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成功毁灭的人
心理分析使我们相信,人们患神经症是挫败所致。这里所说的挫败是指人们的里比多欲望没有得到满足。为使这一论断明白易懂,有必要在这里说一些题外的话。只有当人的里比多欲望与其个性中的我们称之为自我的那一部分发生冲突时,才会引发神经症。“自我”是人自我保护的本能表现,而且包括人们对自己个性的理想化要求。只有当里比多所渴望的恰恰是自我一贯克服和谴责,因而永远禁止的东西时,才会发生这种致病的冲突;而只有当满足完美地与自我谐调的可能性被剥夺之后,里比多才会去做那些被禁止的东西。因此,对于真正满足的剥夺及挫败,虽然不是引发神经症的惟一条件,却是其发作的首要条件。
正因为此,当医生发现人们有时恰恰因为满足了这种久存于心根深蒂固的愿望而患病时,就愈发令人大惑不解了。看上去他们好像是无法忍受自己成功的快乐,因为他们的成功与患病之间不能没有某种因果关系。
我曾有机会洞悉到一个女人的故事,认为这是这类悲剧中一个典型的例子。她出身名门,受过良好的教育,但作为一个年轻的姑娘,她无法抑制自己对生活的渴求。她离开了家,四处流浪历险,直到有一天她结识了一位艺术家,既能欣赏她女性的魅力,又能领悟她卑微外表下高贵的内质,他与她同居了,她也的确是个忠贞的伴侣,似乎只要得到社会的承认,他们就可以得到完全的幸福了。他们一起生活了很多年,终于他成功地使家人容纳了她,准备将她成为自己的合法妻子。就在这时,她的精神开始崩溃了。她就要成为家里名正言顺的女主人,却不再管这个家;她想象他的家人如何迫害她,想把她并入整个家庭。出于不可理喻的嫉妒心,她禁止他参加一切社交活动,妨碍了他的艺术发展。很快她患上了无法治愈的精神病。
另有一次,我遇到这样一个人,他很受人尊敬,是大学教授。许多年来,他很自然地希望能接替引导他进入自己的研究领域的导师。导师退休后,同事们通知他将由他来接替导师的位置。可这时他犹豫了,贬低自己的品德,宣称他不配接任这个职位,接着便患了忧郁症,使他后来好几年中什么都没法做。
这两个例子虽然有很多不同点,但有一点相同:病症紧随愿望的满足而来,使其无法享受任何成功的快乐。
这些事例与挫败致病的原则看似矛盾,却并非不可解决,只要我们将外在的和内在的挫败区分开,就能消除这种表面上的矛盾。如果里比多借以从中获得满足的东西在现实中被抑制,就是一种外在的挫败。外部挫败本身并不起什么作用,也不会致病,只有当内在的挫败加入进来才会有效。内部挫败一定由自我发生,争夺里比多要获得满足所必经的渠道。只有这时才会产生冲突,才可能引发神经症,也就是说,通过被压抑的潜意识迂回地到达一种替代满足。因此,内在的挫败总是潜在的,只是当外在的现实的挫败为其准备了条件之后才真正产生作用。在那些由成功导致病症的特殊情形中,是内部挫败独自发挥了作用;只有当外部的挫败被愿望的实现替换之后,它才显现出来。乍一看有些奇怪,但仔细想想我们会发现,如果某种愿望只存在于幻想中根本不会实现时,自我认为它并无害处而容忍它,这一点并不稀奇,而一旦这种愿望眼看就要实现,威胁着就要成为现实时,自我就会激烈地反对它。这与普通神经症的区别只在于:通常情况下,是里比多精神专注的强化将原本不多加考虑、被容忍接受的幻想转变成为可怕的对手。我们所遇到的这几个例子中,都是现实的外部变化发出了冲突爆发的信号。
我们很容易从分析工作中得知,是良心的力量禁止病人去享有由现实变化而带来的他们盼望以久的幸福。但困难在于如何找到这些评判和自我惩罚的本质和根源。常常使我们吃惊的是,它们常存在于我们意想不到的地方。出于通常的原因,关于这一点我并不打算就临床观察的实际病例来讨论我们所知道或所推测的,而是讨论一下伟大作家依据他们对人类精神状态的丰富知识而创造出来的人物。
有些人全力以赴,一心要达到某种目的,而成功之后却反而垮掉了,莎士比亚的麦克白夫人就是一例。起初,她毫不犹疑,没有丝毫内心冲突,竭力促使她虽然野心勃勃却心地温和的丈夫克服他的顾虑。为了谋杀,她甚至不惜牺牲自己女人的特质,忘了将来通过罪恶实现了野心之后,保住这一成果时,这种女人的特质会起决定性的作用。
来,注视着人类恶念的魔鬼们!解除我的女性的柔弱,
用最凶恶的残忍自顶至踵贯注在我的全身
……来,你们这些杀人凶手,
进入我的妇人的胸中,把我的乳水当作胆汁吧!
