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剧重唱与人物关系
事件是引出人物动作的重要源泉，但是人物动作又受到人物性格的影响和制约，而事件中人物的动作除了受人物性格的影响，还取决于戏剧情境中最具活力和最具戏剧性的因素——人物关系的发展变化，对情节的构成来说人物关系起重要作用。黑格尔说过：“由于剧中人物不是以纯然抒情的孤独的个人身份表现自己，而是若干人在一起通过性格和目的矛盾，彼此发生一定的关系，正是这种关系形成了他们戏剧性的基础。”[17]黑格尔非常重视人物关系在戏剧中体现其戏剧性的重要作用。谭霈生在此更深化和具体地指出了人物关系在戏剧情境中的重要性：“剧作家在创造戏剧情境的时候，当然要重视事件的作用，善于精心安排那种能够促使人物立即行动起来的有力的事件，从这里为剧本的戏剧性开路；同时，更要重视精心构思人物之间的各种各样的特殊关系（性格关系）。这两者都不可忽视，而后者则更为重要。”[18]因此，在戏剧情境的构成要素中，谭霈生教授把人物关系置于比事件更重要的位置，但两者都是和戏剧性联系最为紧密的。“在剧本中，人物关系恰如培育戏剧性种子的土壤；而事件不过是促使这颗种子萌芽生长的气候和水分。”[19]他形象地将事件、人物关系与戏剧性三者的关系表述了出来。在戏剧情境中的人物关系并非简单的抽象为敌对关系、父女关系、情人关系、上下属关系等，重要的是要将人物关系具体化，通过人物的性格关系体现出人物关系的独特性和戏剧性。而性格关系正是人物关系具体化的有力保证。“所谓‘性格关系’，是指这一人物和那一人物在特定的情况下进行交往时，双方都具有鲜明的个性，因此，人物的交往就体现为这一性格和那一性格的交流、撞击。”“正是由于人们个性的丰富多彩，从而使人们的关系呈现出微妙复杂的状况，人们的相互影响、相互交往也会显得十分活跃。”[20]因此，戏剧情境必须是独特的、具体的才能体现出它的戏剧性，而人物关系则是戏剧情境体现其独特性、特殊性的重要因素。而歌剧重唱至少是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人物以音乐为媒介在同一时间的相遇，不同声部代表着不同的人物情感、人物性格和人物的心理刻画，从而能在同一时间将人物关系直接或间接地呈现在观众面前，因此重唱戏剧情境中人物关系的发展变化对戏剧性的呈现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如在歌剧《唐乔望尼》第一幕第九号中，埃尔维拉、安娜、唐奥塔维奥和唐乔望尼的四重唱就体现出了在人物关系中因为性格的独特性所展现出的戏剧性：
埃尔维拉 悲哀的女人，别相信这个虚伪的家伙！这流氓已经背叛过我，他还要背叛你呢。
安娜和唐奥塔维奥
天呀！她举止多么高贵！多么端正和优美！苍白的脸色，滴滴的眼泪，使我对她满腔怜悯。
唐乔望尼 （对安娜和唐奥塔维奥旁白，埃尔维拉听着他说）这个可怜的姑娘发疯了，亲爱的朋友们；让我跟她单独谈谈，她也许能安静下来。
……
安娜和唐奥塔维奥
我开始怀疑了。
①吴祖强：《莫扎特：唐乔望尼》，王绍仁等编译，世界文物出版社2000年版，第79-85页。
在构成这段四重唱戏剧情境的三要素中，最引人注意的便是人物关系，但是人物关系的呈现是由事件引起的：埃尔维拉因为被唐乔望尼抛弃而心怀怒火，正在四处寻找唐乔望尼。此时安娜和唐奥塔维奥正在寻找杀父凶手并巧遇唐乔望尼，正向他打招呼时，埃尔维拉出现，谴责唐乔望尼的罪行，而唐乔望尼因为害怕埃尔维拉当众揭穿自己的恶行，便对安娜和唐奥塔维奥谎称埃尔维拉精神有问题，让安娜和唐奥塔维奥陷入了谜团。没有这个事件作为引子，就不会引发四个人物之间复杂的关系，这也是让这段四重唱具有戏剧性的主要原因。但是人物关系之所以具有活力和戏剧性，最重要的是人物性格的独特性，在这段重唱中主要人物是唐乔望尼和埃尔维拉，这两个人物具有鲜明的性格特征和独特性，唐乔望尼是一个夸张的花花公子，在剧中通过一首咏叹调“花名册”历数了唐乔望尼的恋爱史：“在意大利有640个，德国230个，法国100个，土耳其91个，西班牙1003个。”可见唐乔望尼的生活就是不停地猎艳。