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四世的冒险
英王爱德华四世在战场上证明他有权利继承王位。他是一位战士,同时也是一位言出必行的人,在危险关头最能表现他的特质。在战争中,没有任何事物使他失去勇气或感到疲乏。长途行军、作出决策、统率军队、指挥作战,似乎是他天生就会的事。事情越凶险,他表现越好,反过来也一样。他在这个时候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战士;但战事一停止,他却不热衷于君主的权力。土地是美好的;青春在他的血脉中流动;所有的血债都已讨还,他安然自在,将他的利剑怀着善意入鞘。利剑已经为他赢得了王位,而他现在应该享受人生。
内维尔家族在这些艰困的岁月中为爱德华国王赢得了战争的胜利。沃里克与现在成为诺森伯兰伯爵的蒙塔古,以及约克大主教乔治·内维尔等三人,掌握了统治国家的整个机制,国王只在若干时刻出面。国王因被误解的宽宏所再度引发的内战而受到责备,他的宽宏被咨议大臣与将领们严格抑制住了。在他统治的前半期,英格兰是由沃里克与诺森伯兰两兄弟治理,他们相信国王被拱上王位,就是要他继续称王而由他们来治理国家;国王并没有为此事争吵。在整个统治期间,他向来只有被逼的时候才与人相斗,这也是他的特殊之处。历史责怪这位二十二岁的王子没有于登基后马上发挥政治手腕,同时表现出对他的工作必需的政治事务的热衷。矛盾的性格集于爱德华一身:他爱好和平,爱好在战争中扬威,但是他爱好和平是因为在和平中可以追逐逸乐,而并非因为和平所带来的尊严;他沉迷女色,为所欲为;他时常行猎饮宴,生活一点儿也不闲。这些难道是胜利之后理所当然的奖赏吗?让沃里克、诺森伯兰与其他热衷于名利的贵族扛起国家的重担,而国王乐享人生。有一阵子,这情形对两方面都适合,胜利者瓜分战利品;国王自有他的娱乐享受,而贵族们拥有他们的权力,奉行他们的政策。
许多年就这样溜过去了,国王虽然紧紧地控制权威,但大体上仍然过着悠闲逸乐的生活。对他的心情,稳重的休谟[1]曾经用精挑细选的字句作以下的描述:
“在现在这段和平时期,他对臣民相当友善而平易近人,尤其是对伦敦人更是如此;他长相俊美,谈吐殷勤,即使没有表现出王室的尊严,也能博得美人们的青睐。这种轻松而又乐趣无穷的过程,每天都增进他在各个阶层中的声望。他是一位年轻、使人快活的独特宠儿。英格兰人的性情本就不善妒,不会对失礼的举止生气。而他沉溺于寻欢作乐固然满足了他的天性,也不自觉地成了支撑与巩固政府的方式。”这位史家对爱德华作了这些比较温和的贬抑之后,哀叹国王的软弱与不谨慎,这使得国王迷失,从有如阳光普照宽阔林地一般的放荡行为,走向浪漫与婚姻的危险处境。
有一天,国王行猎,因为追逐猎物而走得很远,便在一座城堡过夜。这座城堡中住着一位气质高雅的贵妇,她原本是城堡主人的侄女,名为伊丽莎白·伍德维尔或称韦德薇,是在“玛格丽特的圣奥尔本斯之役中阵亡的”兰开斯特骑士约翰·格雷的遗孀。她的母亲——卢森堡的雅克塔——是著名的贝德福德公爵约翰的年轻妻子,在约翰死后下嫁给他的管家理查德·伍德维尔爵士,也就是后来所封的里弗斯伯爵。雅克塔因为嫁给比她地位低许多的人而冒犯了贵族,被罚一千英镑作为警告;不过此后她生活得很愉快,替丈夫生了十三个孩子,伊丽莎白就是其中的一位。伊丽莎白的血脉中兼有贵族人士与普通人的血液,是一位严峻的女性,正直、无惧、贞洁,有许多子女。她与两个儿子被剥夺财产权与公民权,失去了兰开斯特派给予的权利。不过所有能够获得王室原谅的机会都不容错过,所以这位遗孀在年轻的征服者面前低声下气地侍奉,像法莱斯那位皮匠的女儿一样,让君主一见钟情。莎士比亚的叙述虽然有几分粗鲁,但是八九不离十。伊丽莎白夫人严谨自制,结果使得这位君主更加一往情深;他全心全意爱她,而当她很固执时,便恳求她与之共享荣华富贵。他不理睬审慎的意见与常人的智慧,如果一个人无法逞心头之愿,那么又何必在战役中求胜,何必要做国王呢?但是他也知道这个抉择的危机。1464年与伊丽莎白·伍德维尔的婚姻是一个严守的秘密;身居政府要职的政治家们,在笑谈这件多情嬉戏的韵事时,并没有想到它会是一桩严重的,使得这个王国地动山摇的事件。
