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

许多人认为通过作者的努力,梦的本质之谜已经得到了解答。他们发现他们的好奇心有一天被这一类根本从未梦到的梦(被富有想象力的作家创造出来且被描绘成故事过程中的角色)重新唤起。研究这类梦的想法好像是一种精力的浪费及一种奇怪的想法;但是,从另一种观点来看,它又是合理的。一般地来说,梦具有意义和能被解析这一点还没有多少人相信。如果对科学家和大部分受过教育的人的梦进行解析,他们会回报以一笑。只有普通的人,他们固守地相信迷信,且就在这一点来说,他们还能坚信这种古老想法的正确性,继续坚持梦可以被解析这一想法。在严格的科学研究面前,《梦的解析》的作者敢于冒成为古老想法和迷信的同党的危险。事实上,他也不相信梦能预言未来。因为人类自从无法记起的年代起就通过这种种被禁止的途径来徒劳地揭开面纱的阻挡。但是,他还不能完全拒绝梦与未来的关系。当诠释梦的艰苦工作完成之后,梦向他揭露其自身就像梦者自己的愿望再现一样被完成;而且,谁能否认愿望一定不是面向未来呢?

我刚才说过,梦是愿望的完成。任何惧怕通过一本抽象的书来开拓道路、认为把复杂问题作为简单问题是为了减少他的困难和以诚实和真理为代价的人,都会发现我刚才提到的工作中的这一论题的详细论据。同时,他会站在持有反对意见的一边来反对把梦等同于愿望的完成。

但是,我们已经前进了一大步。问题不是梦的意义是否总是能通过完成的愿望被解释这一理论的建立,或者它是不是不像其经常表现出的那样代表一种焦虑、一种意愿、一种反思等等。相反,首先出现的问题是:梦到底有没有一种意义,以及它们应不应该被称做精神行为。科学家回答说:“不”。他们把梦作为纯粹的心理过程,因此,就没有必要在其背后寻找什么意义、感觉或目的。所以他们说,在睡眠过程中,睡眠刺激物作用于心理器官,这样就带给意识一会儿是这种观念,一会儿又是另一种观念。梦只是与脑部的抽搐相比较而言的,不是与其表达活动相比较。这样就掠夺了梦的全部精神内容。

现在,在梦应不应该被保留的讨论中,富有想象力的作家似乎站在古人和迷信的群众及《梦的解析》的作者一边。他依照日常经验认为,在睡眠中人们的思想和感情继续进行,并且他的目标是通过主角们的梦来描绘他们的精神状态,仅此而已。富有创造力的作家是可贵的同盟,并且他们的证据还将受到高度的赞扬。因为,他们更容易明白这样的道理:我们的哲学家还没有成为我们梦想的、天地之间存在的所有事物的主人。在他们关于大脑的知识中,因为他们所汲取材料的源泉尚未向科学敞开,所以他们远远高于我们这些平常人。如果只是因为作家所给予的支持有利于说明梦具有意义,那么,这也太缺少进取心了!批判的眼睛会反对作家既不支持也不反对特别的梦具有心理学意义这样的事实。他们满足于揭示睡眠中的大脑在兴奋时对在清醒时未被枪毙的残留活动的抽搐。

但是,即使这一严肃的思想也不能阻止我们对作家想要利用梦的有用之处产生兴趣。即使这一探究不能告诉我们任何关于梦的性质的新东西,它也可能会使我们从一个侧面获得某些关于创造性的写作本质的细微理解。真正的梦已经被看做是非限制和非规则的结构。但是,现在我们又面对这些无束缚的梦的模仿物!在精神生活中,存在着比我们假定的那样的自由和唐突——也许甚至根本不存在。也就像大家熟知的那样,我们能把外部世界被称做机会的东西分解成规律。因此,在头脑中,我们所谓的武断也是有规律可循的。这一规律现在还只不过是我们的一个模糊的假设。好了,让我们看看我们发现了什么。

对于这种探究,可以采取两种方法。一种方法是深入到特殊的事例中,深入到某一作者在其作品中所创造的梦之中。另一种方法是把能找到的、不同作者的作品之中使用了梦的所有例子都放在一起,然后进行比较。第二种方法好像更富有成效,或许也是惟一合理的方法。因为,它能使我们立刻从所谓的被接受的一类“作家”的人为概念中解放出来。在考察中,这类作家分化成为具有不同价值的个体,这些人当中,有些已经被我们作为人类内心世界最深入的观察者而引以为荣的作家。尽管如此,这篇文章还是致力于第一种方法的探究。正巧在第一次产生这种想法的人之中,有一个人(这个人是荣格)回忆起在最近引起他兴趣的小说作品中有几个梦。就如平常一样,他邀请弗洛伊德试着把《梦的解析》中的规则运用到这几个看似相似的梦上。他承认,这部小说的主要题材及其中存在的场景无疑会在激发他的兴趣的过程中起主要作用。因为这个故事是放在庞培(Pompeii)这个框架中,涉及的是一位考古学家,他一生的兴趣都在于交换经典古董上。现在,通过迂回的道路,他被带回到现实生活中。这虽然是条奇怪的道路,但却是完全合乎逻辑的。读者在真实地对待这些诗意的材料时,也会对各种各样和它相似的思想以及它们之间的和谐感到惊奇。这个它就是威廉·詹森所创作的故事——《格拉迪瓦》——作者自己将其描绘为一个“庞培的幻想”(Pompeian phantasy,詹森,1903)。

现在我应该请求所有我的读者把这本小散文放在一旁,而在熟悉《格拉迪瓦》上(其首次出现在书店里是在1903年)花些时间。读者可能会熟悉我在下面的文章中所谈到的东西的。因此,出于那些已经读过《格拉迪瓦》的读者的考虑,我将概括地回忆故事的主要梗概。同时,因为以这种方式处理该书将减少该书本身的魅力,我希望读者能恢复原来的记忆。

诺伯特·汉诺德这位年轻的考古学家在罗马的一家文物博物馆发现了一件浮雕。他被它强烈地吸引住了,所以他非常高兴能够得到一个极好的浮雕的石膏模型。因为这样他就能把这个石膏模型挂在他在德国的大学城里的书房中,饶有兴趣地观察它。这个雕刻表现的是一个发育成熟的女孩正在迈步前行,飘拂的衣裙微微卷起,露出她穿着凉鞋的双脚,一只脚平直地放在地上,另一只脚从地上抬起,在这连贯的动作中,只有她的脚尖接触着地面,而脚心和脚后跟几乎与地面垂直(参见图1)。或许,正是这个非同寻常的、具有独特魅力的优美步态,吸引了雕刻家的注意力。并且在此后的许多个世纪之后,它依然获得这位崇拜者——考古学家的瞩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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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 格拉迪瓦浮雕

在浮雕的故事中,被浮雕所吸引的主人公的兴趣是叙述中的基本心理事实。这一点并不是马上就能解释清楚的。“诺伯特·汉诺德博士,一位考古学讲师,从他的专业上看,他实际上在浮雕中并没有发现任何值得特别注意的东西”“他自己也不能解释是什么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只是知道他被某种东西所吸引,并且,这种东西一直不变地在他身上起着作用。”但是,这件雕刻从未停止占据他的想象力,他发现它具有某些现代气息(of to-day),仿佛艺术家在大街上一瞥就能“从生活中”捕捉到它。他称这样走路的女孩的图画为“格拉迪瓦”,这个名字的意思是“正在行进的女孩”。[1]他创造了一个关于这个女孩的故事。她毫无疑问是一位贵族家的女儿,或许是一位罗马市政官[2]的女儿,她父亲为色雷斯神(Ceres)服务。她正走在去神庙的路上。稍后,他发现这个女孩的娴静和沉着的本性很难与都市喧闹的生活相融合。他确信自己是在庞培古城,女孩必定被转移至此,她正走在被挖掘出来的、令人惊奇的石阶上。这使她可能在雨天光着脚从一边走到另一边,同时,还有四轮马车在旁边驶过。她像希腊人一样的形象使他震惊,他确信无疑地认为她是海伦的后裔。他逐渐地将其所学的考古学知识都应用到这上面以及其他关于谁是这一浮雕的原型的幻想上来。