剧作家对人物性格的描写已经极尽夸张，使人物性格更为鲜明和突出，也更容易给观众留下深刻的印象；埃尔维拉则是众多被唐乔望尼欺骗的女子中最为刚烈的一个，她不甘心被唐乔望尼所骗，同时又深深地爱着他，于是四处寻找唐乔望尼并以揭发他的恶行为要挟，希望他回心转意，埃尔维拉成为唐乔望尼众多“女友”中最有个性的一个女子。两个性格鲜明的人物相遇并发生关系，才能让他们的人物关系更加丰富和充满活力，让人物之间的相互影响显得更为活跃。因为唐乔望尼对安娜早已心怀不轨，所以当埃尔维拉当着安娜和她的未婚夫唐奥塔维奥揭发他的恶行时，他为了掩饰自己，便对他们谎称埃尔维拉发疯并把她拉到一边窃窃私语进行安抚，体现出唐乔望尼老练和圆滑的性格特征；而埃尔维拉据理力争，不顾唐乔望尼的阻止和威胁，大胆跟安娜和唐奥塔维奥揭发唐乔望尼的罪行，让他们两人的性格和关系冲突通过重唱的形式直接呈示在观众面前。唐乔望尼和埃尔维拉两人窃窃私语的动作让安娜和唐奥塔维奥感到迷惑，于是在这段四重唱的情境中人物关系的扑朔迷离成为其具有戏剧性的重要来源，同时通过重唱的形式将唐乔望尼和埃尔维拉的关系引起安娜和唐奥塔维奥的内心疑虑在同一时间、同一空间鲜明地呈现在观众面前，使人物关系与性格关系得到最好的融合和补充，共同营造出具有戏剧性的重唱情境。
如在歌剧《诺玛》第二幕第一场中，诺玛和阿达吉莎的二重唱使人物关系在这段重唱的戏剧情境中也起着重要作用：
阿达吉莎 你叫我吗，诺玛？你的脸多么苍白和布满悲哀！
诺玛 是死亡的苍白！我要向你坦白我的羞耻，我请求你帮我做一件事，如果我现在和以后的悲哀值得你怜悯的话。
阿达吉莎 我答应去做任何事情。
……
诺玛 难道我要哀求他？啊！绝不！
阿达吉莎 诺玛，不要拒绝……
诺玛 我再也不听你说话……去吧，现在去！
阿达吉莎 别固执……唉，别固执！
诺玛 啊！请离开我，他爱着你。
……
诺玛 孩子，你打算怎么做？
阿达吉莎 把属于你的还给你，或者你我藏起来，躲开天神和人们。
诺玛和阿达吉莎
是的，你赢了……你赢了……拥抱我。我重新得到我的朋友。是的，在我今后的一生中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21]
在这段二重唱中，诺玛和阿达吉莎两个人物本来是情敌关系，但是通过这段二重唱两人的关系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由情敌变为了最好的朋友，因此这段二重唱中最具有戏剧性的情境因素便是两人关系的戏剧性变化。而两人关系的变化主要是源于戏剧情境中的另一重要元素——事件：当诺玛知道波利奥内已另有所爱之人并且是阿达吉莎时，决定自杀，但舍不得自己的两个孩子，于是让克洛蒂尔德叫来了阿达吉莎，准备将自己的孩子托付给她。而诺玛的这一举动让阿达吉莎对她充满了同情和怜悯，决定不再接受波利奥内的爱并打算劝说波利奥内回心转意，希望诺玛一家团圆。在阿达吉莎对诺玛真诚的安慰之下，诺玛终被感动，两人紧紧相拥，化敌为友。从人物关系的独特变化中可以看出促使人物关系发生变化的除了事件的作用还有人物性格的独特性，在正常情境之下，情敌怎么会变为朋友？而且诺玛还舍得把自己的孩子留给情敌阿达吉莎来替她抚养？这最终取决于阿达吉莎这个人物在剧中善良、正直、具有爱心的性格，让诺玛对她虽然心怀怨恨却充满信任：“记住我是因为你被人背叛和遗弃！阿达吉莎，唉！让我受到的可怕的折磨能够打动你的心。”阿达吉莎被诺玛的不幸遭遇所打动，决定舍弃自己对波利奥内的爱去成全诺玛全家的团圆，她的这一行动也深深地打动了诺玛。而担任祭司长的诺玛在剧中是一位外表强势但内心敏感的刚烈女子。因此，她虽然内心仍然深深地爱着波利奥内，但她却绝对不会主动去挽回这段爱情，她宁愿去死也绝不会放下自己的自尊去祈求波利奥内的爱情。在她强势、坚强的外表下是一颗脆弱、敏感的心，阿达吉莎真诚、善良、正直的高尚人格深深地打动了诺玛，两人的关系因为两人独特的性格特征体现出了具体的、有力的变化，对人物在剧中的命运产生了重要影响。两人通过重唱的形式在同一时间唱出了两人内心的真实情感，将两人的关系变化和性格刻画在同一时间同一空间呈现在观众面前，完成了两人关系的转变，使两人真正放下内心的芥蒂，紧紧相拥，成为真正的朋友，共同对抗命运的劫难。人物关系微妙的变化是这段重唱具有了强烈的戏剧性和戏剧张力的重要元素。