(第一幕第五场)
……我曾经哺乳过婴孩,
知道一个母亲是怎样怜爱那吮吸她乳汁的子女:
可是我会在他看着我的微笑的时候,
从他的柔软的嫩嘴里摘下我的奶头,
把他的脑袋砸碎,要是我也像你一样,
曾经发誓下这样的毒手的话。
(第一幕第七场)
行动之前,她心里也暗暗掠过一丝犹豫和不情愿。
……倘不是我看他睡着的样子活像我的父亲,
我早就自己动手了……
(第二幕第二场)
后来,她谋杀了邓肯,自己做了王后,却一时流露出几分失望和幻灭。可我们不知为什么会这样:
费尽了一切,结果还是一无所得,
我们的目的虽然达到,却一点不感到满足:
要是用毁灭他人的手段,使自己置身在充满疑虑的欢乐里,
那么还不如被我们所害的人,倒落得无忧无虑。
(第三幕第二场)
但是,她终究挺了过来。在这番话之后的宴席上,她独自保持冷静的头脑,掩盖了她丈夫的惶惑并找借口打发了客人。然后她就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了。我们再次见到她,是在最后一幕梦游那一场中,满脑子都是谋杀当夜的情景。就像当初那样她又试图鼓起丈夫的勇气:
呸!我的爷,呸!你是一个军人,也会害怕吗?既然谁也不能奈何我们,为什么我们要怕被人知道?
(第五幕第一场)
她听到了敲门声,可吓坏了杀死国王的丈夫。但同时她竭力要“挽回已经无法挽回的事”。她洗着沾满血腥的双手,自己也知道这无济于事。原本毫不后悔的她此时被悔恨压垮了。她死时,麦克白已经像她当初一样,变得铁石心肠,只有短短一句话献给她:
她反正要死的,迟早总会有听到这个消息的一天。
(第五幕第五场)
现在我们要问:是什么摧毁了这个看上去钢铁一般的人物?仅仅是幻想破灭——事成之后表现出的性格的另一面?我们是否可以推测,即使在麦克白夫人心里也有女人固有的柔弱。这种天性不断聚集强化,终于到达极限而崩溃了;或许我们应寻找某种深层动机的迹象,以便使这种崩溃更合情理,更明白易懂。
在我看来难有什么定论。莎士比亚的《麦克白》是一部时势剧(a pièce d'occasion),是为苏格兰王詹姆斯登基而写的作品。情节是现成的,其他同时代的作家已经利用过,而莎士比亚则按他自己惯用的手法利用了他们的作品。作品与真实情况十分相似。传言伊丽莎白没有生育能力,听到詹姆斯降生的消息,她痛苦的喊叫,把自己说成“不结果的树”。[2]后来她不得不因为自己无嗣而把王位让给了苏格兰王。詹姆斯是玛丽·斯图亚特的儿子,伊丽莎白虽不情愿,却下旨处死了她。尽管政治上的阴云笼罩着她们之间的关系,玛丽却也是伊丽莎白的姊妹,还可称做她的客人。
詹姆斯一世的登基好似对无子无后的诅咒,对生生不息的祝福。莎士比亚的《麦克白》即基于这种对比。怪诞三姐妹(命运三女神)向麦克白保证他将称王,却又向班柯承诺他的孩子将继承王位。麦克白被命运的安排激怒了。他并不满足单单成就自己为王的野心,他想建立一个王朝,而不是为了别人的利益去谋杀作恶。如果我们只把这部莎剧看做野心的悲剧,就会忽略这一点。麦克白当然无法长生不死,那么改变与他作对的命运就只有一个办法,即生出自己的孩子来继承自己的王位。他似乎期待着他那无畏刚强的妻子给他生下儿子。
愿你新生育的全是男孩子!
