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剧重唱与抒情场面

第一节 歌剧重唱与抒情场面

别林斯基认为:“如果没有抒情性,长篇史诗和戏剧就将是过分平淡乏味的,对自己的内容将是冷淡无情。”[3]由此可以看出,抒情性在戏剧中具有重要的意义。虽然戏剧故事不能没有戏剧性,但戏剧性不能孤立的存在,需要抒情性的滋养和润泽,才会让剧情张弛有度,使观众既能感受到戏剧性带来的紧张,也能感受到抒情性带来的美感,两者相得益彰,水乳交融,让戏剧故事更加丰满、充实。但是抒情性并非不顾戏剧故事的整体性,若脱离情节大抒其情,这便会造成剧情的停滞和中断,这样的抒情性当然是和我们的戏剧原则相悖而行的,我们所说的戏剧所需要的抒情性必须是戏剧化的,否则在戏剧中是难以容纳的。戏剧化的抒情性场面虽然是抒发人物内心的情感,但它不是孤立的,在剧情发展的若干场面中起到承前启后、推动剧情发展或者为剧情发展做铺垫或预示的重要作用。而歌剧和话剧、舞剧等其他戏剧形式最大的不同便是运用音乐的特殊手段来展开戏剧故事,音乐最大的特性便是抒情性。居其宏指出:“抒情性,对人物的内心生活、内在情感、心理动作的描写与抒咏便成为歌剧本性中最重要的特性之一,也是它区别于其他艺术样式(例如话剧)的显著标志,因此,歌剧中的抒情性场面是足可以与戏剧性场面等量齐观的结构单位,是歌剧场面中两个最重要最基本的类别。”[4]因此,抒情性场面在歌剧中占有一定的分量,同时也是充分发挥音乐优势的重要手段,但必须是戏剧化的抒情场面才是被剧作家和作曲家所采用的。歌剧重唱是表现歌剧抒情性的重要形式之一,在抒情性场面的营造和渲染中起到重要作用,对歌剧戏剧性的凸显作用更是不言而喻的。

如在威尔第歌剧《奥赛罗》第一幕中,奥赛罗与新婚妻子黛丝德蒙娜两人爱情温馨、甜蜜回忆的二重唱建构起全剧中第一个大的抒情性场面,将两个人爱情的美好表达到了极致,并形成了全剧中的第一个情感高潮,作曲家用优美动听的旋律让两个人深厚、真挚的情感得到了尽情抒发。看似只是一个两人的爱情抒情场面,实际上为剧情的发展做了铺垫:

(众人离去。奥赛罗示意和他一同来的火炬手也回碉堡去。留在舞台上的只有奥赛罗和黛丝德蒙娜。)

奥赛罗  夜色渐浓,一切喧嚣渐趋寂静,我骚动气恼的心在这拥抱和静谧里也得到了安宁。宁愿那大炮轰鸣世界陆沉,只要在无限的仇恨之后能获得无限的爱情!

黛丝德蒙娜  我崇高的勇士!有多少悲伤、多少深深叹息和崇高希望铺满在我们幸福结合的道路上!哦!这样和你呢喃细语是多么甜蜜!你可还记得?当你对我讲述流放的生命历程,以及狂暴事件和你的长久痛苦,我听着,灵魂被这些故事震撼,内心也因而颤动。

……

奥赛罗  你爱我……

黛丝德蒙娜  你爱我……

奥赛罗  让死亡来吧!在拥抱的狂欢之中我迎来了自己的临终时刻!(雷雨乌云已经全部散尽:天际出现了繁星和一轮冉冉上升的明月)如此的心灵狂欢,恐怕在我的今生今世将不允许再有如此幸福的保证。

黛丝德蒙娜  愿上天驱散一切忧虑,爱情不会因为时光流转而变更。

……

黛丝德蒙娜  夜已更深。

奥赛罗  来吧……爱神的光辉照临!

黛丝德蒙娜  奥赛罗!(他俩相拥着向碉堡走去)[5]

