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一种日常的人类生活,像我们必须过的那种,是在现在并对现在作出回应,这现在由对象和发生的事件组成,它们在所有可能正在进行的事物中与众不同,彼此都很独特,作为我们关注的对象与我们相关。在任何时候这种注意都有一个焦点,这个现在将包括此时还未上升到关心对象地位的对象。当我在一个商店橱窗中搜寻一双能满足我需要的鞋时,我可能意识到我面前的那片玻璃和我脚下的人行道,但它们不是关心对象,虽然它们当然可以成为关心对象。关注和关心的对象被认为是某些近便的共相(或观念性质)的例子,是人们根据它们的性质和它们引起的期待将它们认出;即它们在与作为行动者的我们自己的关系中被理解。我们对它们的回应(那将它们构成为“对象”)是在它们的各种性质方面鉴别它们当前的意义和对我们自己的价值。
我们每个人都有这样一个作为他自己的现在的现在;它是一种个人的现在。但它不是由所谓“原始主观经验”组成,我们与它的关系不是不同于反思关系的“当下的”或“直观的”关系。我的威尼斯不是你的威尼斯,这片树林现在对我来说是一个避雨之处或捉迷藏的地方,对别人(或对不同处境下的我)来说可能是防护土壤侵蚀的东西。但在这些各种各样的理解周围并没有主观或秘传的东西。它们可能互相排斥,但不互相否定,它们可能被那些并不同样具有它们的人承认。每一个这样的对象都是一个主体的知觉,但没有一个是在不能谈论或不会错的意义上“主观的”。“主观性”不是一个存在论范畴。
那么,这是一个共同话语的现在,我们通过学会栖居于它来栖居于它。这里,学会是学会根据它们的性质注意、区分和识别这些对象:它们的形状、特征、特性、性能、倾向、相像和不像、栖息地和它们相互的联系。它是学会认出它们与我们的目的、我们的需要,和我们试图用来满足这些需要的行动与言论有关的意义和价值。它是学会在哪里找到它们(或把它们“保存”在哪里),如何调集它们和享受它们,如何理解它们和也许如何用它们制造人造物,这些人造物本身是根据它们的性质来制作和认识的。可能会犯导致种种失望的错误;一个人学会的事情另一个人可能仍然一无所知;学习的能力可能是不同的;某些技巧要比另一些技巧更难掌握。据说有一种病理状况叫apraxia,在这种状况下,一个主体仍能认出一个对象(如一匹马)或一件人工制品(如一把刀或一把锹)是一些性质的具体化,但已经完全不知道我们使用它或设计它的目的,因此,不能把它认作一个实践关心的对象,但在他的知觉中并没有任何其他种的一个对象——一个祈祷对象、爱的对象或诗意沉思的对象代替它。
因此,组成这个现在的对象不是我们行动发生所在的纯粹陈设;它们本身就是这个所在。它们本身就是我们用以构成我们需要和实施计划来满足它们的相互作用的行为的语言,我们的各种习惯,我们走来走去的脚步。每一个这样被关注的对象都是一个在与作为行动者的我们自己的关系中被认出的独特发生,它们被回应、评价、使用、忽视和拒绝。作为行动者的自我和作为种种性质具体化的对象是彼此对应物,可以区分但不能分开。当然,当我们因为散步的快乐而散步和因为高兴而跳起来(不只是跳过一道篱笆)时,当一棵树是一个惊奇,月亮是一个神秘,大海是一个奇迹,麦田是圣洁的,鱼是神圣的,市场的笛声是一种和谐时,可能有种种半释放的因素;但这些是另一种对象。在构成这个实践话语世界的种种要素中,有着根据实用和方便,也根据道德(即非工具)的考虑和内疚,而不是根据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情感、友谊和爱这些诗意的东西与我们自己有关的他人。
人们认为这些我们关心的对象分布在空间中:即人们不是根据空间的概念,而是根据它们相对于我们自己、相对于我们的需要的位置,以及它们相互之间的位置来认出它们的。它们是“在这里”、“紧靠”或“在那里”;“在附近”、“在手边”、“远离”或“够不到”。它们对我们的价值(即我们对它们作为实践关切的对象的理解)部分是它们与我们自己的关系的位置的一种功能:手上的一只鸟相当于灌木中的两只鸟,一个希望躲避在伦敦的仇敌的人会喜欢安达曼群岛的遥远。即使当这些距离(和数量)是用测量法来表达时,它们涉及的是种种方便(而不是纯粹“事实”),与我们的需要和满足有关。距离可能是“需要的时间”。相对于我们自己的位置是这样的对象的性质之一。