但是,现在他发现自己面对着一个看似科学,但是还需要进一步解决的问题。关于雕刻家是否栩栩如生地再现了格拉迪瓦的步态,他尚未有独到的见解。他发现他自己不能模仿它,并且,在把这一步态转变成现实的时候,他被引导到“为了清除阻碍的东西,要从生活中观察他自己”上面来。然而,这又迫使他进入非常陌生的行为过程中。“迄今为止,雌性对于他来说,只是某些由大理石或青铜组成的东西的概念而已,别无其他。而且,他从未甚至只是偶然地注意她们在现实的表象。”对于他来说,社会义务好像总是难以避免的无聊之事。在社会上,当他遇到一位女士时,他从不多看一眼,以至于下一次再遇到她时,脑子里没有任何印象。当然,这样肯定不会给她们留下好印象。然而,现在他所从事的科学任务却迫使他在晴天、但更多的是在雨天,热切地观望大街上所有进入视野的女人和女孩的脚——这是一种能从所观察的人身上带给他愤怒和鼓励,甚至怒视的活动。“但是,这两种反应他都未注意”。根据这种仔细观察的结果,他不得不做出这样的判断,即在现实生活中不存在格拉迪瓦这样的步态。这使他充满了遗憾和苦恼。

此后不久,他做了个可怕的梦。在这个梦中,正在维苏威火山爆发的那一天,他发现自己置身于古庞培之中。他目睹了古城的毁灭。“当他站在朱比特神庙旁边的讲坛边缘时,他突然发现就在他的不远之处的格拉迪瓦。直到那时他还未意识到她的出现,但现在所有一切对于他都在瞬间发生了,好像这一切是某种自然而然的事情。因为她是一个庞培人,她正住在自己的家乡,并且,像他同时代的人一样生活着,这一点不需要他假想就能看到。”当她镇静地继续前行时,害怕厄运即将降临在她面前使他发出警告的喊叫,她把脸转向他。但她继续毫无畏惧地前行,一直走到神庙的台阶前。她坐在那里的一个台阶上,慢慢地躺在上面,同时,她的脸色变得越来越白,仿佛它将要变成大理石一样。当他追赶过去时,他发现她带着平静安详的表情平躺在宽阔的台阶上,犹如睡着一般,直到火山灰雨将其身体掩埋。

当他醒来时,庞培居民求救的喧闹声仿佛还在他的耳边回荡。搅动的海水发出低沉呜咽的声音。但是,甚至就在恢复到反思之中后,他还把这种声音当成是大城市喧闹生活之中的令人清醒的记号。在很长时间里,他仍然认为在他梦中的东西在现实中也是存在的。当他最后终于从自己亲临大约两千多年前的庞培古城的毁灭的现场的想法中解脱出来后,他仍然相信这样的事实似乎是真的:即,格拉迪瓦住在庞培古城并和其他的人一起于公元79年时被埋葬。这个梦带来的结果就是当格拉迪瓦首次出现在他的幻想中时,他就好像失去某人一样怀念她。

他深深地沉浸在这种想法中。当他把身子探出窗外时,街对面一所敞着窗户的房子里的一只笼中金丝雀婉转的歌声吸引了他的注意。突然,一个想法掠过这个年轻人的脑海,他好像没有完全从梦中醒来,他想着他在街上看见一个人,非常像他的格拉迪瓦。他依然想着那个极有特点的走路姿态。没有经过多想,他就冲到街上去追赶她,结果只招来行人的嘲笑,因为他是穿着睡衣跑到街上的。这嘲笑使他迅速返回到屋中。当他再次回到房中,笼中的金丝雀的歌声再次吸引了他的注意,让他感觉好像自己和金丝雀一样被关在笼中。虽然对他来说,从笼中逃脱更为容易。仿佛是受那个梦的影响,或许是受春天温和空气的影响,在春天到意大利去旅游的想法逐渐在他头脑中成型。虽然“旅游的冲动是从他难以名状的感情中产生出来”的,但是他立即为此提出一个科学的理由。

现在让我们暂时先停一下,暂且不去管这次没有明显理由的旅行,让我们先仔细看看我们的主人公的人格和行为方式。我们没有把关于他的任何愚蠢的观念连接到人类的感情上,这样才使我们对他产生同情,也正是因为这种同情,才使作者有权利把我们放在这样的不确定性上,但是对于我们来说,他依然是不可理解的和愚蠢的。他优美的语言和创造性的观念使我们对他产生了信任,以及对我们准备感受他的主人公仍未获得同情的临时奖赏。关于这个主人公,我们还知道他是继承家族传统而变成考古学家的。在他后来孤独和独立时,他完全被这个研究所吸引,并彻底远离了生活和生活的快乐。大理石和青铜对他来说是真正的活的东西。它们本身就能表达人类生活的目的和价值。但是,大自然带着慈善的意图,在他的血液中注入一种完全非科学的矫正因素——一种极其生动的想象,这个想象不仅能在梦中显示其自身,而且在清醒的生活中也一样能表现自身。想象和智力之间的分别使他注定成为一个艺术家或一个精神病患者。他是那些他们的王国不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中的一员。因为他的兴趣完全停留在代表一个以特别的方式走路的女孩的浮雕身上,所以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对她进行幻想,给她想象一个名字和出身,把这个他创造的形象放在一千八百多年前就被埋葬的庞培古城这个背景中,并且在最后,在经历一段奇怪的焦虑梦之后,他对这个名字叫格拉迪瓦的女孩的存在和死亡的多种幻想演变成一种幻觉,这种幻觉完全主宰了他的行为。如果我们在现实生活中遇到的某个人存在着这种想象力,对于我们来说,这好像是令人惊奇的和无法解释的。因为我们的主人公诺伯特·汉诺德,是一个虚构的人物。我们或许会向其作者提出一个难以启齿的问题,问他的想象力是否被某种不是武断选择的、别的什么力量所决定着。

我们在我们的主人公明显地被金丝雀所吸引、决定去意大利旅行、旅行的目的对他来说显然是不清楚的时候离开了他。现在我们进一步知道他对于他的旅行没有什么确定的目标和计划。内心的不安和不满足感驱使他从罗马跑到那不勒斯,并且从那里继续前行。他发现自己处在一群度蜜月的情侣之中,他迫使自己注意到两对叫“埃德温氏”和“安格利那氏”[3]的亲热的情侣。但是,他确实不能理解他们的行为举止。他得出这样的结论,在所有人类的愚蠢当中,“结婚占据首位,作为最不可理解的行为,且这毫无意义的意大利蜜月旅行,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使这种白痴完美的举动。”在罗马,一对情侣的亲昵行为打扰了他的睡眠,他急急忙忙地逃到那不勒斯。这只是为了去发现其他的情侣。从这些爱情鸟的闲聊中收集的信息表明,这些爱情鸟大部分都不打算在庞培遗址筑巢,而是要飞往卡布里。他决定去做他们不会去做的事,去庞培古城。在庞培几天之后,他就发现“他自己的期望和打算正好相反”。