沃里克为国王前途所作的打算完全不同。他认为国王最好与西班牙王族中的伊莎贝拉,或者任何一位法兰西的公主结婚,大大促进英格兰的利益。当时,王室的婚姻是邻国之间的和平保证,或者战争求胜的工具。沃里克晓以大义,逼国王作决定;然而爱德华似乎犹豫不决,并且提出反对,直到这位大臣(也是他的左右手)变得不耐烦。然后,真相终于大白,国王已经和伊丽莎白·伍德维尔结婚有五个月之久。在这种情况下,国王不得不决定与这位大他十四岁的、仍值全盛时期的、英勇的国王拥立者断交。沃里克在英格兰的根基很深,在许多大型产业上对所有阶层不吝示好,这让他受到更多的欢迎;伦敦人都指望着他,他仍掌握着权力。但是没有任何人比他更清楚,爱德华事实上是一位了不起的战士,武艺精湛、残酷无情,一旦被唤醒斗志,便会为所欲为。
爱德华国王本人也开始对某些政事感兴趣。伊丽莎白王后有五位兄弟、七位姐妹与两位儿子。他下诏将他们升到很高的官位,或让他们与最重要的家族匹配。他甚至做得相当过火,使王后年方二十岁的四弟,娶了八十多岁的诺福克公爵的夫人。王后的家族中新添了八位勋爵:包括她的父亲、五个姻亲兄弟、她的儿子、她的弟弟安东尼;这根本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那个时候总共不过只有六十位勋爵,其中有机会进入议会的还不到五十个人,所有这些权贵都被限制在一个严谨、精密的制度中。一批在战争中表现并不出色,围绕在怠惰国王身边的新贵,来得相当突然,对于沃里克与他深感自豪的同伙们而言,也具有政治上的危险性。
外交政策引起了冲突。在这悲惨的一代,英格兰不久前还雄霸天下,此刻却成了邻邦戏弄的对象。英格兰的贵族此时纷纷到海外避难,给西欧的朝廷带来困扰。勃艮第公爵有一天得知埃克塞特公爵与其他几位英格兰的贵族在他出巡行列的后面乞食,不禁大为震惊;他看到和他同一阶级的成员受到如此轻视,不禁感到愧疚,便给他们提供普通的住处与生活津贴。路易十一也给予阿金库尔战役胜利者的不幸后代同样的援助。玛格丽特与她的随从贫苦却不失气派,在勃艮第与法兰西都受到欢迎。英格兰已经衰弱,而那两个强权现在都变得不可轻侮,在任何时刻都可能支持流亡的派系,并且讨回五十年前英格兰入侵的血债。沃里克一派人士所持的政策便是与强权法兰西缔交,借此使英格兰获得稳定;在这种气氛下,他们希望国王的妹妹能与法兰西人联姻。但是爱德华国王采取了完全相反的做法,企图把英格兰的政策基础放在西欧次强的国家勃艮第,而这个凭着直觉的选择,后来支配了这个岛屿长达好几个世纪。他可以毫无疑问地做法兰西的盟邦,也就是受法兰西权力的摆布,但如果与勃艮第结盟的话,即使无法控制法兰西的行动,至少也可以矫正它。爱德华四世在纵情作乐与狩猎中培养出征服者的精神,英格兰永远都不应该成为属国;她不但不应该被邻邦分治,反而要使得邻邦不和以维持均势。在这个时候,这些政治主张还很新,它们在英格兰政府情绪激烈的小天地中造成的紧张,随时都可以见到。
爱德华国王于1468年将他的妹妹玛格丽特嫁给了于1467年继任为勃艮第公爵的“大胆者”查理,此举使得沃里克懊恼而惊慌。如此一来,这些不惜生命以自己的广大资源帮助国王登基的显贵们感觉遭到了轻视与物质上的损失,此外还必须容忍给英格兰、约克派与自己带来的致命打击。如果法兰西与兰开斯特家族联手入侵英格兰,那么勃艮第能够给予什么援助呢?在这么一个大灾难中,他们的产业以及所有依靠他们的人,会发生什么事呢?国王与内维尔家族的首领沃里克之间的不睦,从这点看起来并非微不足道或者只属个人恩怨。