因为你的无畏的精神,只应铸造一些刚强的男性……
(第一幕第七场)
同样清楚的是,如果他的期待没能实现,他就只能服从命运的安排;否则他的行为就丧失了任何目的,变成了注定毁灭的人的盲目的暴怒,一个注定毁灭的人只是决心提前毁灭他所能得到的一切。我们看着麦克白经历了这个发展过程,在悲剧的高潮,我们听到了麦克德夫骇人心魄的叫喊,人们常常认为这一声叫喊蕴藏着多种含义,也许包含着麦克白转变的关键。
他自己没有儿女!
(第四幕第三场)
毫无疑问,这意味着:“只是因为他自己没有孩子,他就杀害了我的孩子。”但或许还有更多的含义,最重要的一点是这句话或许揭示出麦克白最根本的动机。这一动机不仅驱使他远远背离了自己的本性,而且触及了他妻子坚强性格中惟一薄弱的地方。如果我们从以麦克德夫这些话为标志的高潮来看整个这部剧,我们可以看出全剧到处是对父子关系的暗示。杀害仁慈的邓肯无异于杀害了一个父亲;对于班柯,麦克白杀了父亲,儿子却逃掉了;对于麦克德夫,麦克白杀了孩子是因为父亲逃跑了。在显灵那一场中,女巫先给他看了一个流血的孩子,又给他看一个戴着王冠的孩子;先前看到的戴头盔的孩子无疑就是麦克白自己。但背景上显现出复仇者阴险的样子——麦克德夫,他自己也没有按常规的方式出生,因为他不是由母亲自然生出,而是剖腹所生。
如果麦克白不能成为父亲是因为他夺走了父亲的儿子,夺走了儿子的父亲;如果麦克白夫人忍受不育的痛苦是因为她要求杀人的恶魔解除她女人的本质;如果麦克白无子以及麦克白夫人不育是他们的罪行亵渎了人类繁衍的神圣规律而遭到的惩罚,那么《麦克白》就是以一个极好的例子,以恶有恶报的手法来体现富于诗意的公正。我认为,麦克白夫人的病,即由冷漠无情变为深深悔恨,可以直接解释为对自己无子的反应,无子使她明白在自然的法令面前她是多么无能,同时也提醒她是她自己的过错使她无法享受自己的罪行所带来的那些好处。
莎士比亚的《麦克白》取材于贺林希德的《苏格兰编年史》(1577)。《编年史》中只提到麦克白夫人是个野心勃勃的女人,唆使丈夫去杀人,好让自己成为王后。书中没有提到她后来的命运以及性格的发展变化。另一方面,麦克白转变为一个嗜血的暴君似乎归因于与我们这里设想的相同的动机。因为,贺林希德的《编年史》中,从麦克白杀了邓肯成为国王到他后来继续作恶之间隔了10年;在这10年间他是个严厉但却公正的国王,直到10年之后,他才开始变化,因为他越来越害怕关于班柯的预言会实现,就像关于他自己的预言已经实现了一样。直到这时,他才谋划杀掉班柯。并且,正如莎剧中一样,接二连三地犯下了罪。《编年史》中并未明确指出是无嗣促使他接连犯罪,但是足够的时间和空间使这种动机完全有可能。不过,莎剧中可不是这样。在这部悲剧中,事件一个跟着一个,快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可以从剧中人物所说的话中判断出,所有的事件仅仅发生在一周的时间里。这种加速运动将我们构架麦克白夫妇性格变化动机的基础抽掉了。因为没有足够的时间使他们生儿育女的希望渐渐破灭,转为持久的失望而最终击垮了女人,激怒了男人,使他狂怒不已,蔑视一切。矛盾依然存在:虽然情节中许多微妙的联系,以及剧情和时势之间的许多微妙关系,同时指向了无嗣这一共同的主题,但悲剧中时间的压缩却使我们只能看到事件本身固有的动机,而无法洞悉导致性格发展变化的其他动机。