他在那里没有找到他所追寻的寄托。原来是度蜜月的情侣,现在是苍蝇使其感到烦扰,扰乱着他的思想。他认为苍蝇绝对是邪恶和无价值的化身。这两种精神的折磨融为一个统一体:某些对苍蝇使他想起度蜜月的情侣们,而且他怀疑它们使用他们的语言如“亲爱的埃德温”及“我的心肝宝贝,安格利那”来相互进行交流。最后,他认识到“他的不满情绪不只是由于他所处的环境所引起的,而且有一部分是根源于他自身的”。他感觉到“他的不满意是因为他缺少些什么,虽然他不清楚那是什么”。

第二天早晨,他穿过那个“非常通道”(Ingresso)进入庞培。在摆脱导游之后,他盲无目的地在这个小镇上闲逛。奇怪的是,他竟记不起他曾在不久前的梦中来到这个那时正在被埋葬的小镇。接着,在“炎热和神圣”[4]的中午,因为古人将其看做是幽灵出现的时间,其他的游人已经飞走了,只有沐浴在阳光下荒凉而孤寂的小山似的废墟横亘在他面前。这时,他发现能将自己带回那早已被埋葬的生活中去(但是不是在科学的帮助下)。“它所教导的是无生命气息的,以考古学的方法看待事物,从它嘴中说出的是死亡的东西、哲学式的语言。无论你如何通过精神、感觉、心灵的处理都不会对理解有任何助益。任何期望那一点的人,都必须在这炎热寂静的中午独自站在这里。这个在过去的废墟中的惟一的活的创造物,看,但不是用身体的眼睛,听,但不是用肉体的耳朵。就在那时……死去的一切又醒来了,庞培古城复活了”。

当他用想象力以这样的方式使过去复活时,他突然看见正是他的浮雕的格拉迪瓦从一所房子中走出来。就如他在那一夜梦中所见的那样,她步履轻盈地走在由熔岩铺成的台阶上,正朝着街道的另一边走去。她在阿波罗神庙的台阶上躺了下来,仿佛要睡去。“伴随着他的记忆,某种东西首次进入了他的意识:没有意识到在他自身之中的冲动是什么,他就来到了意大利旅行,没有在罗马或那不勒斯停留,就直接来到庞培,就是为了验证他是否能找到她的一些踪迹。这是严格意义上的‘踪迹’,因为她那样特殊的步态必定会在火山灰上留下与众不同的足印。”

就这一点来说,作者曾经使我们紧张的状态,此时变成了一种困难的痛苦感觉。不仅仅是我们的主人公明显地失去了平衡,而且,我们也失去了格拉迪瓦在我们面前的幽灵式的出现的印象。她一开始是一个大理石的形象,接着是一个想象的形象。难道她是我们主人公的幻觉物,我们的主人公是被他的幻觉领入了迷途?她是一个“真实的”幽灵呢?还是一个真正活着的人呢?并不是我们需要相信幽灵才这样说的。这位称他的故事是幻想的作者,没有机会告诉我们他是否打算把我们留在我们自己的现实世界,留在这个因平淡无聊和被科学的规律所统治而备受谴责的世界,或者,他是否希望把我们转移到另一个世界,即想象的世界。在这个想象的世界里,精神和幽灵被赋予现实性。就如我们从《哈姆雷特》和《麦克白》的例子中所知道的那样,我们准备毫无犹豫地跟随他到那里。如果是这样,我们将不得不用另一标准来衡量这个富有想象力的考古学家的幻觉。实际上,当我们考虑一个完全和古代雕刻相似的现实的人的存在是多么的不可能时,我们的选择就会缩减为两个,一个是幻觉产物,另一个是白日幽灵。故事中的一个小小的细节立刻取消了第一种可能性。一只巨大的蜥蜴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在阳光下伸展了身躯。在格拉迪瓦脚步接近时,它急速地沿着熔岩铺成的人行道跑开了。所以,这不是幻觉的产物,而是在梦者头脑之外的某种东西。难道是幽灵的出现惊动了蜥蜴吗?

格拉迪瓦在麦里革宫(House of Meleager)前消失了。看到诺伯特·汉诺德追逐他的庞培古城已经变成了他周围的生活的幻觉,我们不应该感到惊奇。这一变化是在出现精灵的中午发生的,假设格拉迪瓦也复活了,并再次进入了她曾经在公元79年8月厄运降临前就居住的房子。在房子主人(可能在他之后房子才以他的名字命名)的人格及格拉迪瓦和他的关系上的精细的玄想迅速地掠过他的脑海,这证明了他的科学现在完全服务于他的想象。他走进屋子,突然发现幽灵再一次出现了。这个幽灵坐在两个黄色柱子之间的一个台阶上。有某个白色的东西在她的膝盖上平铺着。他不清楚那是什么,好像是一张草纸……基于他最近的关于她的出身的理论,他以希腊语和她打招呼,接着,以激动的心情等待着,看着这个幻想中的她是否有说话的能力,但是她没有做任何回答。接着,他继续用拉丁语和她打招呼,这时,她嘴角上带着微笑,芳唇轻启,说:“如果你想和我说话,你必须使用德语。”

对于我们的读者来说,这是多么大的羞辱啊!作者是在拿我们取笑,如其所是的那样,借助于庞培古城太阳光的反射,诱骗我们进入一个小规模的幻觉之中。这样我们就不得不忽略了一个在可怜而残酷的中午太阳光真实地在其身上闪耀的人物身上所做的温和的判断。然而,现在,我们解决了主要的迷惑,我们知道格拉迪瓦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德国女孩——一个我们作为最不可能的结局而拒绝的结局。现在,带着一种非常优越的感觉,经过等待,我们就可以知道在这个女孩和她的大理石雕像之间是一种什么关系,我们年轻的考古学家是怎样达到指向她真实人格的幻象的。

但是,我们的主人公从幻觉中摆脱出来并不像我们那样快,因为,就像作者告诉我们的那样,“虽然他的信念使他很快乐,但他不得不另外接受相当数量的神秘的东西。”而且,这个幻觉可能在他身上有其内在的根源,关于这一点,我们是一无所知的,并且也不在我们身上存在。在他的这个事例中,无疑,要使他回到现实中来,似乎必须要做“能量的治疗”(energetic treatment)。在此同时,他所能做的一切只是使他的幻觉适合他刚才所具有的美好的体验。格拉迪瓦随着其他的一切与庞培古城的毁灭一起消失了,她无非就是一个在中午精灵出现时间回到生活中来的精灵而已。为什么在听到她转而用德语的回答之后,他说:“我怎么知道你的声音听起来是那样的”呢?不仅是我们,而且就连女孩自己也一定会问这个问题。虽然在他的梦中,当她躺在神庙的台阶上睡觉,他走上前去时,他希望听到这种声音,但是汉诺德不得不承认他从未听到这样的声音。他乞求她再做一次和她从前所做的相同的事,这次她站起身,给他奇怪的一瞥之后,就在几步之外庭院的柱子之间消失了。就在她消失以前,一只漂亮的蝴蝶在她周围翩翩飞舞了一会儿。他把这解释为是来自冥府的消息,它提醒这个死去的女孩注意,她必须返回去了,因为精灵出现的中午已经结束了。在女孩消失以前,汉诺德还有时间来问她,“明天中午的这个时间,你还会回到这来吗?”然而,现在,对于我们这些冒险敢做更严肃的解释的人来说,这看上去好像是女孩似乎意识到在汉诺德的回答中有什么不合适的东西。因为她对于他的梦是一无所知的,她带着被侮辱的感觉离开了他。难道她没有觉察到他的请求——存在他眼中的、和他的梦有关的动机的情欲性质吗?

