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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故事的这个版本中,大幕在巴别城升起,这是一个喧闹的城市,人们在此挣钱花钱。有许许多多各种各样的事业在进行;要求和满足都在无限激增。居民的反复无常引人注目。普遍的气氛是一种温和粗俗的气氛。艺术蜕化为娱乐,娱乐很容易变得粗野。巴别人没有惊人的声音,没有英雄的美德。他们很容易被新奇诱惑;如果他们有塞维尼夫人[13]反省的天分,他们也会大声说:“亲爱的上帝,我是多么爱时尚。”他们专注于自己的事情,放纵自己。这的确是一个自由之城:一切可想象的解放之家。

当一个陌生人来到他们中间可能会看出他们是难弄的人。有一股不满、无目的和没有自律的潜流。他们的性格中明显缺乏斯多葛派和尚武的德行。他们是刚愎自用而不是无精打采的人民;他们对政府不满,不是像一个狂野热情的人民可能的那样,而是以宠坏的孩子的方式。实际上,像他们中有的那样的秩序很长时间都是靠贿赂来维持的,这是他们现在容忍的唯一一种控制。简言之,巴别是一个贪婪的城市(civitas cupiditatis),它的居民虽然不是惊人的富裕,但却是致力于富裕的人民。从某种观点看,巴别城的故事就是贪婪的报应的故事。

他们被一个年轻的君主宁录统治,他最近继承了他父亲的财产和权威。在许多方面他都是一个典型的巴别人。他在其中成长起来的那个君主家庭是与这个城本身近似的复制品。从孩提时起,他的多数随心所欲的需求都被照顾到,他最任性的要求都被满足。他作为一个孩子从他父母和老师那里享有的依从他的欲望,他自然期待现在从他的人民那里得到,他成了他们的君主。但因为他们的期望与他自己的相似(即迅速满足他们的要求),因为这些期望是无限的,君主和人民发现他们自己追求的是有点不同的方向。这种困难的局势可以说从第一个君主含以来就一直潜在于巴别城;但新的统治者就任使它露了头。宁录对于它可能产生的挫折没有耐心,他着手准备解决这个冲突。

在随后的事件中,很难确切说这个君主的决定在组织他的人民的活动,为满足他自己的无限要求出力方面起了什么作用,以及巴别人的贪婪起了什么作用。无疑,君主和人民都相信他们自己在进行的是一件好事情,甚至可能是,君主认为如果他看起来与人民有一个开明的联盟的话,他的人民会更好管理。但如果君主和人民没有某些共同的重要的信念的话,这些事件就不会发生,这是肯定的。

可以说,巴别人就像博尔吉亚教皇亚历山大四世[14]一样,几乎有限度地相信任何事情。但他们实用主义的气质却依靠,因为缺乏一个更好的词,可以叫作某种宗教信仰的东西。在这些人那里,上帝好像不是地球居民的统治者,见善则喜,疾恶如仇,而是在天上的一份产业的业主。这是一份无法想象财富的产业,被认为包含无限丰富的所有想要的东西。白天太阳照耀,夜晚像天鹅绒般柔软,始终洒满月光。它是一个没有冬天的世界。树木始终果实累累;一条酒河蜿蜒而过。所有能要的都立马得到无限的供应。

据认为这个神奇产业的业主对地球上的居民很好;甚至人们认为他是他们所有满足和快乐的最终根源,(可以这么说)那直接和间接是他天上产业的产物。当他在一个春天从天上放下一篮无花果或石榴,幸运的过路人可以随意享用时,人们就知道他有反复无常的慷慨心情。但人们知道,他也有点小气,以一种吝啬的方式发放享乐给人类,刺激但决不满足他们的胃口。简言之,地球被认为是宇宙一个明显低级的部分,一个匮乏的领域,它的居民都是神学家称为“被剥夺了基本权利的人”的人。因此,人们知道巴别人的上帝是吝啬的恩人,他们一切享乐的始作俑者,但也是他们一切匮乏的始作俑者。既然就像被宠坏的孩子那样,他们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们竟然被指派来受穷,由于未曾得到的东西,他们对给予的东西也不是感激而是更加不满。君主和人民同样都有的这些信念,是宁录在上面播种的土壤,这种子将在巴别人生活方式的革命中开花结果。

