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尽管人们已经知道美学不仅是研究美的理论，还是研究情感的理论，然而一位精神分析学家感到迫切需要深入研究美学的主题，还属罕见。精神分析学家研究的是精神生活的另一层面，与被抑制的情感冲动没什么关系。这些情感冲动受其自身目的的约束，依赖于一系列与之共存的因素，通常为美学研究提供素材。不过，精神分析学家偶尔也的确会对美学这一主题的某一特别领域发生兴趣，而这一领域常常被证明是美学的边远地带，且为标准的美学著作所忽略。
“神秘和令人恐怖”（Unheimlich）[1]这一课题便属于这一特别领域。毫无疑问，这一领域与令人害怕的东西有关——与引起恐惧和惊骇的东西有关；同样可以肯定，这个词在使用时总是定义不清，因此它常常与一切引起恐惧的东西的意义相重合。然而我们可能期望存在一种独特的情感，其核心用这一特别的概念恰可表达。人们急切地想知道是什么共同的核心，让我们可以在令人恐惧的东西的领地里分辨出某些“神秘和令人恐怖的”东西来。
在众多的美学论文中还没有发现有关这一题目的论述。美学论文一般关心的是美的、有魅力的、崇高的东西——即关心积极的感情以及唤起这些感情的条件和事物，而非与此相反的，令人厌恶、痛苦的情感。在医学—心理学文献当中，我只知道延奇（Jentsch，1906）写过一篇论文，对这方面做过尝试，他的论文内容丰富但论述不够彻底。不过我必须坦言我未能很彻底地查阅与本文有关的这类文献，尤其是国外的，原因于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是不难想见的。因此我不敢妄言呈现给读者的这篇论文是有关这一题目的第一篇。
延奇在他研究“神秘和令人恐怖”的论文中，非常正确地强调了人们对这一感情的敏感性差异太大这一事实对此项研究造成的障碍。本文作者应该对自己在这一方面的迟钝感到惭愧，对这一问题本该具有极为细致的感觉才更为合适。作者早就体验过或听说过给自己留下害怕印象的事情，他必须一开始就把自己置身于这种情境之中；唤醒自己体验这种情感的可能性。然而，这在美学的其他分支当中也是相当困难的，我们不必因此而对能发现那些的让大多数人一下就能认出我们所要讨论的这种感情事例不抱希望。
一开始，我们就有两条途径可供选择：或者我们可以找出“神秘和令人恐怖”一词在其发展过程中归结出的所有的涵义；或者我们可以搜集所有那些使我们产生神秘和恐惧感的人、事、感觉、经验和情境的特征，从这些事例所共有的特征中推测出“神秘和令人恐怖”的感情的性质。我马上要说，这两条道路都通向同一结果：“神秘和令人恐怖的事物”是令人恐惧的一类事物，这类事物可以追溯到某些我们早就知道的、久已熟知的东西。那么熟悉的事物是怎样、在何种条件下成为“神秘和令人恐怖”和害怕的东西的呢？我在下面将予以说明。我还得补充一点，我的调查研究实际上始于收集了一部分个别事例，然后通过考查语言用法予以证实。然而在本篇论证中，我将采取相反的步骤。
Unheimlich这个德语词显然是Heimlich（熟悉的）和Heimisch（本乡本土的）的反义词，与“熟悉的”意义相反，因此，我们会轻易得出这样一个结论：“神秘和令人恐怖的”东西之所以令人恐惧就是因为它不为人所了解和熟悉。当然，不是所有新的或不为人熟悉的东西都可怕，这两者的关系不能颠倒。我们只能说新奇的东西容易令人害怕、感到神秘和恐惧；有些新东西令人害怕，但决不是所有的新东西都可怕，定有其他因素起作用才会令新奇和不为人熟悉的东西变得神秘和令人恐怖。
总的说来，延奇的论述没有超越“神秘和令人恐怖”与新奇和陌生的这种关系。他将产生“神秘和令人恐怖”感情的根本因素归结为理智上的不确定性；因此，“神秘和令人恐怖”的感情就好像人不知道他究竟处在什么地方的心理状态。一个人愈明了他所处的环境，就愈不会对周围的事物和事件产生神秘和恐怖感。
不难看出，这一定义并不完善，因此我将撇开“神秘和令人恐怖”=“不熟悉”的说法，着手我的工作。首先，我们来看看其他的语言。但是，我们查阅的词典并没有说出什么新东西，或许是因为我们自己的语言与众不同的缘故吧。的确，我们得出的印象是：许多语言中没有这么一个词可以表达这一特别含义的恐惧。