那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又是什么动机使一个优柔寡断野心勃勃的男人变成了无法无天的暴君,使一个铁石心肠的教唆犯变成了懊悔不堪的病妇?在我看来,这是无法猜测的。我想,我们根本无法穿透文本保存不善,作家意图不知以及传奇含义不明这三重障幕。但看看这部悲剧给观众带来的强大震撼,我并不赞成说这方面的研究是毫无意义的。剧作家的确可以通过再创造,用他的艺术征服我们,使我们的思考陷于瘫痪;但他无法阻止我们通过研究这部剧的心理机制去把握它的强烈效果。一个剧作家为了增强戏剧效果而牺牲通常的可能性,随意压缩事件的时间跨度,这一点,在我看来,和我们现在的讨论毫无关系。因为只有当这种牺牲违背了常理时,才是合理的,而并不是因其打破了因果关系而合理;而且,即使时间没有被限制在几天之内而是顺其发展的话,也丝毫不会损害戏剧效果。
人们当然极不情愿把《麦克白》这样的问题看成是无法解决的而置之不理,因此,我这里想要做一个新的尝试,提出一个新的观点,也许能为这个难题另寻一条出路。卢德维格·耶克尔斯在最近一篇莎士比亚研究文章中认为他已找到了莎士比亚特有的一种技巧,在《麦克白》中,诗人可能也使用了这一技巧。他认为,莎士比亚经常把一个人物一分为二,这两个分裂的人物如果割裂来看根本无法理解,只有将他们重新合二为一才可能完全理解他们。麦克白和麦克白夫人可能就是这样。如果把麦克白夫人当作一个独立的人物去寻找她改变的动机,而不去考虑使她性格完整的麦克白,这样的努力当然是徒劳无益的。我不打算沿这条线索继续往前走,但我想指出一个例子可以极好的证明这一观点:谋杀当晚在麦克白心里滋生的恐惧的种子并没有在他心里继续生长,而是在麦克白夫人身上不断发展。是他在行凶前产生刀子的幻觉,但后来却是她精神失常了。是他在杀人后听到屋子里的喊声:“不要再睡了!麦克白已经杀害了睡眠……”,“麦克白将再也得不到睡眠”;但我们从未听说是他再也无法入睡,反而是皇后从床上起来,在梦中游走,暴露出她的罪恶。是他举着血污的双手无助地站在那里悲叹道:“大洋里所有的水”都无法洗净这双手,她还安慰他说:“一点点的水就可以替我们泯除痕迹”;可是后来却是她洗了15分钟也无法去除手上的血迹:“所有阿拉伯的香料都不能叫这只小手变得香一点。”这样,他所畏惧的良心上的折磨在她身上兑现了;她变得悔恨不已,他变得蔑视一切。合在一起,他们充分展现了对罪行的种种反应,就像同一精神个体的两个裂体,抑或是同一原型的两个复本。
如果我们还是无法解答为何麦克白夫人在成功之后反而垮掉了这个问题,我们或许该看看另一位伟大剧作家的作品,这位作家爱以严格的冷峻态度来探究心理责任的问题。[3]
丽贝卡·甘维克是一个媒婆的女儿,由养父韦斯特大夫带大。养父将她培养成一个思想自由的人,蔑视那些宗教道德对生活欲望的种种束缚。养父死后,她在罗斯默庄园找到一份工作。罗斯默庄园是一个古老家族世代居住的地方,家族成员不知道欢笑,为严守职责而牺牲了一切享乐。现在罗斯默庄园里只住着退职牧师约翰尼斯·罗斯默和他多病不能生育的妻子碧爱特。由于“疯狂地、不可控制地”爱上了出身高贵的罗斯默,丽贝卡决心除掉妨碍她的碧爱特,为此她利用了自己“无畏的,自由的”意志,再没有任何道德顾忌的束缚。她设法让碧爱特读一本医书,上面讲婚姻的目的就是生儿育女,如此一来,这个可怜的女人开始怀疑自己的婚姻是否合理。后来,丽贝卡又暗示她,和自己一同学习,有相同思想的罗斯默准备抛弃旧的信仰而加入“启蒙党”;在她以此动摇了碧爱特对丈夫品德的信心之后,又使这位太太明白,她——丽贝卡很快就会离开庄园以掩盖她和罗斯默的不正当的关系。罪恶的阴谋成功了。可怜的妻子深以为自己毫无价值,不愿妨碍自己心爱的丈夫找到幸福。终于跳入路旁的水车沟里自杀了,并且被人看做是长期精神压抑、无法自主行为的结果。