在格拉迪瓦消失之后,我们的主人公仔细观察所有去黛墨德饭店吃中午饭的客人,接着又到索萨饭店去做同样的事情。这样,他才能确信在他所知道的庞培的饭店中,没有一个长相与格拉迪瓦哪怕是有一点点相似的人。当然,他会把正好是在这两个饭店的一个中遇到格拉迪瓦作为一个无意义的念头而拒绝的。现在,由维苏威炎热的土壤上生产出的葡萄酿制的葡萄酒帮助他加强了他在其中度过一天的感觉的眩晕。

对于第二天来说,只有一件事是确定不移的。汉诺德必须再一次在中午时分守候在麦里革宫那里,等待着那一时刻的到来。他是通过一个非常规的路线进入庞培的——穿过古城的墙进来的。一枝水仙花,带着喇叭状的白色花就像地府的常春花一样,花瓣悬空而挂,等待着他折下带走。但就在他等待的时候,对于他来说整个考古学好像是世界上最无意义且是最不同凡响的事情。因为他的精神被另一种兴趣占据了。这个兴趣是“就像格拉迪瓦一样,即使只在中午时分活着,而且能立刻死掉一样的存在(a being)的精灵,她的肉体显现的本性是什么呢?”他也害怕他在那一天不能见到她,因为,或许她只能被容许在间隔很长时间之后才能返回一次。当他在两个柱子之间再一次感觉到她的存在时,他认为她的显现只是他的想象力跟他开的玩笑而已。因此,他痛苦地叫道:“哎!要是你还存在并活着该多好啊!”然而,这一次,显然是他太过于认真了,因为,显现的精灵有了声音,询问他是否正要给她摘那朵白色的花,并再一次与他谈了很长时间,别管谈的是什么。

对于他的读者,对于那些已经把格拉迪瓦作为一个活人而产生兴趣的读者,作者把她在前天所给予他的不满和反抗的目光解释成为寻找兴趣和好奇心而表现出来的结果。所以,她现在的确继续询问他,要求他对他自己前一天的谈话做出解释,并询问在她躺下睡觉时,他是什么时候站在她身边的。通过这种方式,她知道了他的梦。在那个梦里,她是在沿着她的家乡,接着是大理石浮雕和那样吸引考古学家的步态这条路线而消失的。而现在,她示意要展示一下她的步态。这就证明了与最初的关于格拉迪瓦的惟一之处的不同描绘是她的凉鞋被一双质地很好的浅茶色的皮鞋所代替——她把这解释为符合今天的特色所做的调整。她明显是进入了他的幻觉,其整个目的是没有任何矛盾地使他吐露真情。只有一次,在他伴随着在浮雕上的思想,他宣称他第一眼看见她就认出她的时候,她好像是从她所从事的事情中分心出来,这是被她自己的情绪所打扰的缘故。因为在他们谈话的这一阶段,她还不知道关于浮雕的任何事情,误解汉诺德的话对她来说是很自然的事。但是,她很快就使自己恢复常态,而这一点——她的谈话只有对于我们来说听起来才好像是他们有双重感觉,好像是在幻觉情景中的它们的意义之外,它们还意味着目前的和真实的某些东西——例如,当她惋惜他没有能成功地在大街上的实验中证实格拉迪瓦的步态的存在时:“多么遗憾!或许你不是非得在此做长途旅行了?”她也知道他给她的浮雕取名字叫“格拉迪瓦”。接下来,就告诉她的真名字叫“若漪”(Zoe)。“这个名字配你真是绝了,但我听起来好像是对我的尖锐嘲讽,因为若漪(Zoe)意味着生命。”她回答道:“人必须服从于必然的东西,我已经习惯于处在长期的死亡状态(being dead)了。”答应明天在中午时分再次出现在同一地点后,她再一次请求他摘一束水仙花给她,然后她就向他道别了:“对于那些幸运的人,在春天里送给他们玫瑰,但对于我,你送一枝忧伤的花也是合适的。”毫无疑问,忧伤适合那些如此长久死去且只有几个小时再一次回到生活中来的人。

现在,我们才开始理解,并且开始感到有一线希望。那个以格拉迪瓦再一次回到生活的形式出现的女孩,完全接受了汉诺德的幻觉,她这样做的可能是为了能使他从幻觉中解放出来。这里没有可以解释这样做的其他途径,与此相矛盾的方法将会结束任何这样的可能性。即使对这类疾病实际病例的严肃认真的治疗,要想继续进行也只能通过占有和幻觉结构一样的甚础,接着尽可能全面地观察它,否则别无他法。如果若漪正好是适合这一工作的恰当人选,那么无疑我们很快就会知道怎样去治疗像我们主人公一样的幻觉了。我们也应该很高兴地知道这样的幻觉是怎样产生的了。这将是一个奇怪的巧合——但不是没有例子或平行的东西——它被详细的分析之后,如果这个幻觉的治疗符合它的观察结果,那么就会精确地对它的根源进行解释。当然,如果是这样,我们可以怀疑我们的病例就会像一个“老生常谈”的爱情故事一样结束。但是,爱情对幻觉的治疗力量是不能被轻视的——难道我们的主人公对他的格拉迪瓦雕像的迷狂不就是与逝去的和无生命的东西恋爱的例子吗?

在格拉迪瓦消失以后,像飞过这个毁灭的城市上空的一只小鸟的笑声一样,只有一个遥远的声音。现在只有这个年轻人自己,他捡起格拉迪瓦遗留下的一件白色物品,这不是一张草纸,而是一个用铅笔画着各种不同庞培景色的素描本。因为我们有这样的信念:假设没有某种秘密的原因或隐藏的动机的话,没有人会遗忘任何东西的。所以,我们应该认为她把素描本落在那里看做是她要返回的信号。

这一天的回忆给汉诺德带来各式各样奇怪的发现和证据。他没法把这些东西联系在一起。他发现在今天格拉迪瓦消失的门廊的墙壁上有一个小小的窄缝,然而它的宽度足以能让一个很纤细的人钻过去。他认为若漪-格拉迪瓦(Zoe Gradiva)不需要在此沉入地下——一个现在对于他来说是没有理由且他感觉再一次相信它会使他感到羞愧的观念。她可能利用这个窄缝作为她回到她坟墓的通道。一个淡淡的阴影好像慢慢地溶化在墓园街的尽头,这个墓园街就是以黛墨德的名字而闻名的那个别墅前面的那条街。现在在庞培的郊区散步他处在如前一天一样的感情旋涡中,深深地陷入到同样的问题中。他猜想若漪-格拉迪瓦的形体特性会是什么呢?一种奇性的冲动驱使他决定对这个设想进行检验。然而,一个同样强烈的奇怪的相反的决定使他又远离这种观念。

在沐浴着阳光的山坡上,他遇到了一个年长的绅士,从他的穿着来看,他一定是一个动物学家或植物学家。他好像正在采集样品,这个人转向他并问道:“我几乎不应该怀疑你也对法拉可列乃西斯(faraglionensis)感兴趣?但,它不仅只在远离卡布里(Capri)的法拉可列尼(Faraglioni)群岛上有,而且在大陆上也有,这是非常可能的。我的同事艾玛(Eimer)设计的方法是一个真正的好方法,我已经使用许多次了,都能产生极好的结果。请保持安静……”在说到这里时,他停下来并把一个用草编成的圆环放在一块岩石的裂缝前面,在那里,一个头上带着小小蓝色晕光的蜥蜴正在窥视。汉诺德带着挑剔的心情离开了蜥蜴狩猎者。这是多么的令人不可相信啊:是什么样的愚蠢和奇怪的目的能使人们做这样的长途旅行来到庞培——无多说,当然不包括他的批判性的自我和他在庞培的火山灰中寻找格拉迪瓦的踪迹的意图。另外,这个绅士好像很面熟,好像他在那两个旅店其中的一个见过这张面孔。他的言谈举止也好像是和一个认识的人说话。