我感谢西奥多·赖克（Theodor Reik）博士向我提供的下述段落：
拉丁语：（K.E.乔治的《德语—拉丁语词典》，1898）locus suspectus（一个神秘和令人恐怖的地方）；intempesta nocte（夜里令人恐惧的时刻）
希腊语：（罗斯特和申克尔的《希腊语—英语词典》）ζευos（奇怪的，外来的）
英语：（卢卡斯、贝娄斯、弗吕格尔、穆里特-桑德斯等编撰的词典）uncomfortable（不舒服的），uneasy（不自然的），gloomy（阴郁的），dismal（阴沉的），uncanny（神秘可怕的），ghastly（可怕的）；（of a house）haunted（闹鬼的房间）；（of a man）a repulsive fellow（令人厌烦的人）
法语：（萨什-维拉特）Inquiétant（令人不安的），sinistre（不祥的），lugubre（阴郁的），mal à son aise（不安的）
西班牙语：（托尔奥森）sospechoso（可疑的），de mal uguëro（凶兆的）；lúgubre（阴郁的），siniestro（不祥的）
意大利语和葡萄牙语似乎满足于我们称之为迂回的说法的词。在阿拉伯语和希伯来语中，“神秘和令人恐怖的”与“着魔的”，“可怕的”同义。
因此，我们再回到德语上。在丹尼尔·桑德斯的《德语词典》（1860，Ⅰ，729）中，在heimlich下有一词条，现将其抄录如下。我将其中的一、二段用黑体表示出来，以示强调。
Heimlich，形容词，代用词Heimlichkeit（复数为Heimlichkeiten）：
（1）也作heimelich，heimelig，属于家的、不陌生、熟悉的、温顺的、亲密的、友好的，等。
（a）（已废）属于家庭的，或被当作属于家的（比较拉丁语familiaris）：Die Heimlichen（家庭成员）；Der heimliche Rat（可以告诉秘密的人）（见《创世纪》第七章，第四十五节；《撒母尔记》第二十三章，第二十三节；《历王记上篇》第十二章，第二十五节；《所罗门的智慧》第八章，第四节）。现常作Geheimer Rat（枢密院）。
（b）（指动物）驯服的，与人友好的。与“野性的相反，如：既不野也不heimlich（驯服的）动物”，等。“野生动物经过驯化变得heimlich（温顺），不怕人。”“如果这些小生灵从小在人群中长大，它们就会变得相当heimlich（驯服）和友好”，等。另外，“它（小羊）真heimlich（听话），从我的手里吃东西”，“无论如何，鹳是一种美丽而heimelich（友好的）鸟。”
（c）亲密、友好，安于宁静的，等；引起一种像在家中一样的宁静和安全感。“当陌生人在你的国家伐木砍林时，你还会有heimlich（安全感）吗？”“她与他在一起感到不大heimlich（自在）。”“沿着一条树木高大、heimlich（静谧的）、浓荫密布的小路……旁边是一条涓涓流动的山间小溪。”“破坏家庭的Heimlichkeit（宁静）。”“我再也找不出这样一片亲切而又heimlich（宁静的）地方了。”“我们把它描绘得多么舒适、美好、温馨和heimlich（宁静）。”“在四周由墙环绕的Heimlichkeit（宁静中）。”“一位精打细算知道如何利用微薄的收入安排好令人满意的Heimlichkeit（家庭生活）的主妇。”“这个他刚认识不久的男人现在于他似乎已经很heimlich（熟悉）了。”“信奉新教的地主在信奉天主教的属下中间感到不heimlich（自在）。”“当一切趋于heimlich（安静）、静止，就只有夜的宁静笼罩着你的囚室。”“宁静、可爱、heimlich（亲切），没有比这儿更适宜他们休息的地方了。”“他对此一点也不heimlich（熟悉）。”——另见（在复合词中）“这地方如此宁静、可爱，shadily-heimlich（阴凉静谧）。”“细流荡来荡去，如梦，如一首lullaby-heimlich（亲切的摇篮曲）。”