罗斯默和丽贝卡独自在罗斯默庄园生活了一年多,罗斯默希望他们之间的关系是纯洁的精神上的友谊。但外面的流言蜚语开始为他们的关系投上阴影,同时罗斯默越来越怀疑妻子自杀的动机,这种疑虑折磨着他,这时他请求丽贝卡做他第二个妻子。这样他们就可以用一种全新的现实生活来抗拒过去的不幸(第二幕)。为他的求婚,她先是高兴地叫了出来,但很快说明这不可能,而且表示如果他强求的话,她最终会“走碧爱特走过的路”的。罗斯默无法理解她的拒绝;我们虽然比罗斯默多了解一些丽贝卡的行为和计谋,却并不比他更理解这一拒绝。我们所知道的只是这个“不”是绝对当真的。
为什么这位冒险的女人以她“无畏的自由意志”一步步无情地迈向她的愿望,却在成功之后拒绝采摘胜利的果实呢?第四幕中她自己给出了解释:“这才是最可怕的:现在,当一切生活的幸福都伸手可及的时候,我的心却变了,我自己的过去把我与幸福隔绝了起来。”也就是说,她同时变成了另一个人;她的良知醒来了。她的负罪感阻止她去享受快乐。
那又是什么唤起了她的良知?让我们来听听她自己怎么说,再想想是否该完全相信她的话。“原因是:罗斯默的人生观,或者可以说是你的人生观,感染了我的意志……并且把它害得衰弱无力,屈服于从前不能拘束我的法则。你——或者是,跟你在一块儿过的日子——提高了我的心智。”
我们进一步可知,这种影响只是在她同罗斯默单独生活以来才发生作用:“然而自从我跟你在一块儿过着那种安宁静穆的日子以后——你对我推心置腹,无话不谈,你对我的柔情蜜意也不隐瞒——于是我心里就发生了大变化。”
在这之前不久,她悲叹了变化的另一方面,“因为罗斯默消蚀了我的力量。我从前那股勇往直前的意志被人铰短了翅膀。翅膀被铰短了!什么事都敢做的日子已经过去了!罗斯默,我已经丧失了行动的能力。”
丽贝卡是在自愿向罗斯默和克罗尔(碧爱特的哥哥)坦白之后,作这番表白的。易卜生以他杰出的微妙笔触表明,丽贝卡虽然没有说谎,却一直不完全坦诚。正像她虽无视一切偏见却把自己的年龄隐瞒了一岁那样,她虽向两人坦白却并不完全;在克罗尔的一再追问下,她才在一些重要问题上作了补充。因此,我们可以这样猜测:她这样解释拒绝求婚暴露一个动机,只是为了掩盖另一个动机。
当然,我们并不怀疑罗斯默庄园的气氛和她与高尚的罗斯默之间的交往提高了她的心智(也铰短了她的翅膀)。她在这里表达的是她能够感知的,但并不一定是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她也并不需要理解所发生的一切。罗斯默的影响也许只是一层障幕,遮住了另一种影响,那个影响才真正起作用,一个明显的暗示指向了这个方向。
在她坦白之后,戏剧结束前他们最后一次交谈时,罗斯默再次哀求她做他的妻子。他原谅了她由于爱他而犯下的罪行。这时,她本该回答说任何宽恕都无法去除她恶意欺骗可怜的碧爱特的负罪感,可她并没有这样说,而是从另一个理由责备自己,而且我们会感到奇怪,这样一个思想自由的女人会因此而自责,会把它看得如此严重:“亲爱的,别再提这事了!这事绝对做不到!罗斯默,你要知道,我还有——我还有一段历史呢。”她当然是指与另一个男人有过性关系,我们不难发现,这种在她自由自在不对任何人负责的时候发生的性关系,在她看来,与对碧爱特犯下的罪行相比,是阻止她与罗斯默结合的更大障碍。
罗斯默不要听她讲任何过去的事情。我们都可以猜出是怎么回事。虽然剧中关于这件事可以说并没有明确讲出来,我们只能通过各种暗示拼凑出来,但是这些暗示如此巧妙地穿插在剧中,根本不会让人误解。
在丽贝卡第一次拒绝求婚和她的坦白之间发生了一些事,对她后来的命运产生了决定性影响。一天,克罗尔来到庄园专门来羞辱她,告诉她,他知道丽贝卡是一个私生女,是母亲死后收养她的韦斯特大夫的亲生女儿。仇恨使克罗尔的感觉更加敏锐,但他没想到这件事丽贝卡竟然一无所知。“我以为你知道这件事,否则你让韦斯特大夫收养你就很奇怪了……”“你母亲一去世,韦斯特大夫就把你收养在家了。他待你很不好,可你还是跟他待下去。你也知道他死后一个钱都不会留给你——事实上后来你只得到满满一箱子的书——然而你还是愿意待下去,耐着性子看护他,一直到他死。”……“我认为你那么爱护韦斯特大夫是出于天性的孝心。我确实相信你的出身决定了你的一切行为。”