被激怒的贵族聚在一起密商。爱德华继续与他的王后寻欢作乐,也与其他人享受人生;他主要关注兰开斯特派的计谋与活动,但是在他背后正在酝酿一个严重的威胁,内维尔家族准备与他做个了断。沃里克的计划很罕见;他悄悄对国王的弟弟克拉伦斯说,其实除了伍德维尔家族平步青云的孩子们之外,克拉伦斯自己也可能继爱德华之后当上国王,由此将克拉伦斯拉向自己这一边。他们秘密商定,由克拉伦斯娶沃里克的女儿伊莎贝拉。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沃里克便出击。北方当时出现了反叛,约克郡数以千计的人在年轻贵族率领下武装反抗税赋,因为自从阿瑟尔斯坦之日起支付的一种征收税“二十四捆谷物”在此时突然变得很重;其他不满也被挑起,特别是国王受到“宠佞”摆布的传言。同时,在伦敦,下院针对政府松弛、挥霍财富的行政管理提出意见。爱德华国王现在不得不前往北方;除了少数侍卫之外,爱德华没有带自己的部队,而是请求贵族带着人马前来助阵。他在7月抵达诺丁汉,在那里等待彭布洛克伯爵与德文伯爵,这两个人都是他封的新勋爵,曾经率领过威尔士与英格兰西部的兵卒。当爱德华国王北上平定反叛的同时,在加莱伺机而动的沃里克与克拉伦斯便马上带着卫戍部队来到英格兰;沃里克发表了一篇支持北方叛军的宣言,称他们为“真正的国王臣民”,并且敦促他们“以虔诚哀悼之心,做国王陛下的马前卒,进行补救与改革”。沃里克与肯特的数千人马会合,在伦敦极受尊敬;但是他与克拉伦斯还没能带领部队攻打国王的后路时,胜负已经出现。北方叛军在“利兹代尔的罗宾”率领下,于班伯利附近的艾柯特截击彭布洛克伯爵与德文伯爵,打败了他们;一百六十八名骑士、乡绅与绅士在战斗中坠马阵亡,或在事后处以极刑;彭布洛克伯爵与德文伯爵均被斩首。
爱德华国王企图在白金汉郡的奥尔尼集结四散的人马,此时才发现自己处在大贵族的权力掌握中。他的弟弟——格洛斯特的理查德,因为身体畸形而有“驼背”之名——似乎是他唯一的朋友。爱德华企图要沃里克与克拉伦斯尽忠而归到帐下,但是在交谈之后才弄明白,原来他是他们的阶下囚;他们依照仪式躬身晋见,向国王解释说,未来治国必须遵照他们的意见。他被送到沃里克在莱德尔赫姆的城堡,在约克大主教的监视下受到表面上的尊敬,但实际上还是监禁起来。沃里克这位“国王拥立者”实际上挟持着两位敌对的国王,亨利六世与爱德华四世,两个人都是他的囚犯,一位关在伦敦塔,另一位锁在米德尔赫姆;对任何臣民而言,这都是惊人的成就。为了让教训更直接,王后的父亲里弗尔勋爵与她的弟弟约翰·伍德维尔后来都遭到逮捕,不以审判作掩饰,便在凯尼尔沃思处以极刑。这就是旧贵族对付新贵族的情形。
但沃里克与国王之间的关系就不容许简单地解决。沃里克突然实施打击,没有任何人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等到真相大白之后,约克派的贵族对君主被监禁感到又惊又怒,而兰开斯特派也都抬起头来,希望在约克派的内斗中得利。爱德华国王发现装疯卖傻相当有利,便宣称自己相信沃里克与克拉伦斯是对的。他改变了行为方式,并且签署文件,大方地赦免所有武装抵抗他的人,让这些人获得自由。这是沃里克与王室达成的和解。爱德华国王不久再度领军,打败了兰开斯特派的叛军,将他们的首领处以极刑,同时,沃里克一派的人士抢占这些辖区,宣布效忠,并且得到王室的宠信。然而,一切都是表面的假象。
1470年3月,借由镇压林肯郡兰开斯特派叛乱,爱德华国王命令他的部队武装起来。他在洛斯科特战场把叛乱者打得落花流水;交战后一连串的处决已经成为惯例,这次亦然,而且他这次得到了罗伯特·韦尔斯爵士控告沃里克与克拉伦斯叛国的供词。这项证据相当有说服力;因为这个时候他们正在密谋对付爱德华,而且不久之后拒绝服从与他会师的命令。爱德华国王带着刚刚获得胜利的部队,突然袭击;他朝着他们挺进,而他们只好奔逃,并且因国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感到惊骇。他们在沃里克于加莱的基地寻求安全;但是他之前命令留下来守城的副手温洛克勋爵却拒绝让他们进入。在他们炮轰这个海岸区之后,他才卖个人情,送了几瓶葡萄酒给克拉伦斯的新娘,因为她刚在船上生下了一个儿子。这位“国王拥立者”发现自己的运气突然一转,几乎十拿九稳的资源都被剥夺了;他反而要向法兰西朝廷恳求庇荫。
