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类型的歌剧重唱与戏剧动作
音乐语言一旦与戏剧结合,便不再是单纯的音乐形式,而是具有了戏剧功能。人们常常把戏剧性拿到音乐中来运用,实际上是一种借喻,因为单纯的音乐是抽象的,即使说某一部奏鸣曲是具有戏剧性的,也是因为在奏鸣曲的曲式结构中,由呈示部、展开部和再现部三大部分构成,展开部在音乐材料与发展手法上与两端部分形成鲜明对比,使其具有了所谓的戏剧性。音乐只有与戏剧相结合才具有真正意义上的戏剧性,体现出不同的音乐材料组合在戏剧中所具有的戏剧功能。居其宏教授根据不同重唱段落在歌剧中所承担的戏剧功能,将歌剧重唱划分为“抒情性、叙事性和冲突性”[26]重唱三大类。音乐语言与戏剧语言相结合,不同类型的重唱利用自己独特的戏剧功能在歌剧动作的发展中起到不同的作用。
抒情性重唱并非仅仅是作曲家在歌剧中运用特定的音乐材料与发展手法来抒发人物情感,而是与剧情相结合,表现人物在特定的情境下的心理动作,刻画人物性格,引起观众的情感注意,推动剧情发展。尤其是当情节发展到几个登场人物需要同时抒发内心情感时,如果每个人物都写一段咏叹调便会引起戏剧节奏的停滞,也会造成观众的听觉疲劳,此时抒情性重唱便发挥出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只有抒情性重唱才可以将不同人物的情感抒发纳入音乐的统一体中,既满足了戏剧情节发展的需要,又让戏剧节奏更为紧凑、统一。如在歌剧《奥赛罗》第一幕中,奥赛罗与黛丝德蒙娜深情、感人的爱情二重唱,主要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为两人一起回忆战斗的艰辛,第二部分重温相爱的过程,第三部分两人真诚地互诉爱意。这段重唱将第一幕推向情感高潮,尤其是重唱第二部分两人在回顾相爱过程的时候将柔情推向了最高点,此时出现了两人声部叠置的重唱,运用重复的音乐发展手法,将两人爱情的甜蜜、美好表达到了极致。如谱例14(上方声部为黛丝德蒙娜,下方声部为奥赛罗):

谱例14
这段重唱将“你爱我,为了我遭受不幸;我爱你,为了你对我同情”用不同的织体形式重复了两次,第一次前九小节以对唱的形式将两人的爱意表达出来,旋律线以级进上下行为主,在F大调上以紧凑的八分音符的节奏向前发展,出现多次强弱力度的对置,将两人在诉说爱意时的激动心情形象地表述了出来。紧接着四小节声部叠置,运用模仿复调的织体形式,将两人的情感表达统一到音乐的立体化结构之中,最后两人的声部以下行的方式统一到F大调的属——主和弦上做完全终止,大大加强了情感表现力,渲染了剧情。正当二人的甜蜜爱情抒发达到最高点时,奥赛罗突然发出了“死亡,你快来”的乞求,“在拥抱的狂欢之中,我迎来了自己的临终时刻”[27],使爱情主题的情感抒发发生了一个重大转折,成为剧中情感最强烈的变化,为后面剧情的发展做了铺垫和预示。如谱例15:


谱例15
前两小节奥赛罗采用前长后短的节奏型和同音反复的手法,发出了“死亡”快来吧的乞求,此段旋律中调性极其不稳定,出现大量临时变化音,伴奏织体中出现了令人不安的震音和弦伴奏,在旋律抒情的背后发出阴郁不安的背景音乐。尤其是四到六小节出现了级进下行,形成了减九度的线条,预示着“死亡”的悲剧。而黛丝德蒙娜声部则采用前长后短的四分附点的歌唱性的节奏型对奥赛罗的担忧进行安慰,坚定他们的爱情会天长地久永不变。在抒情的同时体现出了两个人不同的心理动作:奥赛罗在一开始就对这场爱情存在着怀疑和不安的心理动作,这是导致他后来轻信雅戈的挑拨并一步步踏进雅戈所设的陷阱的重要原因;而黛丝德蒙娜单纯善良,毫无防备心理,深深地爱着奥赛罗,因此被雅戈不断利用,致使矛盾逐渐激化,最后无辜地被自己深爱着的奥赛罗亲手杀死,以悲剧收场。