比较：Unheimlich（如下）的特别含义。特别是地区的瑞士作家斯瓦本常把它当作一个三音节词：“回到家，对伊瓦来说似乎又是一个多么heimelich（宁静）的夜晚。”“房子里真heimelig（安静）。”“温暖的房间，heimelig（宁静）的下午。”“当一个人内心感到自己如此渺小，上帝如此伟大时——那就是真正的heimelig（宁静）。”“他们慢慢变得随便，彼此也heimelig（亲切）起来。”“Heimeligkeit（亲切）友好。”“我在哪儿都没有在这儿heimelich（自在）”。“那从遥远的地方来的动物肯定觉得生活在人群中很不heimelig（自在），亲切。”“在这间小屋他曾常常坐在家人当中，如此heimelig（亲切），如此幸福。”“从塔上传来哨兵的号角声如此heimelig（亲切），他的声音如此热情。”“你睡的地方那么柔软，温暖，那么heim'lig（舒适）。”——该词的此种形式应当作普通的词，以防轻易与词义二（如下）混淆而成为废词，失去其褒义含义。比较：“Zecks一家都很heimlich。”（属于含义二）“Heimlich？…你对heimlich怎样理解？”“嗯……他们就好像深埋的喷泉，或一个干涸了的池塘，你走过它时，不由得会想水又会从哪儿冒出来。”“噢，我们称之为unheimlich，你们却叫它heimlich”。“那，是什么东西使你觉得这家人有点神秘和不可信？”［古茨科（Gutzkow）］
（d）尤其在西里西亚（Silesia）：高兴的，兴奋的；也指天气。
（2）隐藏的，看不见的，因此别人就不了解或不知道它，秘而不宣的。Heimlich（秘密地）做某事，即背着某人；heimlich（偷偷地）溜走；heimlich（秘密）会议和任命；看别人的窘境heimlich（暗自）高兴；行为heimlich（诡秘），似乎要藏什么；heimlich（秘密）恋情，恋爱，罪恶；heimlich（隐秘）的地方（我们出于礼貌应当避免提及）（见《撒母尔记》，第五章，第六节）。Heimlich（隐秘所）厕所，（见《略王记》，第十章，第二十七节）。——另：“the heimlich chair.”“投入陷阱或Heimlichkeiten。”——“把马heimlich（悄悄）带到劳麦冬面前。”——“对待残酷的主人要保密、heimlich（隐瞒）、欺骗、怀着恶意……对待不幸的朋友要真诚、坦率、同情并予以帮助。”“你仍然不明白在我heimlich（内心深处）最神圣的东西是什么。”“The heimlich art（魔术）.”“哪里的公开言论被禁止，哪里就会出现heimlich machinations（阴谋诡计）。”“自由是heimlich（阴险的）阴谋家低语的口令，也是公开的革命者的响亮的战斗口号。”“神圣的，heimlich（神秘的）作用。”“我的根扎得很heimlich（深），我在深深的泥土中长大。”“我heimlich（背地里）的瞎闹。”“如果不把它公开地、慎重地给他，他就会heimlich（秘密地）、不择手段地获取它。”“他heimlich（偷偷）摸摸地装了一副消色差望远镜。”“我希望从此以后我俩之间再没什么heimlich（隐瞒的）。”——发现，揭露，暴露某人的Heimlichkeiten（秘密行径）；“在我背后搞heimlichkeit（阴谋）”……“对奇异的Heimlichkeiten（魔术）很有研究。”
复合词见上Ic.。特别注意其否定形式un-：神秘可怕的、怪诞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惧：“在他看来，如幽灵一般，令人unheimlich（毛骨悚然）。”“unheimlich（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怕的夜晚时分。”“我早就有一种unheimlich（可怕的），甚至于心惊肉跳的感觉。”“现在我开始觉得unheimlich（害怕）”……“感到一种unheimlich（可怕的）恐惧。”“Unheimlich（令人害怕），一动不动，如一尊石像。”“这种unheimlich（令人生畏的）雾叫山雾。”“这些面色苍白的年轻人真unheimlich（令人害怕），天知道他们又想搞什么恶作剧。”“‘Unheimlich’指所有本该……隐藏起来但却曝光的东西。”［谢林（Schelling）］——“掩藏起神圣的东西，给它蒙上一层Unheimlichkeit（神秘色彩）。”——Unheimlich不常作（2）的反义词（见上）。