这是路易十一前所未有的好运。他的前任大臣让·巴卢埃枢机主教因为与“大胆者”查理合谋,被他关在希农的一个铁笼里,他去查看时高兴得手舞足蹈。现在的他一定也是如此。两年前爱德华身为勃艮第的盟友,曾扬言要对他宣战,而长久以来反抗英格兰的两派领袖现在都在法兰西,玛格丽特住在她父亲的安茹伯国;法兰西的朋友沃里克在自己国家打败了,抵达翁夫勒尔。苛刻的路易十一这下子兴冲冲地让这些敌对的队伍达成和解,使他们携手合作;他在昂热使玛格丽特与她的儿子(现在是一位十七岁的美少年)和沃里克与克拉伦斯会晤,蛮横地提议他们联手并依靠他的援助来推翻爱德华。起初这两派人士都犹豫不前,因为他们曾历经血流成河的相互苦斗,这些残酷岁月中的一切,会因为他们的联合而蒙羞。沃里克与玛格丽特都深思熟虑,他们都曾杀害彼此最亲爱的朋友与亲属:她曾经砍掉他父亲索尔兹伯里的头,杀掉他的叔叔约克与他的表兄弟拉特兰;沃里克则杀了萨默塞特父子、威尔特郡伯爵以及她的许多热衷拥护者;而在他们的争斗里牺牲的人更是数不清。1459年,玛格丽特宣布沃里克是个可怕的不法之徒,褫夺了他的公民权;1460年,沃里克给玛格丽特的儿子加上污名,说他是个私生子,或是出生后被人换掉的孩子。他们对彼此都造成了最严重的伤害。但是他们有个共同点,那就是都恨爱德华,而且都想赢;他们是不能接受失败的斗士,而时间的确证明他们的合作是快速制胜的方法。
沃里克有一支舰队,由他的侄子,也就是福康伯的私生子指挥。沃里克在南方海岸的所有海港都拥有水手,知道他只能亲身前往或送召集令给大部分的英格兰领地,号召人民武装起来,听他的指挥;玛格丽特代表被击败的、取消继承权的、放逐的兰开斯特家族,顽强如昔。他们同意原谅旧仇并与之团结一致。他们在昂热凭着还保留下来的基督受难日圣十字架和残片郑重发誓;而玛格丽特的儿子威尔士王子也与沃里克的次女安妮订婚,使这项联盟更加巩固。没有任何人会因为理念破灭而责备玛格丽特,并且不计较过往的种种伤害而欢迎“国王拥立者”沃里克。她从来没有改变信念;对于沃里克而言,这项交易也很不自然,带有嘲讽意味,而且很残酷。
沃里克也忽略了他为女儿安妮所安排的新婚姻对于克拉伦斯的影响。一个由这种结合而诞生的婴儿,可以将撕裂的、受苦的英格兰团结起来,在这些远景之下出现未来的王位继承人可谓合情合理。克拉伦斯并不是这样的一个继承人,他是因为觊觎王位才背弃兄长,虽然现在是排在玛格丽特之子后面的继位人选,但机会看来已经不大。爱德华被他的弟弟弄得手足无措,不过并没有因为憎恨而影响行动。克拉伦斯新公爵夫人的侍女是一位谨慎而有手腕的使者,在克拉伦斯逃离英格兰不久,就对克拉伦斯传达国王的旨意:克拉伦斯只有重新加入他兄长这一边,才能够得到宽恕与原谅,且既往不咎。沃里克与玛格丽特之间的协议使得克拉伦斯决定接纳这项兄弟之间的提议,但并非说做就做。克拉伦斯必定是个了不起的佯装者,他的兄长过去无法预测他的行动,沃里克这时也同样未能预知其想法。
爱德华国王很惊惶,也很警觉;他几乎无法知道支持者当中有多少人会出卖他。沃里克使出一年前曾经用过的招数:让表弟费茨休在约克郡发动新的叛乱。爱德华把这看作一件小事,聚集若干兵力便去征讨。勃艮第公爵查理警告爱德华,但爱德华表示他早就知道沃里克即将登陆;他似乎信心十足,但没想到将计就计的速度会这么快。沃里克与克拉伦斯于1470年9月在达特茅斯登陆;肯特与其他南部郡县以他们的名义纷纷反叛;沃里克向伦敦行军,把可怜的亨利六世从伦敦塔的监狱中救出来,让他戴上王冠,在首都游街,然后安坐在王位上。
