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诺克本

第十一章 班诺克本

爱德华二世在位时期,可以视为其父亲之王朝的悲哀续集,以及其儿子之王朝的前奏。爱德华一世在青年与壮年时期所集聚的武力与名声,像盾一样掩盖住他晚年的衰退。我们已经见识到他的长处,也必须看到他的短处。人不能长命百岁,在统治的最后时期,这位曾经击倒西蒙·德·蒙特福特,使得威尔士人俯首听命甚至守纪,也是“打击苏格兰人之锤”,奠定国会基础,靠法律赢得“英格兰的查士丁尼”封号的大胆战士,正在与心胸狭窄、满怀怨恨,以及阶级意识日增的贵族打一场失败在即的战争。年迈与死亡逼得他将这场战争交给他困窘的、根本无法赢得胜利的儿子。

一位强壮能干的国王尚且要很艰难才能撑起这个担子,而承继王位的还是行为错乱的软弱者,他若干温和的特质都有记录。马洛[1]在他写的悲剧中,曾借着爱德华二世的口,在临终之际吐露心声:

告诉王后伊莎贝拉我看起来并非如此

为她之故我在法兰西驰马挥戈,

使克莱蒙公爵落马坠地。

从这段称颂可以得知,历史并没有遗忘这位不幸的国王,但其他记录几乎不谈爱德华二世的战争与武力,反而记下他对于盖茅屋、挖渠道及其他实用艺术的兴趣。他酷爱划船、游泳与沐浴,与顾问的交游状况超出了尊敬与礼仪的范围。就长期而言,这个统治时期的虚弱,反而对英格兰国力有所贡献。统治者已逝,令牌已断,英格兰的武力在老国王领导下已经变得活跃与自觉,以更快、更激昂的步伐前进。由于缺少一个支配一切的国会机构,就像我们见到的,国王法庭似乎成了控制政府事务的中心。爱德华一世去世之际,贵族便成功地掌控了这个由有权的贵族与能干的王室官员组成的混合体,设立了一个能够代表贵族与教会利益的委员会,称为“王室法令制定委员会”。苏格兰与法兰西仍是这些新主人要面对的外部问题,但他们的头号愤怒对象是爱德华二世的宠臣皮尔斯·加韦斯顿。加韦斯顿是一位年轻、英俊的加斯科尼人,国王对他相当信任,甚至可以制定决策或破坏决策。贵族们可以顺从国王的旨意,却无法容忍其好友。贵族抨击加韦斯顿,爱德华与他的宠臣加韦斯顿借由骚扰苏格兰人来阻止反对,结果没有成功,而加韦斯顿于1311年被流放到佛兰德斯去了。他很不谨慎,不理会“王室法令制定委员会”的规定就返国,后来被迫逃到北方避难。贵族们并不是太依赖战争,而是借着建立权威、占领城堡、控制法庭以及对武装部队下达命令等方式来追捕他。加韦斯顿在斯卡伯勒受到包围,被迫与敌人讲和;他得免一死,但必须监禁。“王室法令制定委员会”的一位主要成员沃里克伯爵并未参与斯卡伯勒的协议,率领其他贵族违反这些条文。他们击败了护送队伍,在牛津郡的德丁顿抓到这位宠臣,并在沃里克附近的布莱克洛山将他斩首。

尽管“王室法令制定委员会”有一些成功,但王室权力依然很大。爱德华二世虽然受到牵制,但仍旧控制着政府;他必须面对法兰西的麻烦,还有苏格兰的战争。为了扫除国内的阻碍,他决定征服苏格兰王国。为攻击苏格兰人,英格兰全境实施普遍征兵。1314年,一支大军渡过特威德河。足足二万五千人,在当时可谓难以聚集,也难以供养,内中至少有三千名披甲骑士与重骑兵。在爱德华二世有名无实、令人困惑的指挥下,大军朝苏格兰军队的所在地出发。苏格兰的新斗士罗伯特·布鲁斯现在面对着英格兰的报复行动。苏格兰军队或许有一万人左右,如同在福尔柯克一役,主要由坚强而无所畏惧的、一旦置身于阵地就抱着战死决心的持矛手组成。布鲁斯已经考虑过:不论持矛手多么忠心,如果暴露在箭雨与披甲骑士的轮番冲锋前就一定惨败。他凭着先见之明与战术作了三层防御,这些举动证明了他的军事天分。首先,他选了一个紧靠密林而侧翼不会被突破的阵地;其次,他在阵前挖了后来在克雷西一役中被弓箭手效仿的许多小圆坑,且在上面铺满树枝、草皮,作为对付冲锋骑兵的陷阱;第三,他在自己身边留着一部分受过高度训练的战马与骑士,用以粉碎敌方在侧翼安置弓箭手、打乱“环形阵势”的任何企图。布鲁斯作过部署之后,便等待着英格兰人的猛攻。

