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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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们不考虑把我们已找到的解释安插到神话中去,而是听一听神话学家关于命运三女神的职责及来源教给我们什么。[6]

最早的希腊神话(荷马史诗)中,只有一个命运女神(moimgpa,希腊语),是无法抗拒的命运的化身。后来,这一个命运之神发展成三个(或不太常见的两个)姊妹神,可能是取材于其他与命运紧密相关的神祇——美惠女神(the Graces)及时序(季节)女神(the Horae)。

时序女神最初掌管降水,分配雨露,掌管降雨的云。由于那时人们认为云是织出来的,时序女神因此被刻画成纺织女人,这一特征后来附着于命运女神身上。在阳光明媚的地中海地区,土壤是否肥沃取决于降雨,因此,时序(季节)女神成为农神。美丽的花朵、丰收的果实就是她们的作品,人们赋予她们许多怡人、迷人的品质。她们成为季节的神圣代表。如果说三是神圣数字不足以解释的话,那么她们和季节的关系可能说明她们为什么是三个。古代人们只分三个季节:冬、夏、春。秋一直到希腊罗马末期才加进去。那之后,时序女神在艺术中常常是四位。

时序女神一直和时间紧密相联。后来,她们掌管一天中的各小时,就像最初掌管一年中的季节一样,最后,她们的名字仅仅成为小时(heure,ora)的指代。德国神话中的时序女神,和希腊神话中的时序女神及命运之神一样,名字中带有时间的特征。[7]毫无疑问,我们应进一步了解这些神祇的本质。她们的本质应转换为季节变换的周期性。这样,时序女神成为自然规律和神定秩序的保护神。因为这种秩序,自然界中同样的事物才会周而复始,永不变化。

这种对自然的认识也影响到人类生活的概念。自然神话变成人类神话:季节女神变成命运女神。不过,只是时序女神的一个方面在命运女神身上体现出来:命运女神毫不容情地监管着人生的规律,就像时序女神监管自然界的发展规律一样。这种规律严酷、毫不留情,同死亡和毁灭紧密相联,不像时序女神那样迷人,而是打上了命运女神的烙印,好像人类只有屈服于自然规律之后,才能认识到它的严峻。

神话学家还解释了这三个纺织女人名字的含义。第二位名叫拉克西斯(Lachesis),似乎是指“命运的规律性之中的偶然性”,[8]或者,像我们应该说的,“经验”;正如同阿特洛波斯(Atropos)指的是“不留情面”的死神,剩下一个克罗托(Clotho)意思是“有宿命含义的先天禀性”。

现在我们应该返回到我们试图解释的主题——那个在三姐妹之中进行选择的主题。如果我们把上面找到的方法用于解释这个主题,会失望地发现情况是多么难以辨清,结果是怎样地矛盾百出。从上述推测可知,三姐妹之中的老三是死亡女神,死亡本身。可是在帕里斯的评判故事中,她却是爱神。在阿普列尤斯的故事中,她是美貌足以与女神媲美的人。在《威尼斯商人》中,她是最漂亮最聪明的女性。在《李尔王》中,她是最忠诚的女儿。我们也许会问这矛盾还不够明显吗?也许看起来不可能,却很容易找到一个更明显的矛盾。事实上,的确有一个:不论主题出现在什么时候,只要在女性之间自由选择,总会落在死亡上面。不过,毕竟没人愿意选择死亡,人只不过是命运的牺牲品。

无论如何,某种矛盾的出现——用相反一面来置换——并没给分析解释工作带来很大困难。在此,我们不能要求这种说法:矛盾常常由无意识的某个而且是同一个表达方法来代表(就像在梦中一样)。不过,我们应记住,精神生活中有些动力能通过对立面以被称为反应形成的形式来产生置换。揭示出这些隐藏的力量本身就是对我们调查的奖励。命运女神是人的认识创造出来的结果,这种认识警告人类自己不过是自然的一部分,必须屈服于不变的死亡规律。人类心中总有什么力量来反抗这种屈服,因为只有在极端不情愿的情况下,人类才不得不承认对这种规律而言自己并没有受到特殊照顾。我们知道,人类总是利用自己的想象活动去满足现实不能满足的愿望。因此,人类的想象力不愿承认命运女神的神话中所包含的真理,反而在此神话上构建另一种神话——死亡女神为爱神所替代,为爱神在人类中的化身所替代。三姐妹中的老三不再是死亡女神,而成为女人中最漂亮、最优秀、最可亲可爱的一位。这种替代在技术上也不难操作:由古代的双重身份[9]准备好,沿着原始的不会很快被遗忘的联系纽带展开。爱神本身现已取代死神的位置,已和死神融为一体。希腊神话中的阿弗洛狄忒也没能完全摆脱自己和冥界的联系,尽管她在冥界扮演的角色早已让给其他神祇,如珀耳塞福涅(Persephone),或三头三身的阿耳忒弥斯-赫卡忒(Artemis-Hecate)。东方人伟大的母亲神全都既是造物者又是毁灭者——既是生命、繁殖女神,又是死亡女神。因此,我们前面提到的主题中,希望用对立面来替换的做法可以追溯到原始的爱神死神一体中。