爱德华是在诺丁汉接到这个令人吃惊的消息,整个王国的主要部分似乎都在反抗。北方的叛军正朝着他而来,把威尔士的援助切断;同时,沃里克正率领强大部队北上,沃里克的兄弟——迄今很忠实的蒙塔古侯爵——的人马向亨利国王脱帽致意而效命。爱德华听到蒙塔古背弃了他,而且打算火速地抓到他,便知道自己唯一的希望就是逃往海外。他只有一个避难所,就是勃艮第的王室;他亲自带了一小撮追随者去投奔妹婿。“大胆者”查理小心翼翼,他必须考虑英格兰与法兰西联手攻击带来的危险,一直到他确信这场攻击是不可避免的,才接纳逃难而来的王室亲戚。后来他弄清了真相,原来沃里克的策略是与路易十一联手向他宣战,他必须维护自己的安全。他给爱德华国王提供了大约一千二百名可以信赖的佛兰德斯士兵与日耳曼士兵、必要的船只及金钱,以便其发动突击。这些部队秘密地聚集在瓦特赫伦岛。
同时,“国王拥立者”沃里克统治着英格兰,而且看来可以继续这么做。他掌握着充当傀儡的国王亨利六世。这位不愉快的人,一个还能呼吸的废物,像放置在王位上的一个麻袋,头上戴着王冠,手中握着权杖,接受命运女神变化无常的宠爱,就像过去面对她的恶毒表现出温和的忍耐力一般。许多法令以他之名通过而公告,约克派议会通过的所有取消继承权与褫夺公民权的命令取消了;英格兰三分之一的土地重新归还原主,被驱逐的贵族或者被杀害者的继承人脱离了贫穷与流亡,回到自古世袭的领地。同时,英格兰与法兰西联手攻击勃艮第的所有准备都做好了,战争迫在眉睫。
当演员们了解到这些狂风暴雨的变化,戏剧也进行得相当成功之际,英格兰的大批人却无法跟上如此快速的和解。几乎全部的人仍坚守着以前的立场,他们的带头人可能作了新的组合,但普通人都无法相信红玫瑰与白玫瑰的敌对情形已经结束了。要出现完全不同的场面还需要另一次震荡。重要的是,玛格丽特虽然受到沃里克的怂恿去与他以及她的丈夫亨利六世在伦敦会合,而且她还可以拥有作战的武力,但她执意留在法兰西,与她的儿子在一起。
1471年3月,爱德华与他的那一股远征军在拉芬斯帕登陆。这是约克郡内的一个港口,现在已经被北海冲毁;当年它相当著名,是亨利·博林布罗克进行突击的地点。爱德华国王为他的性命而战,他的表现像以往一样好。约克郡当着他的面将城门关了起来,但是他像博林布罗克一样,声明他只是前来要求私人的产业,并且命令他的部队声明是为了国王亨利六世而战;在这些条件下,他得以被接纳入城,得到补给,补给完成之后,朝向伦敦行军。蒙塔古的军力有他的四倍之多,对他进行拦截;但爱德华以特别快速的行军赶到蒙塔古部队的前面去了。在爱德华经过的地区,约克派所有贵族与拥护者都加入了他的军队;他因此变得强大,足以再度向沃里克宣称自己是国王。“国王拥立者”沃里克被事件的转变弄得很慌乱,一再派人前往法兰西告急,请求玛格丽特马上前来,他自己则驻守在爱德华国王的必经之路的考文垂;他的兄弟蒙塔古尾随着爱德华南下,仅仅相隔两天行程而已。在这可怕的困境中,爱德华国王用到了一个沃里克从来没有猜想到的资源:他知道克拉伦斯是他这边的人,正带着相当多的兵卒由格洛斯特郡移动,表面上是去与沃里克会师;但是像之前行军与斗智都胜过蒙塔古一样,爱德华悄悄地绕过沃里克的侧翼,在沃里克与伦敦之间驻扎下来,那里正好是他与克拉伦斯会合之处。
双方现在都集中全部的实力。在英格兰的土地上人们再度看到大阵仗。爱德华进入伦敦,困惑的民众热忱欢迎。实际上被放在六百名骑兵最前方游街的亨利六世,现在免除了这些折腾,被再度送回伦敦塔的牢里。决定性的一仗即将在北路发生;1471年4月14日,爱德华与约克派人马于巴尼特面对沃里克与内维尔家族,还有埃德蒙·博福特的次子萨默塞特公爵,以及兰开斯特派盟友。