英格兰军队人数庞大,要花三天时间才能使前队与后队靠拢,但可供部署的地区却只有两千多码长而已。正当英格兰军队面对苏格兰阵地进行集结时,发生了一件事。一位英格兰的骑士亨利·德·博亨在一批威尔士步兵前面猛冲,想进行突袭,解救困在斯特曼堡的英格兰人。布鲁斯与他的人马刚好及时赶到,横在他们与城墙之间。博亨冲上去向布鲁斯单挑。布鲁斯并没有重装备的战马,只能骑上一匹受过良好训练的驽马应战,用战斧将敌人的长矛打到一边,当着所有人的面砍杀了博亨。

6月24日早上,英格兰人开始进军,披着铁甲的骑兵密密麻麻,像波浪一样冲下山坡,河水四溅,杂乱地通过班诺克本溪,向山丘上的“环形阵势”进行仰攻。他们虽然被“小圆坑”弄得秩序大乱,却仍能与苏格兰的持矛手展开生死搏斗。“两支大军紧贴,骑士的骏马冲入密林般的苏格兰矛阵时,长矛断裂、战马倒毙,冲击之声大作,极为惨烈。他们在争寸土之地而混战不已。”两方都不后退,战斗涵盖了整个前线。强有力的弓箭手部队无法介入,他们向天空射箭,像“征服者”威廉在黑斯廷斯之役一样。被射中的己方人数多过苏格兰步兵。最后,一支弓箭手特遣队绕到苏格兰的左侧。但布鲁斯早就为这种情形作了有效的准备,他的少量骑兵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向他们,将他们赶到等候迎战而现在却已出现混乱的大队人马里。持续的后援部队如潮水般朝英格兰战线涌去。混乱还在加剧。最后,在英格兰人右方的山丘上,布鲁斯军营中的人挥舞着旗子,大声呐喊,导致英格兰人全面撤退。国王与禁卫军带头逃窜。撤退迅速演变为溃败。苏格兰“环形阵势”的人冲下山坡,英格兰人在尚未渡过班诺克本溪便受到重创,死亡极多。英格兰的骑兵从来没有在一天之内便遭到比这更悲惨的屠杀。甚至于玫瑰战争中的陶顿之役的毁灭程度也比这场战事小。苏格兰人声称杀死或俘虏了三万人,这数字比整个英格兰部队的人数还要多。不过,他们靠着持矛手的力量摧毁骑兵与弓箭手混合组成的大军的事迹,无论如何都应该为战争奇观。

在一个国家的悠久历史中,我们时常见到贤明的统治者遗患后世,懦弱无能的君主却为未来进步铺了路。此时,无法结束的权力斗争进入新的阶段。王室官员一直掌控着逐渐成长的影响力,而且时时握有权威。当君主在他们的手中,或者在政策或人格上无法压制他们的时候,这种事就会更加引人注目,而且更加令人不快。封建贵族成功地抵抗过国王,而现在才发现王室官员是他们新的阻碍,同时,这些官员显然是拓展国政所不可或缺的人物。贵族们不能再像祖先毁灭君主制度那样去废除官员,因此这一代的整个大方向是对一个具有重要价值的官僚机器进行控制。他们设法在十四世纪获得权力,以便控制或者监督王室主要官员的任命。汉诺威王朝下的辉格党贵族已实际赢得了这种权力。

如同我们所见,“王室法令制定委员会”控制了国王法庭,但是他们立刻发现权力的要件仍然不在掌握之中。当时大家都期望着国王统治,国王亲笔签名、盖在文件上的印玺、由特定官员颁发的书面命令或委任书,这些才是法庭裁决、士兵行军、刽子手尽其职守的依靠。爱德华二世被废黜的主要指控,便是未曾做好治国工作。从王朝开始的早期,他便将太多的权力交给王室官员。对于“王室法令制定委员会”而言,对政府的高度控制已经从国王法庭撤出,落入一个被称为“国王的纳户部”的宫廷集团。国王与他的宠臣以及不可或缺的官员,就在这个纳户部里解决各种各样的事,购买王室使用的皮管,进行欧洲大陆战争等。在这个遴选的、与人隔绝的小集团外,高傲而深具实力的贵族阴沉地巡逻窥探。这激怒了许多人,就像爬山一样,山间永远会出现新的高峰。我们不要以为那样的经验只有遥远的时代才会出现。缩到一个小圈子是最高行政权力的本质,若不是那样,便没有权力可言。当这个排外的过程被弊端所歪曲,或是被战场上的可耻败绩所玷污,那些垂涎权力的人便找到可乘之机,特别是许多“王室法令制定委员会”的成员,他们已经审慎地离开班诺克本的军事,能够将这次战役的灾难性结果全部归罪于国王。