这段二重唱所形成的抒情性场面设置在故事刚刚开始的第一幕,15世纪末,威尼斯总督奥赛罗将军在海上与土耳其军队作战胜利后凯旋,在众人为他的胜利庆祝时,旗官雅戈因为没有被提拔而怀恨在心,故意劝奥赛罗刚刚提拔的副将凯西奥喝醉酒并挑起械斗,凯西奥被奥赛罗革去副将一职,众人散去。奥赛罗与黛丝德蒙娜便开始了这段温馨、甜蜜的二重唱,与戏剧故事的时间衔接非常自然、紧密。众人离去,夜深人静,在塞浦路斯岛的一个港口,一边是海水,一边是奥赛罗所住的城堡,在这样的空间里最适合表达浓浓的爱意,为此剧作家和作曲家共同在这里设置了一个表达两人美好爱情的抒情场面,但这个抒情场面并不是独立的,而是与故事的时间、情节的发展紧密联系在一起。这个场面第一次将主人公奥赛罗与新婚妻子黛丝德蒙娜的关系呈现在观众面前,这两个人物关系的发展变化恰恰构成了全剧故事发展的主线,因此这个抒情的爱情场面并非可有可无,而是剧情开始的呈示和为两人后来的矛盾冲突做好的铺垫,与最后奥赛罗亲手杀死妻子的场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和冲突,尤其是在这个爱情场面中出现的“亲吻”音乐主题,在最后一幕中,知道真相后的奥赛罗将匕首刺进自己胸膛,亲吻妻子后倒在妻子身旁的场面中,又再次响起在这个抒情场面中出现过的“亲吻”音乐主题,使剧情前后呼应。这种宏观结构上的相互照应,具有高强度的戏剧张力,在爱情的美好与血淋淋的爱情悲剧的两极之间为剧情的发展开拓了广阔的天地,为两人美好、温馨的爱情关系怎样一步步走向毁灭的戏剧矛盾冲突的发展提供了纵横驰骋的空间。这个抒情性的二重唱场面展现的场面越美好、越温馨、越动人、越充分,当爱情最终被撕裂的悲惨结局展现在观众面前时,这个戏剧性的反差给观众情感带来的震撼和撕心裂肺之感就会越强烈,那么整部歌剧自然到处都充斥着戏剧性,不断吸引着观众的兴趣,让观众与剧情融为一体。同时在这段重唱中奥赛罗在最后发出的“死亡”呼唤:“让死亡来吧!在拥抱的狂欢之中我迎来了自己的临终时刻!”又为最后的悲惨结局做了预示,与其形成呼应。剧作家和作曲家对这个二重唱抒情性场面的设置在宏观结构的安排上如此缜密,在情感的音乐表达上如此契合,赋予了这个二重唱构成的抒情场面充足的戏剧性,在全剧中起到重要作用。这也是剧作家和作曲家通力合作,创作这部歌剧成功的点睛之笔,尽显大师风范。

如在威尔第歌剧《弄臣》第一幕第九场中,由里戈莱托与女儿吉尔达的抒情性二重唱所构成的抒情场面。在剧情开始就呈现出了里戈莱托作为公爵的弄臣,因长得畸形而常常遭到侮辱和蔑视的场景,由此形成了他恶毒并喜欢报复的丑陋性格。而这个抒情性的二重唱场面在全剧中第一次将丑陋、残疾的里戈莱托性格中的另一面——对女儿吉尔达真挚、深沉的父爱用优美的旋律、立体性的交响织体表达了出来。正是里戈莱托对女儿的这份深沉的父爱成为贯穿全剧矛盾冲突形成、展开和最后酿成悲剧性结局的隐形情节线,不仅深深地打动了观众,而且在剧情开始时就交代清楚了主人公里戈莱托性格的两面性,对剧情的发展起到重要的推动作用。

吉尔达从屋子里出来,投入里戈莱托的怀抱。

里戈莱托  女儿!……

吉尔达  我的父亲!

里戈莱托  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沉重的心灵才能欢乐。

……

里戈莱托  千万要当心!(他们会跟踪她,甚至将她诱拐!弄臣的女儿被玷污,在此不过是笑谈……真可怕!)(向着房屋)喂!(乔瓦娜走出屋外)[6]

这个二重唱的抒情性场面发生的时间是夜里,里戈莱托回到自己简陋的家里,此刻他最想见到的是被他藏在家里的女儿——吉尔达,生怕自己女儿遭到和公爵一样的坏人的伤害。合理的时间、空间的设置是父女情深的抒情场面打动观众的重要条件。在深夜里,里戈莱托回到自己家里,卸下在公爵面前卑微、讨好的面具,见到深爱的女儿,自己烦躁、劳累的心得到了很大的慰藉,看到拥入自己怀里的天真、善良的女儿,既充满了深沉的爱又流露出了担心和不安,这恰恰是剧情矛盾冲突形成的非常重要的一个情节设置:正是吉尔达的纯真善良,才得以让吉尔达被公爵的甜言蜜语所诱骗,也正是里戈莱托在这个抒情场面中表现出的自己性格的两面性——既恶毒、喜欢报复又对女儿充满了深沉的父爱,让他引发了杀公爵为女儿报仇的行动。试想如果里戈莱托只是一个深深爱着女儿的胆小老实人,他会有雇凶杀人的勇气吗?矛盾冲突的发展会这样充满戏剧性吗?答案显而易见。在这个场面中剧作家和作曲家共同将人物性格的另一面——对女儿深深的父爱做出了诠释,即通过合理的时间、空间的设置营造了唯美的抒情场面,将父女情深的感人画面呈现在观众面前,同时又是抒剧中人物之情,对人物的性格、心理和情感做了细致、深入地刻画,充分将抒情场面戏剧化,尤其是最后里格莱托对女儿提出要到这个城市去看一看的想法时,里格莱托流露出的不安和紧张:“千万要当心!他们会跟踪她,甚至将她诱拐!弄臣的女儿被玷污,在此不过是笑谈……真可怕!”而里格莱托的担心却恰恰在剧情的发展中变成了现实,这也为剧情矛盾冲突的形成做了预示和铺垫,让情节既充满戏剧性又真实感人,具有浓厚的生活气息。