也许更重要的是,我们根据时间认出这些对象;不是一个时间的概念,而是以某种惯常的方式表达的“现在”和“然后”、“不久”和“后来”、“所需的时间”的概念。首先,是根据对象的变易性、适于被改变和它们的持久性等性质辨认对象。这里,时间是一种现在与一个想象的与我们本身有关的事物的未来条件之间的关系。因此,我们在实践理解中具有的现在引起未来。实际上,它引起各种各样的未来:一个推测的未来、一个预见的未来、一个(另外)引起恐惧或我们已经投入我们的希望的未来、一个想要和寻求的未来,等等,但总是一个与这个现在有关、与它同一种的未来。我们用每一个需要引起未来,我们在每一个行动中寻找事物未来的条件,不能确定成就,只能肯定它的短暂。简言之,这个实践事务的现在不仅是周期性的与未来有关;它本身就是一个现在—未来。我们根据它们在与我们实践事务的关系中对我们的价值来辨认构成它的对象,根据它们预言的未来和它们满足我们需要的适宜性来辨认这些对象。在这个话语世界中,我们始终生活在一个或远或近的未来。[5]
实践理解的现在—未来也与过去有关。这里的过去当然是与这个现在有关的过去;即我们对过去的实践关切是我们对与我们自己有关的现在对象的关切,是要弄清它们对我们的价值,用它们来满足我们的需要。但这里我必须转入细节,因为这个过去不仅(像实践的未来一样)是各种各样的,而且尤其是因为我们在这里关心一个所谓“历史的过去”,它才与我们有关。
首先,作为一个关心现在—未来的行动者,我们每一个人都与这个现在压缩的过去有关:这是一个由一切对我们发生的事(我们常常在当时没有意识到它),我们遭受、做的、想象的、思考的、相信的(和也许早就不再相信)的事和我们从它留在后面的残余得知的事组成的过去。这个残余(我们的现在)的一个组成部分有时可能是过去留给我们的一个可辨认标记,或者这个残余可能是我们现在在某个更一般的方面所是的东西。我几乎不需要详细说明:几乎未被注意的事件和行为——现在成了习惯;长期未被记录下来的“实践”的时间——变成了一个钢琴家当下的技巧;已经遗忘了的书本上和谈话中出现的东西——现在成了一种精神的特性;过去的经验——现在作为可疑的意向出现(也许感到后悔);童年时代未注意的意外——现在则是一个创伤。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人们说这种过去的某些事情“改变了我们”:未经考虑好几夜在雨中站岗,30年后造成肩膀患风湿病;一个长期遗忘的承诺在一个必须兑现的延迟要求中得到恶报。既然我们关心那些过去关心的,在我们是什么中(或在我们当下状况中)有所反映的事,也许我们应该包括我们遗传的过去:识别未知祖先的基因组织,它现在出现在我眼睛的颜色里和手的形状(部分是我手的技巧)中。后来的东西可以更改以前的东西,但它不能将它一笔勾销。过去是一个层层累积的巨大而偶然的混合体,我们无法逃避它,我们所是的和我们现在所做的多少是某种回应。我称它为一个压缩的过去,因为它与我们的关系现在并不以任何方式取决于它被我们想起。它们大部分是无法回忆的,无论它有什么意义都与它被我们想起毫无关系。它是帕斯卡[6]称为没有被隐秘的思想(la pensée de derrière)触及的效果的原因(la raison des effets)。
其次,有一个留在记忆里的过去。也许我们可以通过思想在现在的意识状态里识别一个记忆里的过去,但每一个这样的状态都是一个复合体,现在与过去不可分解地结合在其中。记忆提供的不是一个逐条罗列的过去,而是一个意识的延续,我在其中认出我自己是一个延续的同一体,我现在的经验和从事的事情都是我自己的。记忆有时可以自我证明,但对记忆中过去的意识总是自我意识。
第三,有回忆起的过去或查阅到的过去。这是一种将经验逐条罗列而已经驰名的过去,只要它含有可以指导我们成功追求我们当前的实践事务或对它有用的东西,心灵就会想起它。我们是在一个回忆的过程而不是研究的过程中接近它:我们可能只回忆我们熟悉的东西,我们的确只回忆可能被认为对我们当前情况和事务合适的事情。就像记忆中的过去一样,它是一种个人的过去,但当然不是一种“主观的”过去。
这种回忆起的过去的某个部分是由我们自己早先生活在这个世界的经验组成,它们不同于我们可以学到的种种习惯、实践和技巧,这些东西无须任何记忆中反思的努力就可以达到。回忆起的东西可能就是一点有用的信息或有点模糊的让我们留意的往事,或可能是一种据说与现在吸引我们注意的情况相似的情况,我们回忆它是为了它可能不得不提供的忠告。但无论我们回忆起什么,回忆在这里都是将一个令人困惑或难处理的现在与一个已知和没有问题的过去结合在一起,以构成一个不那么令人困惑或较容易处理的实践的现在。这里,有像真正的隐秘的思想的东西,虽然它不是重要的回忆起的经验的过去性(并且肯定不是它们在我们的过去经验中的实际情况),而是它们的熟悉性和它们对目前情况的相关性。