在整个英格兰,没有人能够看清楚发生的事,巴尼特战役是在大雾中进行的。双方的战线重叠在一起;沃里克的右翼绕过爱德华的左翼,反之亦然;沃里克可能被人辱骂,说他只有血气之勇,他受到刺激,下马应战。新的牛津勋爵是一位有名望的兰开斯特派,他的父亲在王朝初期已被斩首。他指挥着与敌方重叠的兰开斯特派左翼,冲锋成功,但是在雾中却分辨不清方向。他一点都不知道前方正面对着爱德华大军的后方,却设法重新回到自己的阵地,到达了萨默塞特中军的后方。他的旗帜上有着星星与星光的徽章,被沃里克的部队误以为是爱德华国王旗帜上太阳与阳光的徽章;沃里克的弓箭手于是向他们射箭。这个错误被发觉了,但是却引导出另一个大错;牛津勋爵被认为临阵脱逃,指责他叛国的呼声响彻沃里克的整个队伍。牛津勋爵完全搞不清楚情况,因而感到沮丧,无力作战。在另一个侧翼,萨默塞特已经被击溃,沃里克与右翼受到爱德华国王与约克派主力的攻击;此时绝对不是求饶的时刻,沃里克寡不敌众,阵势已被攻破,便设法奔向他的战马。如果他够聪明的话,会不顾嘲弄而依循之前的惯例,重新上马;如果他逃脱出去,这个曲折的故事就可能出现相反的结果。但是在这个城镇北边靠近主战场的地方,这位“国王拥立者”在走到战马之前被约克派追上而打死。沃里克曾经是约克派政治大业的主要斗士,曾竭力侍奉爱德华国王,曾接受这位由他安置在王位上并加以支持的青年的苛待;由于他放弃了这项大业,使得许多人为之死难,他的死是罪有应得,但因为显著的武德,所以他应该光荣地辞世才对。
就在巴尼特战役那天,玛格丽特终于在英格兰登陆。萨默塞特的第四代公爵为了替父亲与兄长复仇,刚从巴尼特战役的灾难中脱身出来与她会面,并且担任她的军事指挥官。在获悉沃里克被杀,部队四散之后,不屈不挠的玛格丽特终于感到失望;她在韦茅斯附近的塞尼大修道院找到庇护处,打算返回法兰西;但是其儿子威尔士王子差不多已经十八岁,血脉中流着亨利五世的血液,即将要为王权与生死拼战。玛格丽特只得打起精神,再度表现出不被艰困屈服的意志。她唯一的希望是到达威尔士的边境,在那里,强大的兰开斯特派武力都武装了起来,沃里克的倒戈行为已经被平了,而兰开斯特派与约克派将要再度斗争。爱德华在伦敦附近抄近路行军,企图切断玛格丽特与威尔士的联系。双方部队都马不停蹄地前进,在最后的行军中,双方一天要走上四十英里。兰开斯特派成功地先到目的地,不过他们的部队相当疲惫;爱德华紧随在后,在5月4日的蒂克斯伯里决一雌雄。
这一仗很单纯,双方都是以常用的三队(右军、中军、左军)队形彼此对峙。萨默塞特指挥玛格丽特的左军,温洛克勋爵与威尔士王子指挥中军,德文指挥右军。爱德华国王运用一般性的指挥调度。兰开斯特派的阵地非常强固,“他们的战场前方有十分险恶的巷道、深堑、许许多多的篱笆、大树、灌木,以至于很难接近他们而徒手相搏”。[2]兰开斯特派的计划显然是等候约克派迫不及待地攻击。不过萨默塞特看到由一条“险恶巷道”似乎可以杀入约克派的中军;萨默塞特未与其他将领商量,抑或是与他们意见不合,便独自冲向前去,一时之间得到了胜利。但是爱德华已经预见会发生这一击,所以英勇地抵抗突然冲向中军的敌人;他将二百名长矛手调为侧翼护卫,在决定性的时刻从致命的角度扑向萨默塞特。兰开斯特派侧翼秩序大乱,因此向后退却,而约克派全线进击,扑向敌人没有防守的侧翼,兰开斯特家族最后的军队就这样击溃了。第四代的萨默塞特公爵显然觉得他在紧要关头没有得到支持,从战场逃走之前,他气得用狼牙棒敲碎了温洛克的头颅,脑浆迸出。但这种抗议只是给这战役增添点趣味,并没有影响到战果。
兰开斯特派被打得七零八落,几乎被消灭了。萨默塞特与自认为躲避得很安全的贵族,全都被拖出来斩首;玛格丽特被俘。根据一位编年史家的说法,威尔士王子英勇奋战,向他的连襟克拉伦斯求援不成,在战场上被杀身亡。玛格丽特留下来是为了示众,因为身为妇女,尤其碰巧是王后,在这个凶狠的年代不会被杀;她被监禁起来,从一个地方移到另一个地方,一直到路易十一用金钱将她赎出来为止。在蒂克斯伯里战役结束十一年之后,她贫困不堪地在父亲的安茹伯国去世。
这次战役之后,格洛斯特公爵理查德匆匆前往伦敦,在伦敦塔有项任务要完成。只要威尔士王子还活着,亨利国王便很安全,但是随着兰开斯特的最后希望都告灭,亨利国王的命运也就决定了。5月21日的晚上,格洛斯特公爵得到爱德华国王充分授权巡视伦敦塔,在他的监督下,这位五十年来身处残酷斗争中心、满怀忧思的旁观者被谋害致死。
爱德华国王与其胜利的部队进入了一直支持他的伦敦,在这样的时刻,约克派可谓大获全胜,成就了大业。