再如在贝里尼的歌剧《诺玛》第一幕第二场中,这一场戏发生在同一个空间——诺玛森林中的住所内,共有三个场面形成了这一场戏,即使空间不变,随着不同人物的上场、下场,也会形成不同的场面。因此,人物及人物的行动在场面的三大要素中起到核心作用。第一个场面是祭司长诺玛得知心爱的人波利奥内要被召回罗马的消息,而波利奥内并未说要带着诺玛和他们的孩子一起走,她十分伤心,让密友克洛蒂德看到有人来就把孩子藏起来。此时,阿达吉莎上场,克洛蒂德下场,形成了诺玛与阿达吉莎两个情敌的二重唱抒情场面,彼此诉说着爱情的美好,却不知道彼此心里想着的都是一个男人——波利奥内,虽然这个场面是抒情性的场面,但是已经将矛盾冲突呈现了出来,让人感觉一触即发;接下来波利奥内出场,两个同时爱着波利奥内的女人与波利奥内的三重唱形成的冲突场面成为本场戏的第三个场面。因此,第二个抒情场面成为本场戏中一个关键性的场面,不仅将三个场面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而且将诺玛和阿达吉莎的关系、心理和情感都做了细致的刻画,为矛盾冲突的发展提供了巨大的戏剧张力:

(阿达吉莎上场,克洛蒂德上场)

阿达吉莎  (我的心,坚强些。)

诺玛  来吧,我的孩子。来。你为什么发抖?他们说你要告诉我一个秘密。

……

诺玛  (哦!亲切的话!我的爱人也这么说……使我的心为他倾倒。)

阿达吉莎  他的话多么动听,就像用竖琴弹出的音乐;我在他眼睛里找到新的、更美好的太阳。

……

①吴祖强:《贝利尼:诺玛》,王绍仁等编译,世界文物出版社1999年版,第57-65页。

这场戏中三个场面都发生在同一个空间,时间自然衔接,每一个不同场面的形成取决于不同人物的上场、下场,因此这个抒情性的场面最重要的是要分析人物及其行动这一要素在戏剧发展中的重要作用。这个抒情性场面将两个人物的关系、性格、心理和情感的表达通过二重唱的艺术形式直观地展现在观众面前,虽然两个人物都在抒发着各自内心对自己所爱之人的情感,彼此并不知晓,观众却能通过重唱的形式在同一时间超越人物角色的界限,清晰地捕捉不同人物的心理和情感变化。这个场面中凸显出来的诺玛和阿达吉莎之间的关系和性格特征成为引导这部歌剧剧情发展的主要情节线,诺玛已为波利奥内生了两个孩子并仍然深深地爱着他,而波利奥内却移情别恋又爱上了美丽的阿达吉莎,并想抛下诺玛和他们的两个孩子,准备带着阿达吉莎到罗马去生活,为此两人立下誓约,准备次日一同离开。在离开之前阿达吉莎来找祭司长诺玛忏悔,希望能得到祭司长的同意和支持,在这样的情境之下,两个情敌见面了,形成了这个抒情性的二重唱场面,尤其是在这个场面中诺玛在听阿达吉莎诉说自己甜蜜爱情时唤起了自己之前和波利奥内温馨爱情的回忆,将戏剧矛盾的张力拉到了最大化,因为自己的不幸遭遇让这个平日里严厉、不苟言笑的祭司长对阿达吉莎的爱情充满了柔情,并同意阿达吉莎离开神庙,去寻找自己的幸福。这也从中刻画出了诺玛重情重义和善良的一面。当这个抒情场面将两个彼此互不知情的情敌的情感推向高潮时,实际是剧作家为矛盾冲突强大的戏剧性所做的铺垫:试想如果阿达吉莎爱的不是波利奥内,而是剧中任何一个男人,那么阿达吉莎应该带着诺玛的祝福与自己心爱的人远走高飞了;或者诺玛并不知道他所爱的人是波利奥内,那么阿达吉莎和波利奥内也可以在次日一同奔赴罗马了……但剧作家在此很巧妙地设置了的在两个情敌唯美的抒情画面之后,让波利奥内上场,使两人的关系立即发生了突转性的变化,把三个人的矛盾冲突推向了高潮。因此,这段重唱不仅为剧情发展提供了温馨、唯美的抒情场面,而且还成为推动剧情发展、形成戏剧张力、刻画人物关系和人物性格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环。

重唱所形成的抒情场面在歌剧中占有重要的位置,不仅利用音乐独特的艺术手段将音乐优美的旋律、纵向叠置的织体形式、不同音色的人声交响同时纳入音乐的同一结构中,去抒发剧中人物的内心情感,深深地打动、吸引着观众,同时它还具有刻画人物关系、人物性格、塑造人物形象和推动剧情发展、为矛盾冲突的形成提供巨大戏剧张力的重要作用,让歌剧的音乐本性在戏剧化的重唱抒情场面中得到发挥和释放,成为歌剧戏剧性发展中重要的艺术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