但克罗尔错了。丽贝卡根本不知道自己是韦斯特大夫的生女。克罗尔开始阴险地暗示她的过去时,丽贝卡一定以为他另有所指。当她领会克罗尔的暗示后,起初还能保持镇定,因为她以为这个与她为敌的人是通过她的年龄推算出这件事的,而她在克罗尔上次来访时向他谎报了年龄。但克罗尔却驳回了这一反对:“好吧,就算是这样。然而我的推算恐怕还是正确的,因为韦斯特大夫在就职前一年曾经到你们那儿去过一次。”听到这个,她失掉了镇定。“没有的事!”她走来走去,扭动着双手。“你想哄我上当。绝无其事!断乎不会!”她的反应如此强烈,使克罗尔认为她这么激动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克罗尔:亲爱的维斯特小姐,你为什么无缘无故这么暴躁呀?你把我吓坏了。叫我应该往哪方面揣测呢?
丽贝卡:你不必揣测!什么事都没有。
克罗尔:既然如此,你得老实告诉我,你为什么那么着急,惟恐真有其事呢?
丽贝卡(耐着性子):克罗尔校长,理由非常简单。我不愿意人家把我当成私生子。
丽贝卡的行为之谜只能有一种解答。韦斯特大夫是她生父的消息是对她最致命的打击,因为她不仅是他的养女,还是他的情人。克罗尔刚开口时,她以为他是在影射这层关系,而单单这层关系,她或许还能够承认,并且用她开放的思想为其辩护。但这绝不是克罗尔的本意,他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情人关系,就像丽贝卡不晓得他们之间的父女关系一样。她后来拒绝罗斯默的求婚时,脑子里想的,也仅仅是这层情人关系,使她认为她有不光彩的历史而不配做罗斯默的妻子。而且,如果罗斯默同意听听这段历史,她很有可能只说出事实的一半,而对更为严重的那部分缄口不谈。
但现在我们当然明白了,这段历史,在她看来,才是阻止他们结合的更大障碍——才是更严重的罪恶。
她知道自己曾是自己父亲的情妇之后,把自己完全交给了此时已攫住她的负罪感。她向罗斯默和克罗尔坦白了自己的罪行,承认自己就是凶手;她拒绝了不惜犯罪得来的幸福,准备离开这个地方。但导致她成功之后垮掉的负罪感的真正动机,仍然是个谜。我们已经知道,这不是什么罗斯默庄园的气氛和什么罗斯默净化的作用,而是另有原因的。
至此读者一定会提出某种异议,或许能证明某些怀疑是有道理的。丽贝卡第一次拒绝罗斯默是在克罗尔第二次来访之前,也就是说在她拒绝罗斯默时,她还不知道自己是私生子,不知道自己的乱伦行为——如果我们正确理解了作者的意图的话。然而,这次的拒绝是坚决而认真的。因此,在对自己的主要罪行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使她拒绝享用战斗成果的负罪感的确已经在起作用了;如果我们承认这些,也许我们应该完全排除乱伦作为负罪感的根源。
至此,我们一直把丽贝卡当作一个真实的人物,而不是易卜生想象出来的一个人物,而想象出来的人物总要接受理智的评判。我们将保持同样的立场来分析上面提出的异议。这种异议是合理的;在丽贝卡知道自己乱伦之前,一部分良知已经觉醒了;我们也不否认为丽贝卡所承认和指责的罗斯默对她的影响,的确促成了她的转变。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承认第二种动机。丽贝卡在听到克罗尔的讲诉之后马上坦白了自己的罪恶,这种行为使我们毫不怀疑,只是这时,那种更强烈,更有决定性的动机才开始起作用。其实,这是一种多重动机的情况,深层动机在表层动机之后出现。艺术的简约规则决定了这种表现手法,深层动机不能明明白白地都说出来。它必须是隐含的,不那么容易被观众或读者看出来;否则,人们会因情感的重压而产生抵触的情触,破坏作品的戏剧效果。