如在《费加罗婚礼》第三幕十八号中的六重唱中，费加罗与马塞丽娜和巴托洛的关系的突然变化，也成为典型的使重唱情境具有戏剧性的重要元素：
马塞利娜 我最亲爱的儿子，这样的拥抱是否让你想起你的母亲。
费加罗 亲爱的父亲，也拥抱我，别让我一个人在这里脸红。
巴托洛 别因为你的良心过不去，就不敢去实现你的愿望。（他拥抱费加罗）
……
……
苏珊娜 （转身看见费加罗拥抱着马塞丽娜）已经答应娶她为妻？老天呀，多么没良心！离开我，讨厌鬼！（她转身走开）
费加罗 （挡住她，她挣扎）不，待会儿。听我说，我最亲爱的。
苏珊娜 （打了费加罗一记耳光）听这个说。
马塞丽娜 最亲爱的女儿消消你的气，拥抱他的母亲吧，现在也是你的妈妈。（她跑去拥抱苏珊娜）
……
①吴祖强：《莫扎特：费加罗的婚礼》，王绍仁等编译，世界文物出版社1999年版，第201-205页。
全面分析这段六重唱中的情境要素，便会发现人物关系在这段重唱戏剧情境各要素中的重要性。其一是具体的环境：伯爵和律师库西奥一起带着马塞丽娜、巴托洛来到费加罗和苏珊娜布置婚宴的大房间；其二是特定的事件：伯爵为了阻止苏珊娜与费加罗的婚礼，以此达到占有苏珊娜的目的，让律师库西奥裁决是否应该以婚姻来抵消费加罗所欠的马塞丽娜的债务；其三是特定的人物关系：马塞丽娜一直喜欢费加罗，想嫁给费加罗，通过这段重唱，费加罗在跟他们理论的过程中，发现自己居然是马塞丽娜和巴托洛丢失的儿子而喜极而泣，与母亲马塞丽娜热切相拥，两人戏剧性地变为母子关系；巴托洛原来与马塞丽娜是夫妻，便成为费加罗的父亲；苏珊娜与马塞丽娜一直是情敌关系，两人处处针锋相对，因此当毫不知情的苏珊娜到房间拿钱准备归还给马塞丽娜，回来时，看到费加罗与马塞丽娜热切相拥，怒火中烧，狠狠地打了费加罗一个耳光，经解释才明白过来，苏珊娜与马塞丽娜的关系变为了亲密如我的婆媳关系；伯爵将马塞丽娜和巴托洛找来是为了阻止苏珊娜和费加罗的婚礼的，结果却让他们四人成为一家人，不仅没有破坏他们的婚礼，而且为费加罗和苏珊娜的婚礼如期举行增添了新的支持力量。于是伯爵和律师库西奥看到计划失败便灰溜溜地走了。因此，正是一个事件让情势发生突转，伯爵认为只要带着喜欢费加罗的马塞丽娜以借债为要挟，就可以阻止费加罗和苏珊娜的婚礼，由此达到占有苏珊娜的目的，结果却因为这个事件使人物关系发生了骤然的变化，情势也发生了翻转。如果没有这个事件，场上人物关系就不会变得这么复杂。因此，使这段重唱具有强烈的戏剧性的重要原因便是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从中也渗透出人物的性格关系。如果没有费加罗机智、勇敢、灵活地与马塞丽娜据理力争的辩解，就不会发现多年的秘密；如果马塞丽娜不是因为贪婪、花心地喜欢费加罗，就不会有他们母子的相认；如果没有苏珊娜不嫌贫爱富的人格就没有她们一家四口的团圆；如果不是伯爵的霸道、花心、贪恋美色的卑劣性格，就没有这场剧情发生突转的戏剧性重唱唱段。因此，人物关系的变化中渗透着人物性格的关系，这是此段重唱戏剧情境具有戏剧性的内因，而人物关系是外因，两者在事件的引爆之下使这段重唱通过音乐特有的艺术形式，将复杂多变的人物关系、人物情感和人物性格直观地呈现在观众面前，让观众享受到了一段具有戏剧性的精彩的视听盛宴。
人物关系作为戏剧情境三要素之一，同时也是与戏剧性联系最为紧密的元素，在重唱戏剧情境的设置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因为歌剧重唱是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人物在同一时间相遇所形成的戏剧情境，因此体现不同的人物关系、人物情感和人物性格便成为歌剧重唱的重要任务和功能，人物关系成为体现歌剧重唱戏剧性的重要元素，音乐与戏剧相互融合、相辅相成、缺一不可，让歌剧重唱这种独特的、不可替代的艺术形式成为歌剧中体现戏剧性的重要艺术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