人类有想象力也同样能回答选择这一特征怎么会成为三姐妹神话一部分这个问题。这里同样有人所希望的倒置。选择替代了必需,选择替代了命运。这样,人类征服了死亡,虽然他在思想上承认死亡。这种希望的满足是人类所能想象的最大的胜利。现实要求人必须服从时,人却做出选择;他所选的不是令人恐惧的人物,而是最美丽、最令人心动的女人。

再仔细考查,我们肯定会观察到原始神话并没有完全扭曲,神话中仍暴露、显示出一些蛛丝马迹。在三姐妹中自由选择,确切地说,根本不自由。因为最后必然会选择第三个,如果不发生像《李尔王》中的邪恶的话。最美丽最好的女人,取代了死神的女人,可以说,保留着令人害怕的某些特征,因此,我们能猜出这些特征背后蕴涵着什么。[10]

至此,我们已考查了神话及其转化,希望我们已正确地指明引起这种转化的潜在原因。现在我们可把兴趣转移到剧作家利用这个主题的方法上来。我们的印象是,在剧作家的作品里,这个主题被还原为神话本意,因此我们再一次感到那种本意的动人之处,虽然这种本意已经被上述的歪曲所削弱。正是通过对歪曲的还原,部分回归到神话本意,剧作家对我们产生了这样深刻的影响。

为避免误解,我应申明一点,我的目的并非否认李尔王的戏剧故事试图让大家吸取两个教训:一是人在世时不应放弃财产和权利;二是人一定注意不要盲目接受阿谀奉承。这些及类似的警示话语,毫无疑问,是这出戏提出的。不过,在我看来,这一系列想法会产生,或者,假设剧作家的个人动机无非就是打算教给人们这些教训,不足以解释《李尔王》的动人之处。还有人提出剧作家的目的是表现忘恩负义的悲剧,表现他内心所感受到的刺痛,戏剧的效果纯粹取决于其艺术表现的形式方面的因素。但在我看来,这种看法并不能取代我们的研究所找到的对在三姐妹中作出选择的主题解释。

李尔是个老人,我们前面已说过,正是因为他是老人,这三姐妹以他女儿的形象出现。父亲和子女的关系本可以构成丰富多彩的戏剧场景,但在这部戏中,却没有更进一步的渲染。李尔不仅是个老人,还是个垂死的人。在这种特殊的前提下,他分割遗产给女儿也就不足为奇了。但是这个濒死的人却不愿意拒绝女人的爱,他坚持要听听女儿们爱他有多深。现在让我们回忆一下现代悲剧的高潮之一,最动人的最后一幕。李尔手中抱着考狄利亚的尸体走上舞台。考狄利亚就是死神。如果我们把情景颠倒过来,就会理解并熟悉这场景。像德国神话《瓦尔基里》(Valkyrie)中一样,她,死亡女神,从战场上带走了死去的英雄。永恒的智慧披着原始神话的外衣,命令这老人拒绝爱而选择死,同死的必要交朋友。

剧作家表现了一位年老又垂死的人在三姐妹中做出选择,从而使我们接近了这个古老的主题。剧作家把神话做了还原性改编,这种改编虽然因转换而扭曲,却足以使我们见到其最初的本意,使我们能对该主题中的三个女性人物做肤浅的类比的解释。我们可以说,她们所代表的是男人与女人之间三种不可避免的关系——生他、伴他、毁他;或者,她们是母亲在一个人的生命中出现的三种形式,母亲本人,根据母亲形象所选择的爱人,最后,是重归于其中的大地母亲。但是,这个老人却徒劳地寻求再次抓住像他最初从母亲那里得来的女人的爱。在命运三女神中,惟有第三个,即静默的死亡女神,会拥他入怀。

[1]参见G.布兰德斯(G.Brandes)所著《威廉·莎士比亚》。

[2]参见斯塔肯(Stucken)所著《星宿的神话》(1907,655)。

[3]参见奥托·兰克(Otto Rank)所著《起源于英雄的神话》(1909,8页以下)。

[4]感谢奥托·兰克博士,是他使我注意到这些相似之处。

[5]在斯特克尔(Stekel)的作品《梦的语言》中,“缄默”被看成是“死亡”象征之一(1911,351)。

[6]下面的段落取自罗舍尔(Roscher)所著《希腊罗马神话词典》一书的有关章节。

[7]她们名字可译成:“过去是什么”、“现在是什么”、“将来是什么”。

[8]参见罗舍金(Roscher)所引普瑞勒尔·罗伯特(Preller-Robert)作品《希腊神话》。

[9]指原始的爱神、死神一体。

[10]阿普列尤斯故事里的普绪格仍保留着很多使我们想到她同死神的关系的特征。她的婚礼像葬礼,她不得不下到冥界,然后陷入死一般的沉睡中(奥托·兰克)。
将普绪格化作春之神,及“死神的新娘”这一说法的含义问题,参见津戈夫(A.Zingow)所著《普绪格与厄洛斯》。
《格林童话》的另一篇故事里(《泉水边的牧鹅女》),就像《灰姑娘》里一样,三妹也有丑、美相互变换之事。从这一点我们可以看出她在变化前后所体现出的二重性格——替换之前及替换之后。在这故事中,第三个妹妹在经过考验之后——这种考验与《李尔王》里几乎一样——遭到父亲的痛斥。她被迫和两个姐姐一样,说她如何爱着父亲,不过她找不到表达她的爱的语言,只能把这种爱比做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