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堕落的人类被放逐到大地上,不久就遇到了麻烦。他们不是(像具有想象力的儿童那样)在不断讶异于世界的种种奇迹中彼此欣赏,食浆果为生,或愉快地努力发现和开发地球上的种种财富,为他们能从它那儿得到的东西感恩戴德,而是充满了无限欲求,粗鲁地要求满足它们。他们对地球之美毫不在意,轻视它的馈赠,相信它的敌意,他们蹂躏世界,只寻求满足他们不正当的和无法满足的欲望。他们与他们同伴的关系遵照同样的模式:这些关系为贪婪、妒忌、恐惧和暴乱所激活。

针对这种情况,宙斯委托赫耳墨斯去教人类如何在必死性这个条件下去运用这个条件:普罗米修斯的狡猾已使他们能够利用地球上的种种资源,但他们还得学会如何欣然接受终有一死。但以色列的上帝,一个有点不同的人物,被他们的堕落吓坏了,他甚至后悔让“人到地球上”,决心重新开始。他的计划是“带给地球一场洪水”,毁灭一切生灵,除了他创造的典型代表,从一个家庭再产生人类,这个家庭因为其德行,应该从洪水中得救:即鳏夫挪亚[7],他的三个儿子闪、含、雅弗和他们的妻子。

挪亚和他的家庭由于上帝的恩宠,在淹没地球的洪水中活了下来。“天上的窗户都闭塞了,天上的大雨也止住了”,地球又一次成为干燥的土地,上帝在天上布了一道彩虹作为一个信号,表示他决不再会如此严厉地对待人类的堕落;实际上,未来他将保护人类免于最糟糕的自然灾害:这个信号后来在与亚伯拉罕的契约中得到了肯定。因此,上帝,大自然和人在一个体面和克制的承诺,而不是爱的承诺中一一调和了。挪亚在洪水后又活了350年,平静地种植于他的葡萄园,享受世界恢复了变易交替——播种和收获,夏和冬,昼和夜,阳光和雨露的变易交替。

他死后,闪成了家长。他是一个朴素的人,对于后代来说,他成了一个人类与大自然力量休战,渴望服从上帝命令的象征——一个有点迟钝的种属,对活着的确感恩戴德,但既无对失去的伊甸园的乡愁,也无对天堂的企盼;这个种属如果保持它遵守契约它这一方义务的虔诚决心的话,就不会给上帝添麻烦,但(如圣奥古斯丁后来猜测的)很可能会使他厌倦得打哈欠。

雅弗的命运不是这个故事的一部分;这也许不是不重要的。因为雅弗的土地是欧洲,它的居民虽然没有完全免于洪水前的堕落,但对他们被逐出伊甸园已安之若素了,逐渐将他们永恒的得救看作是上帝的事,不是他们的事:他们是文明交往的发明者,他们自己中间有一种有点不稳定、不容易保持的和平,它远没有“得到所有人理解”,却得到霍布斯和黑格尔很好的理解。

但含不像他的兄弟们,他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espritfort)。早先他曾因为几个声名狼藉的越轨行为而招致他父亲的不快。他很年轻就结了婚,被认为与他的妻子在方舟的甲板上做爱,在那种情况下,挪亚认为那是不负责任的行为。此外,在航行期间(如果可以这么叫的话),当事物自然有点损坏时,他偷了一件家庭的传家宝,即上帝在将亚当逐出伊甸园时给他的一件衣服,我们共同的祖先用它取代了他最初临时用来蔽体的东西。后来,出于偶然而不是故意,含看见他的父亲挪亚喝醉酒裸体躺在帐篷里,觉得很好笑。在那种情景下,挪亚的另两个儿子很得体地将目光移向他处。简言之,如所发生的,含在不止一个意义上是这个家庭的害群之马。毫无疑问,这些纯粹是个人过失,只暴露了一个稍微有些不虔诚,或甚至只是一种冒险的气质。但含成了一个专横的人,充满雄心和精力,当闪状态很不好时,他却积极进取;他取代了他的兄长成了家庭财产的掌管者。