在他继续行进的过程中,他走便道来到一座房子前,他以前没有发现这座房子。后来证明是他在庞培见到的第三家旅店,名字就叫“阳光饭店”(Albergo del Sole)。饭店的主人因为无事可做,就利用一切机会来显示他的房间以及利用当地的优势挖掘出来的财宝。他声称发现那对在讲坛旁边的年轻的恋人时,他就在现场。这对恋人知道他们的末日不可避免地就要来临,他们相互拥抱着等待死亡来临。汉诺德以前曾听说过这个故事,当时他就把它作为一个富有想象力的人编造出来的一个神话传说而不屑一顾。但是今天,店主的话使他开始相信了这个故事。并且当店主拿出一个据说是在姑娘的遗体旁的火山灰中找出的布满铜绿的金属扣子时,他更加相信了这个故事。他没有任何挑剔和怀疑就买下了这个纽扣。当他离开这个饭店时,他看见在一个敞开的窗子里,有一枝长满白色花瓣的低垂的水仙花,于是这一葬礼上的标志作为对他的新的所有物的真实性的确信就完全占据了他的思想。

但是,对于这一纽扣,一个新的幻觉又充满了他的脑海,或者更确切地说是那个旧的幻觉又加在其上了,这好像是对已经开始的治疗而来的。在讲坛不远挖掘出的一对相互拥抱的年轻情侣,就是处在离阿波罗神庙非常近的地方。而那正是他在梦中看见格拉迪瓦躺下睡觉的地方。难道这不可能吗:即她实际上是沿着讲坛走很远,去会见某个人,然后他们在一起死去?这种感觉令人厌烦。妒忌可能会很容易从我们这种怀疑中产生出来。他通过反思这一建构的非确定性排除了这一想法,使自己回到足以能在黛墨德饭店吃晚饭的感觉中来。在那里,他的注意力被两个新来的参观者所吸引,一个他和一个她,根据在他们之间存在的某种相像,不管他们头发的颜色是多么的不同,他还是强迫自己把他们作为哥哥和妹妹。他们是在他的旅行中所遇到的第一次使他产生好感的人。女孩戴的一枝红色的苏连托玫瑰(Sorrento rose)勾起了他的某种记忆,但是,他想不起来那是什么。后来,他上床睡觉了,并做了一个梦。这个梦的内容显然是无意义的事情,但是,它是源自他白天的经历,“在某个地方,格拉迪瓦坐在太阳下,正用一束草来编制一个用来扑捉蜥蜴的圆圈,并说道:‘请保持安静,我们的女伴是正确的,这真是一个好方法,她使用它以后,取得了非常好的结果。’”他脱离了梦境,在他还处在睡眠状态时中,带着批判思想——这简直是疯了,他借助于一只发出短促笑声就能把一只蜥蜴衔在嘴中的看不见的鸟的帮助,使自己从梦中解脱出来。

不管所有这些混乱,他醒来后又处在清晰而稳定的精神状态中。一棵和他在昨天看见的那个年轻的女士胸前戴着的玫瑰花一样品种的玫瑰树,使他回忆起某人在那个晚上曾说过的人们在春天送玫瑰花的话。他不假思索地就摘了几朵玫瑰,并且,某种必定和它们有联系的东西在他身上产生了轻松作用。他感觉到他的孤独感有些减轻了,他顺着往常的路向庞培走去,拿着玫瑰花,金属纽扣和素描本,脑子里充满着关于格拉迪瓦的一些问题。那个旧的幻觉开始破裂了:他开始猜想是否她可能就在庞培,不仅在中午的时间出现,而且在其他的时间也出现。然而,重心却转移到最近增加的部分,那个附于其上的嫉妒以各种各样的面目来折磨他。他甚至希望这个精灵只让他的眼睛看见,而不引起别人的注意,这样,他就能不顾一切地把她看做他的独有财产。当他正在等待着中午的到来而闲逛时,他碰到一个不希望见到的场面。在一个“低小的茅舍”(Casa del Fauno)那里,他碰到正在拐角处、以为相互拥抱着别人就看不见的一对情侣,他们的嘴唇紧紧地压在一起。他惊讶地发现这对情侣正是前天晚上令他产生好感的那两个人。但是,他们现在的拥抱和接吻行为解释为兄妹的行为似乎是不恰当的。在他看来,持续的时间有点太长了。因此他们是一对情侣,也可能是度蜜月的夫妇——只是另一对“埃德温”和“安格利那”。然而,足以使人惊奇的是:这次看他们使他产生的不只有满足感,而且还带有一种畏惧感,好像他打断了某种忠诚的秘密行动。他退了回来,不再继续观望了,一种他很久没有的崇敬的态度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当他到达麦里革宫时,他再一次被这样的极度恐惧所征服:即当他发现格拉迪瓦是在另一个人的陪伴下出现时,“你是独自一人吗?”是他惟一能找到的问候她的话。由于意识到他还为她采来了玫瑰花。他才很困难地让她把自己带回到现实中来。他向她坦白了他近来的幻觉——她就是那个在讲坛那里被发现的在一个情人的怀抱中、有着铜绿纽扣的女孩。她不无嘲讽地询问道:是否他是在阳光下发现的那个东西。那种阳光(她使用的是意大利语的sole)能产生像那样的各式各样东西。他承认他感到头脑眩晕,她建议他应该和她一起吃一顿作为一次治疗的野餐。她给他用餐巾纸卷着的半个面包圈,她自己则津津有味地吃另一半。与此同时,在她的两片朱唇之间露出洁白完美的牙齿,轻轻地咀嚼听起来像它们在咬穿一层薄冰。“我感觉到好像我们曾经在以前吃过这样的美餐”。“两千多年以前”她说道,“你不记得吗?”他想不起怎样回答,但是,由于吃食物而带来的精神状态的提高,和她表现出来的种种实际存在的迹象,在他身上产生了效果。他身上的理性开始上升,他开始怀疑整个的格拉迪瓦幻觉只不过是作为一个中午精灵而存在——虽然她刚才自己说她曾经在两千多年前和他共进过美餐,无疑在另一方面,这一点可以讨论的。解决这一矛盾的方法就自动地产生了。这一次他重新获得勇气来精心地实施这一计划。她的长着柔美纤细手指的一只手正放在她的膝盖上,这时,一只苍蝇在他们面前飞来飞去,它的无礼和毫无用处激怒了他。突然,汉诺德把手举在空中,使劲地拍在苍蝇身上和格拉迪瓦的纤细的手上。

这个勇敢的试验产生两个结果:一个是令人兴奋的确定性,即他毫无疑问地触摸到了一个真实的、活生生的、温暖的女人的手。但随后的一个证据使他在恐惧中从他坐的台阶上跳了起来。因为,当格拉迪瓦从惊讶中恢复过来时,从她的朱唇中蹦出这样的话:“毫无疑问,你是发疯了,诺伯特·汉诺德!”就如人们所知道的那样,唤醒一个沉睡者或梦游者的最好方法是叫他的名字(而他的名字,他没有告诉庞培的任何人)。因为在这一关键的时刻,在“低小的茅舍”看见的那一对情侣出现了。那个年轻的姑娘以一种充满快乐的惊奇的声调叫道:“若漪!你也在这里?也是和我们一样在度蜜月吗?你可从来都没有给我写过关于此事的任何只言片语!”在面对格拉迪瓦这个真正是活生生的现实中的人的新证据时,汉诺德逃之夭夭。

