座位上走下来,带着整营人马前去探望威尔士亲王。他用双臂拥抱着后者,吻着,并且说:‘爱子,上帝赐给你无比的坚毅。你是朕的儿子,因为你今天尽忠职守,表现良好。你堪为君主。’亲王低身鞠躬,至为谦虚,将一切荣誉都归于他的父王。”
星期天的早上,大雾笼罩着战场,爱德华国王派了五百名持矛手与两千名弓箭手的强大兵力去打探前线。他们遇到不顾战败而仍从鲁昂行军到博韦的法兰西增援部队,于是便扑上前去。对战之后,一千五百四十二具骑士与其随从的尸体横卧沙场。他们后来又与鲁昂大主教与法兰西大修道院副院长的部队遭遇。后者同样不知道兵败的事,也被击溃而惨遭屠杀。英格兰部队还发现为数极众的散兵与骑士,“将遇到的所有人砍于剑下”。傅华萨说:“事实上,我确信在这个星期天早上,来自城镇与市郡的被杀害的步卒人数有星期六那一仗中阵亡者的四倍之多。”克雷西之役的惊人胜利,可与布莱尼姆之役[3]、滑铁卢之役并列,而且与“一战”里的最后挺进同属不列颠战史四大成就之一。[4]
爱德华三世行军经由蒙特勒伊与布朗日到布洛涅,并且通过哈德洛的森林,展开对加莱的包围。加莱在英格兰人眼中是个蜂巢,聚集着私掠者,这些人是英吉利海峡永无休止的诅咒对象,而这个欧洲大陆最靠近英格兰的地点,也长久承受着日益加剧的痛苦。加莱的样子就是敦刻尔克三个世纪之后的样子。围城之战几乎长达一年之久。这一段时间,陆上的每种战争艺术都被付诸实施;发射炮弹,攻击壁垒,炮声使人不寒而栗。在海上,法兰西轻快的舰艇设法躲避封锁,沿着海岸悄悄地移动,但被木桩筑成的复杂防御物给挡住。因此,法军海陆两路的救援都失败了。另一方面,整个围城行动耗费的资源,也多到我们无法想象的程度,冬天来临,士兵都要求返乡,舰队也近于叛变的边缘。在英格兰,每个人都在抱怨,议会很不满,在补给方面显得心不甘情不愿。爱德华国王与他的军队住在临时营房里,期间,他从来没有渡过英吉利海峡回到他的王国。马基亚维利很精明地计算过,每个要塞都应该有足以供应一年之需的粮食,这种预防措施几乎涵盖了历史上的每个案例。
当苏格兰的戴维王与法兰西结盟,率领军队越过“边界”的时候,围城行动几乎还没有开始。但是危险已经可以预见,就在达拉姆西方的内维尔广场,英格兰人已经打赢了一仗。这位苏格兰国王被擒,囚禁在伦敦塔。如同我们所知道的,他一直在那里过了十一年,直到贝立克条约签订、支付大批赎金后才获得释放。这场决定性的胜利消除了苏格兰一个世代之久的危险。福洛登之役前后,苏格兰不止一次与法兰西联盟,这将为这个幅员很小而胆子很大的国家带来灾难。
加莱拼命抵抗了十一个月,然而还是无法支撑。饥饿最后使得被围的人没有任何选择,提出了求和的条件。爱德华三世依旧愤慨难平,在他的要求下,六位最高贵的公民身穿衬衣,赤足、面容憔悴地觐见时,他还打算砍掉他们的头。他的顾问提出了警告,如此残忍的行径将使他在历史上的名声受损。然而,他还是要一意孤行。菲利帕王后当时身怀六甲,跟随他一起赴战,她匍匐在爱德华面前,俨然是一幅具有教化之义的、预先安排的以怜悯诉求正义的艺术画。因此,献身拯救民众的几位加莱市民被赦免无罪,甚至获得善待。加莱成了英格兰以全国之力与法兰西交战、经历万般折腾而得到的领土方面的唯一果实。至于克雷西,还有一个更长的故事。
[1]本国境内划出的隶属于他国的领土。——译注
[2]即英吉利海峡。——译注
[3]日耳曼联邦共和国巴伐利亚西部的村庄,1704年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中,英奥联军曾在此大败法兰西与巴伐利亚的联军。——译注
[4]写于193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