这段抒情性爱情二重唱的音乐语言与剧情结合得非常紧密,有力地推动着戏剧动作的发展,大大加强了歌剧的戏剧性。它充满了浪漫主义的诗情画意,尽情抒发了二人真挚深厚的爱情,将二人爱情的甜蜜、美好和温馨展现到了极致,令人神往和艳羡,这与男女主人公美好真挚的爱情最终葬送在鲜血之中的悲惨结局形成强烈的反衬和对比;而在重唱中出现的奥赛罗的“死亡祈求”又与最后的结局形成呼应。这种宏观结构上的相互照应,具有高强度的戏剧性张力。这首爱情二重唱也成为剧作家与作曲家创作这部歌剧成功的点睛之笔,尽显大师风范。
叙事性重唱是两个或两个以上的登场人物根据剧情需要在同一时间叙述事件、交代剧情或回忆往事,对推动剧情发展,加快戏剧节奏起到重要作用。叙事性重唱因为叙事的特征,音乐需要与语言结合得更为自然、贴合,节奏较密集,一般采用短时值的节奏音型,字多声少,体现语言性的特征,以便于实现交代剧情的作用。叙事性重唱往往处于抒情性环节和冲突性环节之间,起到连接、填充、过渡和转折的作用,从而使剧情发展更为完整、统一和生动。但也有些叙事性重唱旋律采用歌唱性的旋律类型,常常与抒情性重唱形成界线模糊的感觉,但从戏剧功能上来看,抒情性重唱重于表现,抒发人物的内心情感;而叙事性重唱重于再现,叙述事件,两者界限的划分便清晰可见了。捷克作曲家斯美塔那的歌剧《被出卖的新嫁娘》多处运用了叙事性重唱,如在第一幕第三场中,媒人克查尔与玛仁卡父母的三重唱,是一段说媒的叙事性重唱,媒人克查尔想让玛仁卡嫁给财主的小儿子瓦舍克,因此她在玛仁卡父母面前将瓦舍克夸得天花乱坠。因为没有见过瓦舍克本人,玛仁卡母亲对克查尔的话半信半疑,有些担心,但是经不住克查尔巧舌如簧的劝说和诱惑,最后应允了这门婚事。媒人克查尔天花乱坠的劝说在这段重唱中具有鲜明的叙事性的特征,音乐材料的运用体现出鲜明的语言特点,与体现玛仁卡母亲犹豫、担心的旋律形成对比。如谱例16(上方高音声部为玛仁卡母亲柳德米拉声部,中间低音声部为玛仁卡父亲库西纳声部,第三低音声部为媒人克查尔声部):


谱例16
这是三个声部叠置的重唱段,在音乐语言和人物心理动作上形成较鲜明的对比。第一、第二声部玛仁卡父母的声部采用前长后短的拉宽的节奏型,旋律是平稳的级进上下行的线条,较为舒缓宽广,体现出了母亲柳德米拉半信半疑、踌躇不定的心态;而媒人克查尔的声部则采用连续的十六分音符的节奏和快速的级进上下起伏旋律线条,一音一字,低沉有力,字多声少,与语言音调的结合十分自然、贴合,将媒人克查尔口若悬河、急切地想促成这桩婚事的心情表现了出来。而旋律声部的伴奏织体也与玛仁卡父母和克查尔的心理活动形成了呼应:上方声部采用短促的柱式和弦,下方声部采用快速的连续十六分音符的上下流动的旋律线条,将玛仁卡父母在没有见过新郎的情况下内心的犹豫和媒人克查尔急切想说媒成功的心理做了进一步的烘托和渲染。叙事性重唱与语言音调充分结合的特点不仅加快了戏剧节奏,避免大段冗长的宣叙调给观众造成的听觉反感,而且还有助于吸引观众的情感注意,激发观众的兴趣。叙事性重唱往往处于推动动作发展的一个重要位置,交代引起矛盾冲突和剧情发展的事件以及人物之间的关系,同时也为观众留下了悬念:被媒人大力吹捧的没出场的准新郎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真的像媒人说得这么好吗?玛仁卡已心有所属,面对父母应允的婚姻该怎么办?……这将会给剧情发展带来无限的可能,大大推动剧情发展,而音乐语言的推动和渲染作用功不可没。