我们再度坐在英格兰的王座,
重新以敌人的血买了来。
英勇的仇敌可以比作秋日稻禾,
他们全部傲气至高,但被我们刈割。
三位萨默塞特公爵,声名不凡,
大胆勇猛、毋庸置疑的斗士;
两位克利福德,原为父与子,
还有两位诺森伯兰,两位更勇敢的人,
号角一响便策动坐骑;
与他们一起,有两位熊勇之士,沃里克与蒙塔古,
用他们的链子锁住狮王,
他们一吼,整座森林都抖个不停。
我们如此扫荡,王座已无疑云,
让我们的脚凳安稳。
来吧,贝丝,让我吻我的男孩。
年轻的奈德,为了你的叔叔与我自己,
披上我们的盔甲看守着冬夜;
在夏天酷热下四处奔走,
如此你才能重戴王冠,安享太平;
我们干戈戎马,你才获得九五之尊。
爱德华四世统治时期的剩下部分可以简述。他现在是一位高高在上的国王,敌人与支持者同样寿终正寝;他现在是一位成熟的、不存幻想的政治家。作为王国之主,他有各种办法快活逍遥。从统治时期的一开始,他对召开议会就相当谨慎,因为议会的议员都擅于制造麻烦,但是如果需要钱用,就一定要召开议会。在当时,使君主保持清醒的口号是“国王应该自力更生”。但是这种说法并没有考虑日渐扩大的行政管理的范围。国王要如何使用他世袭的产业、某些税捐、什一税、十五抽一税、少数古怪的按磅征收税、人死却未立遗嘱或没有成年人继承的横财,以及埋藏的宝物等种种零星财富,才能维持随着社会发展而不断扩展的行政管理呢?此时已不能期望用这个理由对法兰西发动全面大战,甚至连防御苏格兰的“边界”都很困难。任何做国王的人都必须利用北方好战的贵族,他们世袭的专业技能便是防守边界。金钱,尤其重要的是现金,中古时期的国王没有钱便捉襟见肘;直到现在,金钱仍多少具有一定的分量。
爱德华决定尽可能不与议会打交道,甚至在他二十岁即处于战争压力之下的时候,他都设法“自力更生”。现在他胜利了,无人向他挑战,他遂在个人开支外的一切事物上尽量节省,避免任何海外冒险,以免向议会求助。他在褫夺公权的兰开斯特派产业上找到了新的税收来源;王室从玫瑰战争中取得不少好处,新的属地每年都有收益。如此一来,只要和平无事,爱德华国王就可以支付分内的费用。但是贵族与国人志不在此,他们想更有发展,想要重新征服法兰西,他们哀悼在法兰西丧失的领地;他们的际遇悲惨,仍会回顾阿金库尔、普瓦捷、克雷西诸战役的光荣事迹。爱德华被证明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战士,他们预料他会在这个领域诞生成果,但爱德华却尽可能敬而远之。爱德华从来都不喜欢战争,而且已经受够了战争;他从议会那里得到了相当大的捐助,足以与勃艮第结盟,向法兰西开战。
1475年爱德华四世入侵法兰西,但仅仅挺进到亚眠附近的皮克尼而已;他在那里进行阵前谈判。路易十一与他英雄所见略同,也知道国王在和平时期都可能安然享受自己的地位,在战时则会成为臣民的猎物与工具。两位国王都在寻求和平,而且找到了和平:路易十一提供一大笔钱,为数达七万五千克朗,每年再另外拨出献金五万克朗。这笔钱几乎足以平衡王室的预算,这使得爱德华不必依赖议会。爱德华做成了这笔交易,签订了《皮克尼条约》。但是他的勃艮第盟友“大胆者”查理对此相当生气。在佩罗讷,所有的英格兰军官都参与的全体大会上,他宣布被他的盟友出卖了。这件事令人不快,但是爱德华国王却忍住了,撤军返国,连续七年都不骚扰法兰西,提取到一笔有实质意义的贡金,同时将议会投票表决用来骚扰法兰西的大多数金钱都放入自己腰包。
今日,对爱德华四世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他的性格方面。我们可以看出,虽然他必须努力经由凶猛的行事与屠杀的手段才能得到王位,但他的内心却很少像英格兰人,而爱好悠闲与自在;我们绝对不能由此推断说他的政策对王国有所损伤。要想从恐怖的内战中恢复,一定需要长时间的休养生息。法兰西政府在他身上看到了亨利五世令人恐惧的本质,于是付出了很重的代价使这些本质隐藏起来,而这种做法正合爱德华国王之意。爱德华四世在行政管理方面力持节俭;而在他殡天后,他是自亨利二世以来第一位没有留下债务而留下财富的国王。他尽力限制国人的民族自尊,而让国家再度强盛。人们把他想象为矛枪,而他实际上却成了垫子;但他在当时的确是一块好垫子。像某位学者的著述所说:“很可能,他的闲散与快活都只是面纱,掩盖了一种特殊而罕见的政治能力。”[3]