双方的势力旗鼓相当。对国王神圣人品的侮辱是滔天大罪。傲慢而自私自利的贵族必须记住,在国家的大部分地方,有很多冤情要申诉,同时也有武力可供使用。自从“征服者”威廉的时代以来,人民一直视君主为对抗贵族压迫的保护者。毕竟法律与习俗对于不论贫富的所有阶级,都有强大约束力,而每个地区都有它自己的生活方式。贵族在威斯敏斯特可能有个指控国王的案子,但如果他带着禁卫军与王室徽章在什罗普郡或威斯特摩兰郡现身的话,就可以陈述己见,而骑士与弓箭手都会支持的。

在这种情况下,对相互争论的利益团体而言,国会的权力平衡便相当重要。这里至少是唯一的地方,可以使支持或反对中央行政机关的行为类似,虽然不是绝对的像,在国家的机构面前受审。因此,在这个倒霉的王朝,王室与贵族在国会中持续斗争,这个过程也加强了国会的权力。在爱德华二世的统治下,国会召开了不下二十五次,它并没有发起或控制任何政策,且受到王室与贵族的阴谋困扰,国会的许多骑士与自治市民众也只不过是这一派或另一派的爪牙罢了,不过它有时可以给决策施加影响。对王国中第三势力的成长而言,这是一个有利的时期。这种势力与君主或贵族都不一样。

托马斯·兰开斯特是爱德华一世的侄子,也是贵族反对势力的前锋。他的事迹不为人知。他曾长期与苏格兰人共同叛逆,身为贵族的领袖,他曾经追逐加韦斯顿,直到后者去世。虽然他实际上不需为加韦斯顿的处决负责,但却必须承受爱德华二世最深的恨意。爱德华现在因为班诺克本溪的灾难而落入托马斯与“王室法令制定委员会”的同伙手中,托马斯有一阵成为这块土地上最重要的人。不过,在几年之内,“王室法令制定委员会”中的温和派人士非常讨厌托马斯的浅陋,由于政府积弱不振,他们便与保王党联手,逼托马斯走出权力圈。这个以彭布洛克伯爵为首的中间势力取得的胜利,并没有使国王感到高兴。彭布洛克要比托马斯更有效率,他的朋友设法更有效地执行“王室法令制定委员会”的命令,完成王室的重要改革。

爱德华二世开始建立保王党,领头的是德斯潘塞父子,名字都叫修。他们属于贵族阶层,权力辖地位于威尔士的边界。靠着与克莱尔贵族王室的幸运联姻,以及国王的宠幸,他们在英格兰贵族的猜忌中崛起,掌管重要事务。不过他们危机四伏。因为自私自利以及国王迷恋小德斯潘塞,贵族对他们甚为痛恨。边界领主被他们父子俩在南威尔士的野心弄得人心不安,对其恨之入骨。1321年,威尔士的边界领主与兰开斯特的人联手,想要放逐德斯潘塞父子。爱德华马上将他们召回,首次显示他的决心。他行动迅速,打败了边界领主,来年又在约克郡的自治市桥击败兰开斯特领导的北方贵族。兰开斯特被国王斩首。但据消息指出,兰开斯特的坟墓上显现了奇迹,而他处决后,更被许多人看作反抗王室压迫的烈士。

德斯潘塞父子与爱德华二世似乎到达了权力的顶峰。但继之而来的却是悲剧,而且具有无情的特色。有一位重要的边界领主罗杰·莫蒂默,虽然被国王擒获,却设法逃往法兰西。1324年,法兰西的查理四世利用加斯科尼的争执而夺取了这个公国,只有海岸的一片狭长地带除外。爱德华二世的妻子伊莎贝拉——“法兰西的母狼”厌恶爱德华对于小德斯潘塞的热情,认为她应该前往法兰西,与兄长查理谈判,收回加斯科尼。伊莎贝拉在法兰西变成了莫蒂默的情人与同谋,她想到一计,将她的儿子爱德华王子由英格兰接过来,代表加斯科尼向法王效忠。这位十四岁的王子是王位的继承人,可以将反对爱德华国王的活动合法化。王子一旦落入她的掌握,她便与莫蒂默率领大批流亡人士入侵英格兰。

爱德华二世的政府不符民望,岌岌可危,因此伊莎贝拉很快便高奏凯歌。她与莫蒂默的胆子大起来,便将爱德华废了。结局是场大屠杀。当时的风暴导致所有英格兰政府的人遭到流血的命运,德斯潘塞父子因此被捕,处绞刑。爱德华二世死得更惨,监禁在伯克利堡,被以阴狠的方法杀掉了。皮肤上不留痕迹,但炽热的铁条插入身体,将他的内脏烧坏了。监墙外可听到他的惨叫,可怕的回声长久不能静止。

[1]马洛(1564—1593),与莎士比亚同时代的剧作家。——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