最让我们感兴趣的是在这一大段摘录中，我们发现在heimlich一词各种有细微差异的意思当中，有一个意思表明它与其反义词unheimlich同义（比较：古茨科的引语：“我们称之为unheimlich，而你们却叫它heimlich。”）总的说来，我们发现heimlich这个词的意思虽然不是很清楚，但主要有两大类意思：一方面，它表示那些熟悉的，令人愉快的东西；另一方面，则指那些隐秘的，看不见的东西。我们知道，Unheimlich习惯上只被当成是第一种意思的反义词，不是第二种意思。桑德斯（Sanders）并没有告诉我们这两类意义是否有词源上的联系。另一方面，我们注意到谢林所说的话倒是让我们对这一概念有了一个新的认识，这一点我们肯定没有想到。根据他的说法，所有本该隐藏起来但却曝光的东西就是unheimlich（令人害怕的东西）。
我们由此会产生一些疑虑，这些疑虑在我们查阅格林（Grimms）的词典后，就可以打消（1877，4，第二部分，873页以下）。
我们可看到：
Heimlich：形容词和副词，vernaculus（本乡本土的），occultus（隐蔽的）；高地德语为heimelich，heimlich。
（P.874）含义稍有不同：“我感到heimlich，噢，就是不害怕。”
［3］（b）heimlich也指没有恐怖气氛的地方……熟悉的，友好的，亲切的。
（P.875：β）熟悉、亲切、毫无保留的。
4.由“像家一样”，“属于家的”意思引申出类似于避开陌生人的眼光、隐秘的、秘密的诸意；这个意思又引伸出多种意义……
（P.876）“湖的左岸，一块草地heimlich（隐没于）树林间。”（席勒：《威廉·退尔》第一章，第四节）……用于诗体中，现代口语中很少这样用……Heimlich常与动词连用，表示隐藏的动作：“他将我heimlich（秘密）藏在他的幕帐里。”（见《诗篇》第二十七章，第五节）……人体的heimlich parts（隐密处），阴部……“没有死的被重击在heimlich parts（阴部）。”（见《撒母尔记》上篇第五章，第十二节）。
（c）对国家大事提供重要意见的官员被称为heimlich councillors（枢密议员）；按照现代用法，这个形容词已被geheim（秘密的）所替代……“法老称约瑟夫为‘知道秘密的人’”（heimlich councillor）（见《创世纪》第四十一章，第四十五节）。
（P.878）6.Heimlich用于指神秘的，喻言式的（知识）：heimlich（神秘的）意义。
（P.878）Heimlich还有不同的意义，如不知的，无意识的……Heimlich还有模糊的，不可知的之意……“你没看见？他们不信我们；他们害怕菲德兰大公那张模糊的（heimlich）脸。”（席勒的《华伦斯坦军营》第二幕）
9.上段中所表示出的隐藏的、危险的意思又进一步发展，于是heimlich具有了通常属于unheimlich的含义。于是有：“有时，我感到像一个在夜晚走路相信有鬼的人；每一个角落都heimlich（阴森森的），充满了恐怖。”［克林格尔（Klinger），《剧院》第三章，298页］
由此可见，heimlich一词的含义向其矛盾的意义方向发展，最后恰与其反义词unheimlich的意义相重合。Unheimlich在某种意义上是heimlich的亚种。我们估且把这一发现以及谢林对unheimlich所下的定义记在脑中，虽然我们现在还不大能懂。如果我们接下来继续考察有关“神秘和令人恐怖”的个别例子，这些线索就会变得明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