含生了古实,古实生了宁录,他是这个故事的主要人物。宁录是一个被他年老的父亲宠坏的孩子。他成长为一个不守规矩的问题少年。他逃学,很小就成了一个帮派首领,总是围着女孩子闹着玩,他很少去祈祷,公开不敬当时是挂名家长的亚伯拉罕(闪的儿子)。也许宁录作为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就已经可以被看出是第一个地狱天使——喧闹而有破坏性。

宁录成年后,他父亲将那件他声名狼藉的祖父含从挪亚在方舟上的行李中偷来的衣服给了他。这也许是这个父亲最愚蠢的一件事。关于这件衣服的样子和颜色故事没有说,但一般相信它有些神奇的特性。根据传说,它是根据上帝的命令,由世界历史上第一个裁缝以诺做的。亚当死后,这件衣服还给了以诺,以诺又把它给了玛土撒拉[8];玛土撒拉把它遗赠给挪亚,挪亚把它带上方舟。穿上这件衣服,宁录不仅感到自己是一个好人,而且相信他自己是无敌的。因此,宁录继承了他祖父含的放荡性情,又被他老糊涂父亲古实宠坏了,被公认是一个著名的冒险家;不听从他的长辈,一意孤行,具有一种不敬神的个人魅力。人们佩服他的大胆,有相当的拍马奉承者追随他,他们被他亵渎神明的言行所迷惑,服从他的领导。

但他却心神不安。尽管感到他自己是无敌的,他还是害怕另一个比他更强大的人出现并毁了他。此外,虽然他习惯把他民族的种种传说看作是吓唬孩子的荒诞故事,但他知道人们相信在天上有一个上帝,可以使他完蛋。的确,他至少从传闻知道,多年前这个上帝因为地球居民的堕落毫不犹豫淹没了地球,他倾向于怀疑这决不会再发生这个说法。

在他虚张声势下面,宁录是紧张的。他的困境是帕斯卡如此出色地想象(实际上经验过)的浪子的经典困境。他完全不能让自己宣布“上帝死了”,或甚至上帝已经信誉扫地,现在藏在秘鲁一个安全的地方。但他是一个精力旺盛的人,他决心彻底处理这个已成为困扰的不安全感。试图哄骗或恐吓上帝,或指望他死亡的可能性:他必定被消灭,是没有用的。

为此宁录把他的追随者召集在一起,这时他们在数量上已相当多,在智力上却不是这样。他对他们说了下面的话:

我们被敌人包围了,这些敌人中最大的威胁是上帝,亚伯拉罕与他结成了同盟。来;让我们走进郊野,建造一座城市,在那里我们可以不受惩罚,做我们高兴做的事。让我们叫这座城巴别城:自由之城。这样我们再也不会被天上来的洪水毁灭,让我们建一座塔,它高到可以堵住任何洪水,强到可以抵御任何地震,它不会燃烧,闪电也不能摧毁它。让我们从这座塔顶建起巨大的支架,它们将撑住天空,这样天空就决不会再掉在我们头上——因为,如我们所知,天空是上帝铺开的一块帆布,挡住否则会淹没地球的大水。当我们建好这座塔,让我们甚至爬进天上去,用斧子将它劈碎,把水排到它不能伤害我们的地方去。这样我们将为我们祖先的死亡报仇,使我们自己永远免于上帝和大自然两者的敌意。

对于他的有些追随者来说,宁录计划的放肆有点吓人。但几经犹豫和四下打量后,他们赞成了它。的确,他们已经跟着他走了这么远,几乎不可能不同意他提出的任何事情。

这个冒险第二天就付诸实施。他们从邻近的一些牧人那里夺了一块建城的地,四周围起了粗糙的围墙,搭起一些简陋的小屋,宁录和他的追随者立刻着手建塔的任务。不久这件事就吸引了他们全部的注意力。在着手让上帝和自然服从人的野心时,他们偶然发现了一个毕生的事业,成了一个理想的奴隶。

他们用热情和精力从事建造,除了完成他们已经着手的事情外,对任何事情都不在意。在这工作过程中,如果有人倒下和被杀,他们毫不注意。但如果砖倒塌或如果故障发生了,就会喊叫。拖延招致抗议,装病逃差者被刺戳,休假被禁止。这是所有不敬神冒险中风险最大的一次,没有人可以被豁免,或希望被豁免,这个最大冒险的设计师就是宁录自己。所有人都把他们自己交给了这个任务,较年轻的梦想着它完成后随之而来的安全,不那么年轻的人为自己这样的命运而感到有些遗憾:他们把自己耗费在这种他们可能不能活着享受的收益上。