这一次的不期而遇,若漪-格拉迪瓦也感到非常的惊奇。明显地,它打断了她正在从事的一项重要任务。但是,她还是很快地平静下来了,流利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她对她的朋友解释了刚才的情形,也许主要是为了我们和摆脱那对年轻夫妇。她祝贺他们新婚快乐,并向他们祝福。但她自己并不是在度蜜月。“刚才逃走的青年男人就像你们一样,正在受失常的行为所苦。”他认为在他的脑袋里好像有一只苍蝇在嗡嗡叫。“是的,我是希望每个人都有某种昆虫在他们的头脑里。我的义务就是知道关于昆虫学的某些知识,所以,我对刚才那样的病例有一点小小的帮助。我父亲和我住在阳光饭店。某种东西也进入他的脑袋里使他灵机一动,在庞培我自娱自乐和不向他提任何要求的条件下,他把我带到这里来。我对自己说,即使我自己在这里,我也应该挖掘出某些有兴趣的东西。当然我不指望做出这样的发现——我的意思是我能幸运地遇见你,吉莎(Gisa),但现在,”她补充道,她要急着离开,这样才能在“阳光饭店”陪伴她父亲吃午餐。在向我们解释了她作为那个蜥蜴猎捕者的动物学家的女儿,通过各种暧昧的话语承认她的治疗意图和同样秘密的其他打算之后,她姗姗地离去了。

然而,她不是走向她父亲等待她的那个阳光饭店。她似乎也发现一个影子般的东西在黛墨德饭店附近找寻它的坟墓。后来,这个东西就消失在一个墓碑下面了。因为这个原因,她高抬腿轻落足地向着墓园街方向走去。那正是汉诺德在羞愧和迷茫中逃向的地方。他在花园门廊中不停地走来走去,理智地分析着他问题的剩余部分。他逐渐确定无疑地理清了一件事。这就是他没有感觉和理由完全相信他已经和这位或多或少地以肉体形式再一次回到生活中的庞培女人联系在一起。不能对他们幻觉的这一清晰的分析进行辩驳是完全理解这个问题的关键的一步。但是,在另一方面,好像是和他们一样,其他的人将她作为肉体存在的、真实的、活生生的女人,并与她进行交流,这个女人就是格拉迪瓦,并且她还知道他的名字。因为,他愿意与两千多年前的东西一起被埋葬在黛墨德山庄,这样就使他确信自己不能再一次遇到这个活的若漪——格拉迪瓦了。而且,几乎不能处在清醒状态的理性不能旺盛到足以解决这个谜。很少能平静下来的情感也不足以证明他自己能独自面对如此艰巨的任务。

而且,一种再见到她的强烈渴望与一种逃跑的倾向仍然在他身上进行着斗争。当他转过四个柱廊的拐角中的一个时,他突然退却了。在一块断壁残垣上,正坐着曾在黛墨德山庄死去的一位女孩。然而,最后他很快地就放弃了逃回幻觉王国的企图。不,她是格拉迪瓦,她明显是来对他进行最后治疗的女孩。她非常正确地解析了他离开这座建筑物的企图的第一次本能性的改变,这示意她,他不可能逃离,因为外面正在下着可怕的倾盆大雨。她询问是什么驱使他试图除掉她手上的苍蝇,这样她开始了无情的检查。他没有勇气使用特殊的第二人称单数,但他的确有勇气做某种更重要的事,就是问她一个具有决定性的问题:

“就如某些人所说的,我的确感到困惑,并且,我一定要为打你的手而向你道歉……我不能理解我怎么是如此的没有感觉……但是我也不能理解手的主人怎样能通过我自己的名字来指出的我……我的毫无理性。”

“所以,你才会那样理解,诺伯特·汉诺德。对此,我不感到惊奇。你已经使我这么长时间习惯于此了。我不必再一次去庞培重新发现它,你已经在离家几百里左右的地方证实它了。”

“还不到一百里”,她解释道,好像他仍未能理解一样。“从你住的地方斜穿过街,在拐角,有一座在窗户里面挂着一个装着金丝雀的笼子的房子。”

当他听到最后的这些像一个遥远的记忆一样影响他的单词时,他认为那只鸟必定是与有着悦耳的歌声、并使他产生到意大利来旅行的想法的那只鸟是同一只。

“在那所房子里住着我的父亲,他是动物学教授。名字叫做理查德·博特刚(Richard Bertgang)。”

她是他的邻居,与他低头不见抬头见,也知道他的名字。我们感到有点失望:我们卖的关子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看起来我们的愿望落空了。

当诺伯特·汉诺德说:“那您(Sie)[5]……就是若漪·博特刚小姐(Fräulein)啦?但她看上去非常的不同于……”时,他还没有重新恢复他独立的思想。

博特刚小姐的回答向我们表明:除了他们是邻居这个简单的事实以外,在他们两人之间还有其他一些关系。她坚持要以“你”相称,他对正午的幽灵也曾不自觉地以“你”相称,但是,对这位活着的女孩,他改称为“您”。为了让他称“你”,她申述道:“如果你觉得用‘您’这种尊称更合适的话,我也可以这么用。但是,我觉得以‘你’相称更顺当一些。我不知道:现在的我与过去我们一起友好地一起四处乱跑、相互打闹(bump and thump)的我有什么不同。在最近几年,要是您[6]曾留心地注视过我,哪怕只有一次,也会觉察到。我这个样子已经有很长时间了。”

如此看来,在他们之间有一段童年的友谊,或许是童年的爱情。这样,使用“你”(du)就非常合理了。或许正如我们开始设想的那样,这种结局平淡无奇。然而,当我们认识到这一童年时代的关系出乎意料地解决了在他们现在的行为中所存在的大量细节问题时,我们就达到了一个更深的层次。例如,考虑一下汉诺德拍若漪——格拉迪瓦的手的举动。在诺伯特·汉诺德得到的关于检验以肉体形式出现的精灵的回答中,还有一个更为确定的理由来解释它。但同时,难道这不是一个明显的通过若漪的话语显示出来的、在他们童年时代占主导地位的“打闹”的再现吗?然后再想一想,关于是否他们在两千多年前共进过这样的美餐这一问题和格拉迪瓦询问考古学家的方式。通过女孩的生动记忆,那个年轻的男孩忘记了的个人童年时代再一次再现历史性的过去,我们就不难理解这个问题突然有了一种意义。现在这个发现使我们明白了年轻的考古学家对格拉迪瓦的幻觉也许是他所遗忘的童年记忆的一个反映。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它们就不是他的想象力多变的产物,而是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被他所遗忘的童年的影像,但是它们仍然是由他身上的存贮物的作用所决定的。对于我们来说,虽然我们只能猜测它们,但是,从细节上显示这一幻觉的起源还是可能的。例如,他把格拉迪瓦想象为出身于希腊的一个受人尊敬的人,或许她是色雷斯祭祀的女儿。这一点好像与他所知道的她出身于希腊、名字叫若漪以及她属于一个动物学教授的家庭的情况相吻合。但是,如果汉诺德的幻觉是变形的记忆,我们就可以期望能在若漪·博特刚给我们的信息中发现一个那些幻觉根源的暗示。让我们倾听她将要说些什么。她已经告诉我们他们在童年时亲密的友谊,那么我们现在将要听到的是这一童年时代的关系的进一步发展。

