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饰上的精神印痕
在横断山区域栖居着近30个少数民族,他们的服饰种类繁多、绚丽多彩。这些将奇异款式、纷繁图案和琳琅饰品融为一体的服饰,不仅具有遮风避雨、防御野兽、提示性别等实用的服饰共性,也是具有指示作用和象征意义的文化符号,或沉淀着神话传说和部族历史,或表达了图腾观念和自然崇拜。
据史料记载,古代中原地区周边的多个土著部落为争夺地域,发生了一次又一次的战争,造成了许多部族的迁徙、分化、融合。战争是刀与血的话题,是残酷的,迁徙是辗转中的生死考验,是艰辛的。所以,战争和迁徙自然就成了各部族记忆中最为惊心动魄而又刻骨铭心的部分。为了让后代不忘自己的族源历史,永远铭记祖先的战争迁徙和生息发展过程,各部族在没有文字的情况下,大都采用古歌传唱和服饰图案这两种形式来记录并传承他们的历史。这样,许多民族服饰就成了记忆的载体、历史的浓缩。
藏缅语族的纳西、傈僳、彝、普米、怒等民族,都是氐羌部族分支南迁后与当地土著融合的民族。他们的先祖因战争或被排挤一路向南迁徙,饱尝了失去家园的痛苦,所以,对先民栖居地的怀念和对先祖浴血奋战的崇敬,就成了民族心理意识和传统文化的基调,并表现在他们的服饰上。如普米族,公元7世纪前属被称为“西蕃”的青海游牧民族,后来向东向南迁徙,沿途与当地土著多次发生战争,伤亡十之六七。为了铭记先祖的家园和迁徙的历史,普米族妇女们的百褶裙上都绣有一道彩色线条,表示先祖迁徙的路线,他们相信人死后灵魂会沿着这条线路回到先祖曾经的家园。傈僳族是彝族“乌蛮”与当地土著融合而形成的民族,在民族形成的过程中经历了一次次战争和迁徙,饱尝了失去家园的痛苦和开创家园的艰辛,所以他们的族源历史也在服饰上得到了反映。傈僳人服饰的主要特征为裹头、短衣和长裙,清代《皇清职贡图》中有这样的记述:“……男人裹头,衣麻布,披毡衫,佩短刀……妇女短衣长裙,跣足……”傈僳支系花傈僳人头上的黑布包头,其上装饰有繁复的花纹和线条,并垂吊着串有珠子或饰物的数百根垂须,就像一个五彩缤纷的大花篮。有学者认为,包头与迁徙中部落、氏族之间的战争有关,当时人们头上裹缠很厚的布,既可防寒,也可在械斗中像头盔一样抵挡刀剑棍棒的袭击。傈僳族女性的短衣往往由多块花布镶拼而成,称为“百布衣”,也与战争有关。据说在古代战争中,部族首领常用彩色布包着奖品奖励作战勇猛的战士,后来妇女们就把丈夫们得到的象征荣耀的彩布缝在衣服上,以炫耀其功绩,久而久之,就演变成用各色彩布缝制的百布衣。彝族至今喜欢穿的长袍和披风,是古代战袍演变而来的。彝族最早也是游牧部族,在迁徙途中曾不断与土著民族作战,《西南彝志》描述了先祖在迁徙途中作战的情景:“如猛虎追马,如豺狼抓猪,如老鹰扑鸡,横冲直撞。”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前,彝族各部落、氏族间也依然是械斗不断,所以他们有用料讲究、做工复杂的械斗服装,如战袍、披风、掩膊和护腿等,这些作战服装的款式,至今仍被日常服装所借鉴。
彝族女性的斗篷装源于战争(胡小平 摄)