“冲突性重唱是指构成重唱的各个声部之间在音乐性质上具有鲜明可感的对比性,而在情节和人物唱词之间又形成一定冲突的重唱形式。”[28]由于重唱纵向织体的音乐形式不仅可以直观地外现人物的性格碰撞和情感冲突,同时也可以揭示人物的心理动作,将人物外部动作与内部动作的冲突纳入音乐的统一体中,具有巨大的戏剧张力,是体现人物戏剧动作、设置悬念和推进事件发展的增强剂,给人不同的艺术美感。用重唱的音乐形式在同一时间直接体现剧中人物之间的冲突,揭示人物关系,并以此推动剧情发展,是加强歌剧戏剧性的重要手段。如普契尼歌剧《托斯卡》第二幕中的“审讯”三重唱就是典型的冲突性重唱,这段重唱不仅将音乐形式的对比、人物性格的碰撞和人物情感的冲突充分体现出来,也将人物的心理动作刻画了出来,具有强有力的动作性。如谱例17(上方高音声部为托斯卡声部,中间高音声部为卡伐拉多西声部,第三低音声部为斯卡尔皮亚声部):

谱例17
这段重唱发生在警察局长斯卡尔皮亚的寓所内,审讯因藏匿革命党人被捕的画家卡伐拉多西,当因严刑拷打而遍体鳞伤的卡伐拉多西听到革命胜利、斯卡尔皮亚依附的邪恶势力梅拉斯失败的消息后,立刻激动起来,伴随着卡伐拉多西激烈的外部动作唱起了这段三重唱,卡伐拉多西声部旋律性最强,采用四分音符的节奏,旋律在高音声部上下起伏,斗志昂扬地怒斥斯卡尔皮亚的罪行;而斯卡尔皮亚声部则采用密集的八分音符,旋律以级进上下行的线条进行,对卡伐拉多西冷嘲热讽,并威胁卡伐拉多西要先将他送上断头台,与卡伐拉多西的声部形成直接的对比和对抗;托斯卡声部则先以四度向上和向下的大跳向卡伐拉多西发出紧张不安的劝说,接着以同音反复的宣叙性的语言向斯卡尔皮亚求情,呈现出处于两人激烈的矛盾冲突中不知如何是好的尴尬状态。三个声部的音乐材料将卡伐拉多西正义不屈的豪情、斯卡尔皮亚阴险毒辣的丑恶嘴脸以及托斯卡为难地在两个男人之间曲意周旋的弱女子形象生动地刻画出来,将他们三者之间的矛盾冲突采用声部叠置的音乐形式在同一时间直接展现在观众面前。人物的心理动作与外部动作融合起来统一到音乐的共同体中,使动作性大大加强,将戏剧性推向高潮。
冲突性重唱是推动剧情发展的有效形式,在全剧中起着重要作用。不管是抒情性环节还是叙事性环节,它们发展的最终目的都是为了推动剧情发展,将戏剧推向冲突,当戏剧到达冲突的紧要关口时便需要借助重唱在同一时间直接展现人物矛盾冲突的音乐形式来加以表现。音乐是歌剧要素中重要的艺术形式,它的任务便是发挥自己特有的戏剧功能和艺术优势,运用各种手段充分展示戏剧冲突的过程和结局,加强歌剧的戏剧性。而冲突性重唱是展现戏剧冲突的重要、有力的音乐形式,对歌剧戏剧动作的推动和发展具有不可替代的艺术价值和功用。
抒情性、叙事性和冲突性重唱运用不同的音乐材料和手法,承载着不同的戏剧功能和任务。歌剧重唱运用独有的音乐形式与戏剧语言紧密结合,不同声部的音乐本体与人物在同一时间的舞台相遇,根据剧情的需要形成不同类型的矛盾冲突,在歌剧不同的位置发挥着自己独有的戏剧功能,不仅推动着剧情发展,直观地外现人物关系与矛盾冲突,而且能够吸引观众情感注意,给观众听觉上带来立体性交响的音色美感,是体现歌剧戏剧性的有力手段和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