同时,大伯亚伯拉罕已经看到在巴别城进行的事,对它的不敬神非常恐惧。他向上帝(他直到那时几乎没有注意到正在发生的事情)祈祷去挫败塔的建造者。甚至他建议说,这可以最方便办到,不是通过将吞没全人类的第二次洪水,而是用较经济的方式,“搞乱”宁录和他的追随者的“语言”,这样,他们中没有人能理解任何其他人说话时说的是什么。因此,上帝命令他宝座周围的70个天使降临巴别城,将这个灾难带给它的居民。天使们照办了,在他们走后留下了一个不能从事任何合作事业的民族。命令发布了却无人服从,因为无人理解命令;性情变得紧张,怒气在蔓延;挫折感甚至达到这样的程度:巴别城的人民连彼此的存在都不能容忍。因此,宁录的帝国不是被一场洪水,而是在无意义的语词泛滥中被摧毁。它的说些莫名其妙话的人民分崩离析,散布在整个地球表面。它的塔成了一个不敬神冒险的破碎纪念碑,并且巴别这个名字,它最初的意思是自由之城,获得了它的历史意义:混乱之城。

当然,这个故事有其他的版本。根据穆斯林讲故事的人,这个故事始于宁录和他放荡的追随者被亚伯拉罕虔诚的说教激怒,他们把他扔进一个炉子。但当他毫发无损出来时,他们非常沮丧,把这视为一个信号,表示亚伯拉罕的上帝既是有敌意又是危险的有力量的。宁录有点骄傲自大,这种骄傲自大超出了他迄今为止犯的任何事,他宣布他自己将上天,在更坏的事情发生前除掉亚伯拉罕的上帝。他手下聪明的人告诉他,天地间的鸿沟是非常巨大的,因此宁录命令他的追随者去建一座极为高峻的塔来跨越这个距离。他们干了三年。但是,即使宁录每天都登上它,希望能发动他对上帝的攻击,天空离最高处似乎从来没有明显变得更近一些。为宁录不合理要求所催逼,建造者变得粗心大意,塔倒了。如此受挫后,宁录寻求另一种到达上帝的方法。他做了一个大木箱,四个角拴上绳子,又把绳子放在四只叫罗克的巨鸟嘴里。他坐在木箱中,由这四只鸟载着高飞入天空。但就在他接近天门时,箱子被一阵风倾覆,宁录从箱子里掉出落在山顶上。第二次受挫后,他又重归造塔的计划,但没有很多信心。建造者的鲁莽再一次是他们的祸根:塔垮了,把宁录埋在废墟中。这是一个空想家的结局,他退化成一个公认的狂热者,一个好笑的形象。

这故事有一个迦勒底人的版本,在那个版本中宁录是作为一个早期巴比伦国王出现的,他非常愚蠢,领导他的人民攻击上天,一阵旋风就挫败了他们,把他们从地球上扫除。但古代希伯来人不倦地详尽阐述这个主题,他们有另一个更为可怖的版本。在这个版本中,宁录被表述为一个非常粗野(farouche)的人物,甚至他的追随者都由于他的不敬神而退避三舍。被他的臣民抛弃后,宁录决心一个人去攻击上帝。他造了一张特别尺寸和需要异常力量的弓,用它对准上帝向天空射了一箭。这枝箭从空中掉回到地面上,滴着血。但宁录没有在他的胜利中活下来。他倒在地上,虚弱得无法动弹,就在他躺着时,许多蚂蚁把他吞噬了。