据苗族文化学者杨鹃国的研究,在众多记载民族战争与迁徙的服饰图案中,最完整、最复杂、最形象的要数苗族的服饰。史载:苗族先祖属北方的九黎部落,由81个氏族组成,以蚩尤为君长,居黄河中下游,与黄帝部落势均力敌。后来黄帝和蚩尤交战,蚩尤战死,各部落开始分崩离析,其中部分向南逃离,在江淮、荆楚地区建立了三苗部落。后禹征三苗,使其向南迁徙,其中部分到达贵州、云南一带。这种战败南逃、失去家园的悲惨历史,给族人们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他们不仅将这段历史代代讲述,还记录在了他们的服饰上。杨鹃国认为,苗族(红苗、黑苗、花苗)妇女裙据上的线条,就分别代表了苗族迁徙所经过的河流和重要的山路,甚至能辨出哪条线代表黄河,哪条线代表长江,哪条线代表嘉陵江,哪条线是指向西南的山路。背牌上密集的回环式方形绣纹、水纹和棱形纹饰,则代表北方的故土,那里有田畦、阡陌;围腰上有形若刀枪、剑戟、弓弩的纹,被看作是先祖使用的兵器……如此等等,都是先民战争迁徙及生息发展的历史记录,正如苗族古歌中所唱:“……衣衫上的花纹就是罗浪周底,围裙上的线条就是奔腾的江河;他们又想起曾经住过的房屋,他们又把这些景致做成披肩,把这些披肩拿给年轻的男子穿;他们又记起那些开垦出来的田地,他们又把那些景致绣在围裙上,把这些裙子拿给妇女穿……”
纳西族妇女的“披星戴月”服饰来源于史诗故事
傈僳族服饰
用服饰图案反映战争和迁徙,不是后辈子孙刻意所为,而是先民在迁徙途中就开始使用的记录方法。这种情况在苗族古歌中多有反映:“我们天天奔跑日夜游荡,不知哪里才是落脚的地方;让我们摘下花朵插在姑娘的头上,让我们割下树胶染在阿嫂的衣上,让我们把涉过的江河画在阿妈的裙上,不要忘记这里是祖先栖居的地方……”当时妇女们用树脂在衣裙上匆匆绘下的故土景象和迁徙路线,是纪实的、单调的,有明确目的的。如迁徙路线,既是辛酸历史的映像,更是留给后代返回故里的路标。随着时间的推移,返回祖地已成为幻想,服饰图案的功利目的逐渐被象征意义和寻祖心理所取代,就成了一种文化符号,并在代代相传中融进了更多的道德伦理和审美情趣,其构图、疏密、虚实、明暗、空间布局、色彩强弱等发生了或多或少的变异,变得更加抽象了。
彝族服饰(王寿林 摄)
以战争和迁徙为内容的族源历史仅仅是服饰符号的一部分,更多的则是来自于创世史诗、神话故事和原始宗教的传统意识。这些传统意识往往表现为图腾崇拜、神灵崇拜和自然崇拜。
像其他地区的少数民族一样,栖居于横断山区众多民族的先民都有自己的创世之说、起源之说和生命之说。那些关于人祖诞生及繁衍历程的神话传说,虽异彩纷呈、各有不同,但都有这样一个共同的模式:人祖最初起源于某种动植物或某种物体,并在繁衍过程中与之发生着特殊的关系。这样,某种动植物或物体就被视为祖先和保护神而受到虔诚的崇拜。因为原始人面对庞大复杂的自然,不能解释其神秘莫测的各种现象,也不能解释自己的生死、病痛和梦寐,总以为冥冥中有不可捉摸的力量在主宰着世界,于是就产生了万物有灵的观念和自然崇拜现象。
被崇拜的对象很多,有天上的日月星辰、风云雷电,有空中的喜鹊、麻雀、鹰、燕子、白鹤、蜜蜂、蝴蝶等,有水中的鸭、鹅、鱼、虾、青蛙、贝壳等,有地上的牛、虎、狮、狗、鹿、羊、马、猴等,还有树木、花朵等各类植物。这些被崇拜的动植物或物体的形象不仅被供于祭坛、绘于肢体,也以彩绘、刺绣、蜡染等形式镶拼于服饰上,以示敬畏和感恩。如彝族,他们有人类先祖最初诞生于葫芦的说法,视葫芦为灵物,所以有的老人喜欢在胸前佩挂一个小葫芦。再如纳西族,他们的祖先认为人类的诞生与一只大母蛙有关,因而就喜欢穿戴一种蛙形的披肩。披肩上绣有七个星状圆盘,也是缘于他们的创世故事:很久以前,天上八日并出,晒得人死草焦,有一个身披水鸟彩羽的纳西少女勇敢地战胜了毒日,却牺牲了自己。为纪念这位少女,人们就把七个太阳的图像用彩线绣在了披肩上。在苗族的创世史诗和神话传说中,有这样的说法:枫树生了蝴蝶妈妈,蝴蝶妈妈又生了日月星辰、人类及一切动物,之后才有了兄妹合磨、赛马成亲、姜央射日月之类的故事。所以,枫叶就被视为生命之源、万物之母,许多彩绘刺绣、蜡染或编织的花纹,都源于枫叶的形象。