但除了我们自己的回忆起的经验(以及,当然,那些我们可以向他们请教的其他活着的人的经验)外,我们实践的现在包含一种被认为是过去的碎片的不断增加的积淀,这些碎片幸存了下来,不是像一次创伤中留下了一个伤口,而是因为它们从来没有消亡过,我们现在可以倾听它们,向它们咨询,它们可以与我们当前的行为有关。它们可以是人造物(也许被认作是可以模仿的典型)、记录下来的轶事或以往人类命运的种种插曲、所谓个人的报告和他们与他们自己的生活世界的相遇、较详细叙述的过去人类状况的故事、人类特性的种种典型和人类行为的种种形象。这些负载信息的幸存物可以用寓言或谜语的方式朴实地向我们言说;它们的声音可能是清晰、模糊或不一致的。它们可能意欲传达有用的信息、建议,或一个用来表达我们希望说或希望做的事的给人深刻印象的形象。我们可以赋予它们权威,或只是认为它们是明智的。我们可以倾听它们,向它们咨询,使用它们,忽略它们或对它们一无所知。因为它们对我们具有的意义是无论什么情况下我们可以使它们有的意义,所以我们不关心去确定它们在过去的出处。实际上,这些幸存物是否是神话的场景、诗意想象的产物或所谓过去的辉煌业绩常常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它们的好处是它们的熟悉性和有用性。简言之,它们是传奇(legenda),是我们因它们在我们当前事务中对我们自己的好处来“读”和可以读的东西。
那么,这些幸存物就是现在的组成部分,这里,在这是一个实践事务的现在的地方,它们是根据它们的性质被接受、理解的对象(就像所有其他对象那样),我们根据它们在我们追求当前的目的时对我们自己的意义和价值(若有的话)注意它们,它们只是在声称是过去的声音时被我们识别。它们可以失去而后又恢复,但它们不是在一个批判的探究中,而是在一个过程中为我们认出,这是一个从它们散落在我们的现在的所在或者也许是已经收集在一个共同的实践话语的词汇表的案卷中将它们想起的过程。每一个社会都有一份这样的过去幸存物的遗产,丰富或者稀薄,熟悉它是明确有力的实践活动的一个条件。
这个“活着的”过去的某小部分和我们在一起,是一个我们将自己安置在其中的实际的或想象的祖先的过去,或更一般,是我们所属的社会。或它是由一些对象组成,有些贮藏在登记簿或档案室中,它们的信息直接与我们现在偶然的身份有关,与我们当前实践生活的种种关系有关:证书、文凭、契约、证明、协议、公司章程,等等。正是它们的权威性质(它们与未来的关系)使我们想起它们,也使我们值得将记录掺杂讹误、看到它消失或破坏它。
但就绝大部分而言,我们自己和这个实践的记录的过去的关系是概念性的,在我们当前事务中,这些幸存物的有用性和对它们的利用是独立于任何与我们个别自我的联系的。我们面前是一堆非常多样的记录下来的行为和言论,我们将它认作是一个几乎不可穷尽的类似物与相似物的来源,我们用它们来表达我们对自己的理解或向别人解释我们的目的和行动。它通过提供收集到的熟悉的人和情况来扩大我们自我理解(或至少我们的自我形象)的范围、词汇和习语,我们可以用这些熟悉的人或情况认出我们自己或我们当前的处境。它提供收集的所谓著名业绩,通过赞成、谴责或原谅它们我们可以透露我们当前的忠诚。它揭示了种种习惯与实践,我们可能以恐惧、赞美或纵容去看它们,从而表达或表示我们自己的德行。它提供种种遗物,我们通过崇拜、尊敬、轻视或嘲笑它们表明我们自己的倾向。
人们也可以通过放弃所罗门或梭伦的智慧来表示自己成就的朴实无华,除了传闻外对他们一无所知。人们可能指责一个人是“中世纪的”;可能说一个人有米达斯[7]的试金石或他遇到了他的“滑铁卢”。今天的政客可能把自己描绘成一个“摩西”或一个“辛辛纳图斯”[8];或者他可能说他自己没有属于亚甲[9]性格的那些湮没无闻的美好东西。匈奴人和汪达尔人始终和我们在一起,罗宾汉是一个不死的人物,克努特[10]是一个不朽的(虽然通常被弄错)的警告。英国掷弹兵的自尊通过(在歌曲中)与来山得[11]的勇猛联系在一起而被歌颂。从这种过去幸存下来的种种形象可以施展魔法,也许可以使我们顺从我们必死的状况:
薛西斯[12]的确死了
我也必死。
简言之,这是一个可以说是“用范例教”[13]的“活着的”过去,或可以更一般地说,给我们提供了当前自我理解和自我表达的词汇。[14]
当这个记录下来的过去的许多细节通过将这些不完整的幸存物放在一起聚集起来时,我们使它们产生关于我们自己的和我们当前处境的重要结论;它是一个表现了一个“进步的”运动的过去,我们自己的时代就属于这个运动;它显示了一种黑暗,我们自己的启蒙是一个令人满意的对照;它讲了一个衰落和倒退的故事,我们是这个故事不幸的继承人。这是一个由于乡愁引起的过去;不像包裹着我们的过去,它是一个我们发现它麻烦时可以逃避的过去。
我将论证,这个实践的过去本身不是一个“历史的”过去,因此,后面我必须回过去更批判地研究它的特征和它所声称的它在任何重要意义上都是“过去”的那种主张。同时,我们的职责是通过思考它的对应物——实践的现在的地位来思考它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