那么,这个故事的主题是对上天的巨大攻击。在大部分这个故事的古代版本中,天是有点严厉的上帝的住所,他只对善和恶感兴趣,不愿让那些并不总是缺乏善良目的的人发现,避免人类生活日常中的疏忽是困难的。回过头去看那次洪水,当时上帝既证明他对人类的堕落失去了耐心,也证明他掌握着大自然的毁灭性力量。因此,那些反叛这样一个上帝的人是这样的人,他们没有看到,为什么他们竟然如此严重地看待他们的过失,但却只是希望避免堕落的后果。他们从一个统治者那里寻求宽慰,但他的承诺他们并不相信。这个故事涉及避免一种真实的或想象的恐怖统治,涉及从上帝和大自然的敌对力量中获得绝对的安全感。如果像尼采那样,他们能使他们自己相信这个可怕的上帝已经死了,他们就会(的确)不再感到他们自己受到威胁。但只有他们已经确定他死了,这种确定属于一个成功的刺杀者,他们才能肯定他们正在寻求的安全感。宁录被选派担任这个英雄的杀手的角色。没有要占领上天的计划,(在这个故事的多数版本中)那只是一个容量巨大的水库,它的水只是被危险的、由上帝控制的水闸挡住了;目的只是要摧毁这个水库和它的所有者。

但即使在古代,巴别城的故事产生出来是为了承载其他更深刻和较不重要的意义。它回头越过挪亚和洪水,指向最初几乎是出于无心的过失和它所承担的损失。它畸形表达了怀旧的渴望:渴望从过失后的被逐中得到解救,回到失去的乐园:记载表明,这个损失不是由反叛的亚当引起的,而是由于他严肃地决定和他有点愚蠢的妻子站在一起,而她被一个狡猾的百科全书推销员所骗,去购买超出他们的身份和手段的知识。因为在一些围绕着宁录的故事中,这个再次享有传说中与世隔绝的乐园的和平与富足的梦想,变成了一个荒谬的攻击上天本身的计划。宁录不是像普罗米修斯一样的小偷;他是一场宇宙革命的领导人,他的事业不仅注定要失败,而且必然毁灭有时限生命(vita temporalis)的一切美德和安慰,“语言的混乱”只是这种毁灭的一个象征。但当然,这个故事象征的辐射面不能与那个构成该隐的神秘故事的上帝与人的短暂相遇引起的象征的辐射面相比。[9]

后来,但丁认为宁录是一个畸形的人,一个巨人,他出于自大发动对上天的战争,结果搞乱了人类的交谈。在《地狱篇》的第九卷,人们发现宁录,一个说话不清的白痴,永远在吹着一把铁皮号角:混乱的灵魂啊。在阿里奥斯托的诗里,宁录适当地作为多嘴的罗多蒙特的祖先出现,他是所有萨拉森人[10]中最可怕的人,宁录是无敌衣服(这里被描述是一张龙皮)的继承人,缺少这件衣服(他不小心把它挂在伊莎贝拉的坟墓上)造成他最终与布拉达门特相遇时完蛋。当然,流传到我们耳朵里的宁录是一个强壮的猎人,但在性格上(用蒙田的话)他只爱猎物,不爱追逐。更平庸的是巴别城的故事被读作一个平常的开明专制的故事:宁录是第一个自立的救世主—国王,他的权威依靠他的臣民的被激起的恐惧和怨恨。黑格尔当然回到开始。他把洪水这个希伯来的故事看作是人、上帝、大自然之间已经治愈的不和,只是在宁录的故事中又被重新挑起了。他把希伯来这个不知分寸的故事与希腊丢卡利翁和皮拉的故事[11]相对照。那里,甚至并不严厉的宙斯也终于被人类的贪婪激怒,决心用一场洪水毁灭人类。但丢卡利翁(普罗米修斯之子)和皮拉,男人和妻子,因为他们不寻常的美德而以一条船得救。宙斯允许其在洪水退去后获得重生的人类,享有未被宁录的粗俗野心打破的一个和谐的黄金时代;一个逐渐消失的和谐,但在它消失之前,它也许被归入狄安娜[12]的传说中,那个要求不高的姑娘,用乔叟的话说,她唯一的希望是:

在树木葱茏的旷野散步。

然而,由于时间之河的影响,巴别城和宁录的故事传到我们时代时,已经是用某种不同的习语讲了。讲述的种种新的特征当然在早期的各种版本中有它们的对应者;变化是重点之一。即使背景(uis-en-scène)不同了,现代性的种种平庸限制了古代不敬神的英雄主义,它仍然容易被发现是同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