羌族男子服饰
在各民族的创世神话中,各种动物与人朝夕相处,互为依存,于是就有了人虎通婚、人蛇婚配、人猴互为夫妻、家狗助人创世、神鸟助人逃难之类的传说。如白族支系勒墨人所穿的喜鹊服,就缘于喜鹊拯救先祖的故事。传说勒墨先祖是白族家庭中的三兄弟,因被诬为“放鬼的人”,只好背井离乡。中秋节时,三兄弟为祭祀亡故的父母而潜回故乡,并偷割头人的谷子蒸制祭祀食品,结果被头人关进牢里。夜里一只喜鹊飞进牢房,告诉了他们半夜逃跑的办法……果然半夜时暴雨倾盆,洪水猛涨,牢房大门被冲开,三兄弟按喜鹊所示,各自抱起一只早已等待在牢房外的公鸡向西走去。喜鹊告诉他们,公鸡在哪里鸣叫,就在哪里定居,结果三兄弟在喜鹊的帮助下渡过澜沧江,分别找到了理想的定居地。为感谢神鹊的大恩,勒墨人就把自己的衣服缝制成像喜鹊一样的式样:男子白色麻布衣的背部、胸前及两侧饰有黑色布条,袖口和下摆镶有黑色布条或绣有花纹,对比强烈,格外醒目;女子的衣服与男子大体相同,只是增添了一些色彩艳丽的花布条。若穿着这种服装在田间、山坡劳作,远远看去俨然是一只喜鹊。栖居于金沙江下游鹤庆县的彝族支系白依人,是个崇拜蜜蜂的群体。他们认为先祖到此栖居不是人为的选择,是蜜蜂引路领来的,是天意使然,所以就把衣服做成了“蜜蜂装”。这种服装形似旧时汉族男性的长布衫,但两侧开衩很高,前后长幅大摆,并有男白女绿之分,跳舞时前后两片衣襟飘荡飞扬,形若蜜蜂飞舞。每年三月中旬,白依人都要举行为期三天的“密息会”,届时人们穿上蜜蜂装欢歌弄舞,并要咏唱歌颂蜜蜂的古歌《苏里峨力鲁》:“翻过一道道山梁,越过一条条大河,打过了虎狼豹子,挺过了雷雨风暴,是蜜蜂在前面引领,我们才来到这个地方,是满山花香的诱惑,我们才来到这里落脚……”
纳西族女子头饰象征太阳月亮
这些将奇异款式、纷繁图案和琳琅饰品融为一体的服饰,不仅具有遮风避雨、防御野兽、提示性别等实用的服饰共性,也是具有指示作用和象征意义的文化符号,或沉淀着神话传说和部族历史,或表达了图腾观念和自然崇拜。
在原始民族心目中,天地间是个遍布精灵的世界,天地有神,山河有灵,树木有怪,野兽有精,就是这些超自然的力量在主宰世界,影响着人的生老病死。而把这些有灵之物的形象移植到衣服上,就是为了让其保魂护体、震慑鬼邪、庇护生命,并监察人的行为。各氏族、部族崇拜的灵物并非只有一种,而是一个多样的系统。如苗族,他们的古歌中讲到了先祖与多种动物的关系:老虎和猴曾变成美女与人通婚,龙和狗曾助先祖杀敌;在先祖迁徙途中,牛曾帮助渡江,鸟曾帮助传递信息,狗曾帮助找来稻种。所以,这些动物都被苗族视为有灵的对象。
服饰的传承也是一个发展变化的过程。各民族的服饰最初是比较简单的,后来各氏族、部族分布情况变得复杂,各地地理生态、自然环境不同,人们的语言习俗、宗教信仰、神话传说也在漫长的传承过程中发生了变化,同部族、各支系的服饰也呈现出异彩纷呈的局面。另一方面,随着时间的推移,人的神性意识和宗教意识逐渐弱化,审美意识逐渐增强,大自然中许多并非灵物的飞鸟、花卉等美好形象和劳动场景,也被融进服饰图案中,使服饰上的图案、花纹变得愈加复杂多样。如花傈僳人的女性服饰图案,就是由日月星辰、山川河流、飞禽走兽、树木花朵所组成的一个大自然的缩影,五彩缤纷,有着惊人的美。傈僳人有一首世代传唱的民歌这样唱颂他们的服饰:“把林木绣在头上,把飞鸟缝在肩上,让花朵长在胸前,让河流在腰上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