然而,我们有权要求明显的动机和隐含的动机之间存在某种内在的联系,显性动机应该是隐性动机的弱化与派生。如果我们相信剧作家有意识的创造性的结合完全合乎逻辑地来自于无意识的假定,我们现在将试图证明他达到了上面的要求。在克罗尔以他的推理和洞察力使丽贝卡意识到自己乱伦之前,对乱伦的自责就已经成为丽贝卡负罪感的根源了。如果我们对作者的暗示加以扩充,重建起那段历史来,我们肯定会感到丽贝卡不可能不对母亲与韦斯特大夫之间的亲密关系略有觉察。当她替换了母亲的位置成为这个男人的情妇时,父母之间的亲密关系一定早已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被“俄狄浦斯情结”纠缠着,虽然她并不知道这种带有普遍意义的想象已在她身上成为现实。她来到罗斯默庄园的时候,这第一次经历的内在力量驱使她通过有力的行动来造成与先前一致的情况;第一次她自己并没做任何事情,可这次,她却要通过自己的行动来除掉妻子和母亲,占有丈夫和父亲。她描述了自己如何迫于某种力量,违背了自己的意愿而一步一步除掉了碧爱特。
你难道以为我始终是一个冷静、沉着、心里有算计的人吗?那时候的我跟现在站在你面前说话的我不一样。并且,人都有两种意志。我好歹想把碧爱特打发开,然而我从来没想到这事当真会实现。在我摸索前进,每次迈步的时候,我似乎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喊叫:别走了!一步都不能再走了!然而我收不住脚步。我只能向前再走一丁点儿,只是再走一丝丝。可是走完了一步,我又走一步,最后终于出了事。这种事都是那么发生的。
这并不是文过饰非,而是真实的描述。在罗斯默庄园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爱上罗斯默以及恨他的妻子,都是第一次“俄狄浦斯情结”的结果——一次无可避免的她同母亲及韦斯特大夫关系的翻版。
因此,第一次驱使她拒绝罗斯默求婚的罪恶感,归根到底,与克罗尔使她睁开眼睛之后,驱使她坦白罪行的更强烈的罪恶感,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在韦斯特大夫的影响下,她成了思想自由,蔑视宗教道德的人,而对罗斯默的爱使她变成一个富于良知和高尚情操的人。她完全明白自己的精神转变过程,因此,她也就有理由把罗斯默的影响描述为自己转变的动机——她所能意识到只是这种动机。
从事心理分析工作的医生都知道,一个在别人家里做女佣、女伴或家庭教师的女孩子,常常有意识或无意识地编织一个白日梦、这种梦想来源于“俄狄浦斯情结”,幻想着有朝一日女主人不见了,男主人把新来的她作为自己的妻子。《罗斯默庄园》是描述女孩这种普遍幻想的最伟大的作品。《罗斯默庄园》之所以是悲剧,是因为女主人公的白日梦在她童年的现实生活中早已上演过一次了。
讲了这么多文学上的枝节话,让我们言归正传,谈谈我们的临床经验,但也只能用几句话证明临床经验与上述分析的完全一致性。心理分析工作告诉我们,良知的力量致使成功致病而非通常的挫败致病。与“俄狄浦斯情结”密切相关,与父亲和母亲的关系,也许导致了人类普遍的负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