“在那时,实际上,直到人们大约开始称我们为‘少女’(Backfisch)[7]的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明显地习惯于依赖你,并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我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值得信任的朋友了。我没有母亲、姐妹及兄弟,我父亲感兴趣的事是能在精神中发现一个蠕动的虫子,而不是我。每个人(也包括女孩)必定是被某种事情占据他们的思想,并且他们时刻关注这种事情的进展情况。你那时就是这个样子。首先,你必须原谅我这样说,但是,我说的确实是真的。当你迷上考古学时,我发现你文雅的改变对于我来说是太荒谬了。并且,就像我现在所说的一样,它也不适合我要设计的你。最后,证明你[8]终于变成了一个让人无法忍受的人,一个(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眼睛不是长在头上的人,或者说,舌头不在嘴里的人,或者说是不再有我们童年友谊的任何记忆的人。而那个童年时代正是我深深执着的记忆。毫无疑问,这就是我看上去与从前不一样的原因。当我在社会上一次又一次遇见你,无论在最近还是在去年冬季,你都没有认出我。听你说句话就更少了。你对我和对其他的人一样,并没有什么区别。我对于你就像一缕清风,有着那过去常常被我弄乱的缕缕金黄色的头发的你,就像制成标本的美冠鹦鹉一样,而你迟钝、干枯,话语笨拙。同时,你又像一只始祖鸟一样堂而皇之。是的,就是那样,就是像他们挖掘出来的、称之为太古时代的怪物一样的东西。我不再怀疑的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在你看来,我的脑袋里也存在着同样堂皇的幻想。在庞培,我就像某些被挖掘出来重新回到生活中来的东西一样。当你出乎意料地站在我面前时,我首先要做的就是理清你大脑中存在的那些你的想象力编造出来的令人难以置信的蜘蛛网似的东西。这样做之后,尽管它是疯狂错乱的,仍然使我感到高兴。因为,就像我告诉你的那样,我已不再怀疑你的这一点。”

就这样,她十分坦率地告诉了我们:随着岁月的变迁,他们的童年友谊变成了什么样子。因为女孩必须有某个她能把心依靠在其上的东西,这种童年友谊在她身上成长着,直到她完全地陷入了爱河。对我们来说,若漪小姐,这个聪明伶俐和清纯透明的体现者,她自己的思想是非常透明的。无论如何,当一个人格正常的女孩在他的第一次示爱时,把她的爱指向她的父亲是普遍的正常规律。除了她父亲以外,若漪在她的家庭中没有任何其他亲人,这使她更是特别想这样做。但是,她的父亲把他的全部兴趣都投入到他的科学中,没有给她任何关怀。所以,她被迫把她的目光转向周围的其他人,这使她特别接近她的同年的玩耍伙伴。当他呆滞地不多看她一眼时,她的爱并没有因此而动摇,而是增长了。因为他变得像父亲一样被科学所吸引,并且被科学所阻止而远离生活和若漪。这样就使她能在她的不忠诚中保持忠诚成为可能:在她所爱的人身上再次发现她的父亲,以相同的感情来包容两者。或者,可以说,在她的感情中两者是同一的。对于这一段精神分析,我们的合理性是什么?哪一个似乎是荒谬的?这位作者已经把它以一种单一的形式提供给我们,但是,这是高度特征化、细节性的形式。当若漪描述那个极度困惑她的,在从前的玩耍同伴身上发生的变态时,她通过把他比做一只始祖鸟来谩骂他,这个像鸟一样的怪物是属于动物学考古研究范围的。以那种方法,他发现表达这两个同一的形象的简单方法。她用来进行抱怨的话语同样适用于她所爱的男人和她的父亲。我们会说,这个始祖鸟是一个折中的概念或一种中介观念,[9]在这个概念中,她所爱男人的愚笨思想与她父亲的相似思想协调一致。

对于那个年轻的男人来说,事情就表现出不同的另一面。考古学占据了他的整个身心,剩下的就是对一个大理石或青铜的女人雕像的一点兴趣了。他童年时的友谊,没有发展成一种强烈的激情,而被溶解了。并且,当他在社会上遇到童年的玩耍伙伴时,他自己对童年友谊的记忆改变了,他没有认出她,甚至也没有注意到她。当我们进一步进行研究时,我们的确就会怀疑:是否“忘却”(forgetfulness)就是对发生在我们年轻的考古学家身上的那些记忆的命运的一个正确的心理描述。有这样一种忘却,即使记忆被一种困难所掩盖,仿佛某种内部的抵抗力量正在和它的对手在做斗争,通过一个强有力的外部的召唤,记忆仍能被唤醒。我们在心理病理学中以“压抑”(repression)来命名这种类型的忘却,并且,我们的作家带给我们的这个例子好像是一个压抑的例子。目前,总的来说,我们还不知道对一个印象的忘却是否和它在头脑中的记忆痕迹的缓慢消失有一定的联系。通常,被压抑的东西的确是直接干脆地进入记忆中的,但是,它有一种有效的行动能力,并且,在某种外部事件的影响下,总有一天它会产生这样的结果:即它被看做是忘却记忆的一种变更产物和其衍生物。除非我们采取这种观点来看待它们,否则它们就处在不可理解的状态中。在诺伯特·汉诺德的幻想中,我们好像已经认识到这个格拉迪瓦是被压抑的,是他和若漪·博特刚童年友谊的记忆的衍生物。当一个人把色欲情感系在压抑的印象上时,即当他的色欲生活被压抑所攻击时,就会期望像这样被压抑的一种东西以特殊规则回归。对于这种事例,有一句古老的拉丁谚语,虽然最初它也许只是被应用在通过外部的影响而进行的驱逐行为上,而不是内部冲突上,但是,它说的很正确。“你可以用干草叉驱逐本性,但她总是会回来。”(Naturam expelles furca,tamen usque recurret)[10]但这并没有解释全部的内容。它只是让我们知道被压抑的本性要回复这样的事实。它并没有描述出这一回复的高度明显的方式,它好像是通过一种存心不良的叛逆行动被完成的。它被精确地选择作为压抑的工具——就像拉丁谚语所说的“干草叉”一样——变成了回复的运输工具。最后,在压抑力量作用之中和之后的被压抑的东西证明它本身就是胜利者。这个事实几乎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而事实上它本应值得多加考虑的。它在一幅佛雷西·洛普思(Félicien Rops)的著名雕版画中揭示了这一点,比其他很多的例子更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圣徒和忏悔者生活中压抑的典型事例也证明了这一点。无疑,一个苦修的教士已经逃离现世的诱惑躲到受难的救世主的形象中。这时十字架像一个阴影一样沉下去,代替它的却是一个赤裸的女人的形象,她以同样的受难姿态出现。这个女人的形象光芒四射,富有性感。某些缺乏心理洞察力的艺术家以一种相似的诱惑表象方式,在十字架上救世主旁边的某个地方傲慢无礼和洋洋得意地显示罪(Sin)。只有洛普思才把罪放在十字架上救世主所在的地方。当被压抑的东西回复时,他好像知道它从压抑的力量本身出现。

为了使某人认识到在病理中,无论以任何方式回复那些受到压抑的东西,在回复状态下,人的意识是多么敏感,以及任何细小的相似都能够受到压抑的东西在压制力下产生并且发挥作用,都有必要停下来理一理头绪。我曾经有一次在治疗中遇见一个年轻人,他几乎还是个孩子。在初次不情愿地知晓了性行为后,他就开始逃避生理上性的欲望。为此,他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来压制性欲,他集中热情学习,更加依赖母亲,总之把自己假想成孩子一样。在此,我并不想探讨由于一次性的失败而导致他压制性欲等和他母亲有关的行为,但我想描述一件更少见的奇怪事情,就是在一种几乎不可能的情形下,他的另一个防线崩溃了。数学使他把兴趣从性上转移开了,这就是让·亚克·卢梭被迫从一位不满意他的大夫从那里听来的忠告——“断绝与女人的来往,去研究数学吧!”(Lascia Le donne e studia la matematica!)因此我们的逃跑者也是这样热忱地全身心地投入到学校里教授的算术和几何中去了。直到有一天,在面对某些明显是很简单的问题时,他的理解力突然无能为力了。可能是这样的两个问题:“两个物体相互接近,一个以一种……的速度,等等”和另一个问题“在一个圆柱上,它面积的半径是M,描述一个圆锥……等等”。其他的人肯定不会把这些问题作为对性的异常惊人的暗示,但他感觉到数学也背叛了他,他也从数学那里逃离了。