终于有一天,他必须召集所有的议会成员,不过这一次并不是向他们要钱,他有没收充公的财物、法兰西的贡金、私人贸易事业的利润,仍旧可以顺利治国。开会的原因是他与弟弟克拉伦斯发生了争执。虽然在巴尼特与蒂克斯伯里两次战役之前,两兄弟之间严格奉行保密协议,但爱德华不再信任克拉伦斯。没有任何事物能够消弭他心中的想法,他认为克拉伦斯是一个卖国贼,在某个决定性的时刻出卖了他的事业与家族,并在另一个决定性的时刻被再度收买回来;克拉伦斯也知道,这个伤口即使长了疤也无法治愈。可他到底也是一位显赫的王子,在这块土地上飞扬跋扈;蔑视国王,瞧不起王廷;他在私事上将冒犯他的人处以极刑,并且觉得自己稳如泰山。他听说爱德华与埃莉诺·巴特勒之前曾有婚约,而格洛斯特公爵理查德后来把它拿来作为篡位的正当理由。的确,如果爱德华与伊丽莎白·伍德维尔的婚姻因为这个原因而被证明是无效的,那么克拉伦斯便是接下来的合法继承人,而且也将对爱德华国王产生威胁。1478年1月,爱德华的耐性已经耗尽,他召开议会不是为了其他事,而只是为了谴责克拉伦斯;他逐条举出克拉伦斯叛国的各种罪行以及对国王的侮辱。议会一如预期,接受了爱德华的意见。他们凭着“褫夺公权法”宣判克拉伦斯死刑,并将行刑一事交到国王手上;他们因为没有被要求付更多的税而感到放心。
克拉伦斯早就已经被监禁在伦敦塔。他是如何死的,众说纷纭。有人说爱德华国王让他自行选择死法;爱德华的确无意让人看到惨不忍睹的景象。根据莎士比亚的说法,这位公爵被淹死在装满马姆齐甜酒[4]的大酒桶中,这的确是十七世纪的人普遍相信的说法;为什么它不可能是真的呢?无论如何,没有人企图去证实任何不同的说法。“虚情假意、性情无常、擅长假誓的克拉伦斯”离开了人世,死前一定会惊讶他的兄长竟然记恨那么久,并且对仇恨那么认真。
好运伴随着格洛斯特公爵理查德。在亨利六世驾崩不久,理查德娶了安妮,她是已故“国王拥立者”沃里克的女儿,以及沃里克广大产业的继承人。这项婚姻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因为安妮的确没有嫁给在蒂克斯伯里阵亡的年轻的威尔士王子,虽然之前与他订过婚。重要的利益最终仍结合在一起。
伊丽莎白王后在这些岁月中生了五位女儿,而且还有两位可爱的儿子,他们都正在成长。1483年,一个儿子十二岁,另一个九岁;继承王位的事清楚又稳定,而爱德华国王才四十岁,再过十年约克派便能永久得胜。此时命运女神再度干预,郑重地提醒寻欢作乐的爱德华元寿已尽。他主要的想法已经确定,要将王冠稳稳地戴在儿子爱德华五世的头上;但是1483年的4月,死亡突然降临,以至于他没有时间采取预防措施。爱德华四世永远挚爱伊丽莎白王后,但他一生却乱搞男女关系。伊丽莎白人在密德兰,而这位强壮的国王在病了十天之后与世长辞。史家都向我们保证这是放荡淫逸的惩罚,死因很可能是盲肠炎,但现在仍找不到解释。他在其他人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去世,而他忠实的弟弟理查德要突然面对一个完全不同的、全新的前途。
[1]大卫·休谟(1771—1776),苏格兰哲学家、历史学家,主要著作有《人性论》《人类理智研究》等。——译注
[2]引自《爱德华四世的到来》。
[3]引自J.R.格林的著作。
[4]产于西班牙、希腊等地的一种烈性白葡萄酒。——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