在现实生活中,如果诺伯特·汉诺德是某种借助于考古学的帮助,以这种方式来排除大脑中的爱和他童年友谊的人,那么,根据规律,他在童年时代所爱的女孩被忘却的记忆,应该在他的身上回复成一个古代的雕刻,这才符合逻辑。与格拉迪瓦的大理石雕像共浴爱河是他命运中非常有价值的东西。这可以归因于一种无法解释的相似性,这种相似性使他忽略了活生生的若漪,也对他的感觉产生了影响。

我们关于年轻考古学家的幻觉的观点,也是若漪小姐的观点,因为在她的“坦诚、详细和富有建设性的苛评”末尾所表达的满足感正是基于他第一次在格拉迪瓦身上产生的兴趣和她自己相关的一个认识,而不是别的什么事情。这正是她所不希望的,尽管它以所有幻觉作为伪装,她还是看出它是什么了。然而,给他实施的精神治疗现在完全地完成了它在他身上的有效作用。他感觉自由了,因为,他的被扭曲的幻觉和不充分的复制事物代替了他的幻觉。他也毫无疑问地记起她,并把她认作是欢快的、本质上并没有任何改变的、聪明伶俐的玩耍伙伴。但是,他又发现某些很奇怪的事情……

女孩说:“你的意思是说:某人为了再生而不得不去死。而且,它必定是毫无疑问地适合考古学家的。”无须证明,因为他追随考古学方法,使他不得不走间接道路才能从他们的童年友谊到现在形成的新关系。因为这个缘故,她仍然没有原谅他。

“不,我是指的你的名字。因为‘博特刚’和‘格拉迪瓦’意味着同样的东西,并且,还描述了某个‘以优美姿态走路’的人。”

我们的主人公开始扔掉他的谦恭,扮演一个积极的角色,我们对此毫无准备。显然他的幻觉已经完全地被治愈了并且他已经控制了幻觉,他自己撕破幻觉这个蜘蛛网的最后一缕丝线证明了这一点。这也是病人发现其幻觉背后被压抑的东西后释放他们幻觉的冲动时的典型表现。一旦他们理解了这一点,他们自己就会提出一些方案,解决那些突然进入他们脑海中的最终的也是最重要的奇怪的情形。我们已经猜测出想象中的格拉迪瓦的希腊出身大概只是出于希腊名字若漪,但是我们还没有大胆地研究“格拉迪瓦”这个名字本身,只把它当作诺伯特·汉诺德想象中的无障碍的创造物而放过去。但是,你瞧!正是那个名字现在被证明是一个衍生物——事实上是一个翻译——是在他遗忘的童年中,他所爱的女孩被压抑的姓名的翻译。

现在完成了对幻觉的追溯,并解决了这个问题。无疑,作者所补充的东西是为他故事的和谐完美的结尾而设计的。当我们听到那个在早些时候,被迫扮演迫切需要治疗的可怜角色的男青年,仍能继续去发现并成功地唤起他自己过去曾受到折磨的在她身上的某些情感时,我们只能重新确信他的将来。这样,当他提及先前在麦里革宫中打断他们亲密交谈、令他产生好感的那个年轻女士,以及承认她是他第一个感觉非常可爱的女士时,引起若漪的嫉妒。无论在哪里,若漪要冷淡地离开他时,强调现在所有的事情都使他回复理性。她自己也不能继续这样。他就能拜访吉莎·哈特来本(或者说无论她现在叫什么名字),并且给予她某些科学的帮助,使她实现访问庞培的目的。然而,她自己必须返回到阳光饭店去,在那里,他父亲盼望她回去吃午饭。或许他们在某个时间会在德国的某个舞会上或月球上再一次相遇。但是,他再一次能以讨厌的苍蝇为借口,首先将她的脸颊,接着是嘴唇据为己有,直到使他自己处在一个男人在作爱中不可避免的进攻性义务行动中。当若漪宣称现在他真的要回到她父亲那里去,否则他就会挨饿时,一个阴影好像要降临在他们幸福之上了。“你父亲……会发生什么……”但是,聪明伶俐的女孩能迅速地使他平静下来。“或许什么也不会发生。我不是他动物学收集品中必不可少的部分。如果我在那里,或许我就不会如此愚蠢地把我的整个身心都奉献给你了。”然而,在她父亲产生反对她的观点之前,一个对他们有利之处就是汉诺德只需到卡布里,在那里抓住一只法拉可列乃西斯蜥蜴(Lacerta faraglionensis),把这一生物在这里放生。然后再一次在那个动物学家的面前抓住它,让他在大陆上的法拉可列乃西斯蜥蜴和他女儿之间做出选择。很容易看出,这个设计出来的方案中存在着一个辛辣的、嘲讽的计谋。如其所是的那样,它是一个警告。告诉她的未婚夫不要和她为他设计的模式保持太紧密的关系。在这里,诺伯特·汉诺德通过显示在他身上发生的各类明显变态的微小迹象,重新使我们确信他是那样的。就像度蜜月的埃德温和安格利那从未激怒过他一样,他建立,他和他的若漪应该到意大利和庞培度蜜月。他完全忘却了记忆中的他对那些幸福情侣的全部反感情绪。完全忘记了那两对根本没有必要从他们德国家乡旅行一百多公里到这里的情侣。作家提出一个这样的遗失记忆,把它作为一种态度改变的最值得信赖的标记肯定是正确的。若漪对“还处在再次被挖掘的废墟场景中的、她的童年时代的朋友”提出的关于他们蜜月场面计划的回答是:她并没有感觉到非常愿意做这样的决定。

现在这幻觉被一个美丽的现实所打破了。但是,在这两个恋人离开庞培之前,这个幻觉仍然是值得骄傲的。街道铺着古代的铺路石,他们来到那个在维阿·康所拉雷(Via Consolare)的入口处的达赫库拉尼门(Herculanean Gate),这时诺伯特·汉诺德停了下来,请女孩走在他前面。她对他的话心领神会,“她用左手把她的裙子轻轻地向上提起一点点,若漪·博特刚,这个复活的格拉迪瓦,在他前面优雅地走过,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就像在梦中那样注视着她。就这样,她以轻盈优美的步态穿过洒在街道石板上的暖暖的阳光,来到街道的另一端。”随着爱情的胜利,那在幻觉中美丽珍稀可贵的东西也一样得到了重新的认识。

然而,在他最后的明喻中——关于“被挖掘出来的毁灭物——童年时代的朋友”——作家给我们展示了利用他被压抑的记忆作为伪装的主人公的幻觉的象征意义的关键之处。实际上,脑海里曾经一度被保存起来无法触及的一些东西,只有在这个类比的例子中得到了最好的表现:庞培作为一个受害者被埋葬了,而通过铁锹的挖掘工作它能够得到再现。这样,正是这位年轻的考古学家,在他的幻想中不由自主地来到庞培,这个地方是使他回忆起他年轻时的爱情对象的发源地。的确,作家停留在他敏锐感觉体验到的、在一个人身上具有的特殊精神过程与人类历史中一个孤立的历史性事件之间非常有价值的相似性上是非常正确的和非常合理的。[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