在他继承君主之位周年庆时,宁录正式接见臣民,在这个仪式上他发表了长篇讲话。他开始先夸奖他的人民有创造性,发明了新的要求,和他们在满足这些要求方面的才智。他们生活的小康都是他们独立获得的成就。但他也知道他们遭受的贫穷,他继续同情他们的挫折。他把自己表现为一个无限慷慨但手段可悲的有限的人。实际上,他的头脑比他的财富对他们更有用。他继续表明他自己是一个很有想法的人:

(他说)我不会用向你们建议通过搞一些像制造硅片这样时髦的神秘兮兮的权宜之计脱贫来侮辱你们。我也不会建议你们(他在这里很快纠正自己),建议我们通过建造任何像第聂伯河大坝这样无关的东西来使我们自己高兴。让我们把所有这些留给其他人。你们作为巴别人的尊严要求一个更彻底的承认。谁是你们挫折的根源?是谁有办法结束你们的贫穷,给予你们充分满足,却不这样做?难道不是这个吝啬的上帝,他任性地不给他可以给而且于他自己无损的东西?你们不应该得到比你们得到的更好的东西吗?我们难道不是一种宇宙阴谋的无辜牺牲品吗?或如果不是那样的话,那至少是一个可耻的分配不公的牺牲品吗?

宁录得有些小心地安排他演讲的这部分,因为他很可能由于失去平衡变成亵渎神明的言词而轻易失去他听众的同情。巴别人在许多方面都是一个谦逊的人民,不习惯别人乞灵于他们的尊严。此外,普通人可能抱怨他们的命运,但要指责他们的神就不积极了,即使他们给予这些神有损信誉的特性。之前和后来其他人也被煽动对他们被排除在被称为“好境遇”的东西之外表示不满,但人类的不满通常集中在没有他们所见的别人正在享有的东西上,而不是集中在完全想象的满足上。但在让他的听众为某种不同寻常的东西有思想准备后,他继续向他们吐露一个野心,他说,他最热切的希望就是为了他的人民实现这个野心,实现它的计划,这计划他已经在他忠实的大臣的帮助下策划好了。

这个野心就是强迫打开天门,把这个吝啬的神从他的产业中逐出,为了全体巴别人的快乐而去占有天堂无限的丰富。这个计划是建一座远达天庭的塔,从那可以发动对上天的攻击。这个演讲以一个赋予这个计划以战争色彩的绪论结束,这是一场神圣而有利可图的战争。

当亚历山大大帝的父亲腓力二世宣布一次过分的冒险时,据说他的贴身男仆习惯告诫他“腓力,记住你是凡人”,这意思当然就像“记住你将要死去”那么普通。但此时宁录却没有接受这样的提醒。然而,在巴别人的性格中有许多东西是不会让他们去从事这样无节制的一个事情。他们总是宁肯到达而不愿去旅行,他们自然会希望别人去做这件事,他们最终来享受成果。他们和浮士德一样偏好魔法,但他们总是把阿拉丁看作是一个中了头彩的幸运男孩,他并不为全体人民寻找这笔巨大财富。的确,不可能想象任何人会认真考虑这个计划,除非他们被某个巧妙的空想家煽动了去这么做,或他们从事这件事会完全减轻它好得不可能是真的这种感觉和它一定是一个骗局这种怀疑。但即便如此,太阳下山时巴别人发生了一个深刻的变化。一些人说,贪婪既战胜了懒惰,也战胜了辨别力;其他人说,他们终于找到了生活的一个目的去遏制他们的任性,把他们提升到一个理想的教士的地位。

再者,巴别人不是那种可以,哪怕是很短地,为在红色的日落中隆隆轰响的拖拉机的壮观场面而精神振奋,所有不平都吞没在不是为了它自身的缘故,就是为了它富裕的前景,而致力于白热化的技术革命行为的充满同志情谊的朦胧痴迷中的人。他们能妒忌也能怨恨;但使他们结合在一起的是一种深刻的同样“被剥夺”的感觉:使他们希望但否定他们立刻满足。他们可以寻求的东西,现在他们自己听说正在被提供,是一种对他们马上可认出的环境的“选择”(不要求他们自身气质的改变),这个选择是那么彻底,以至于他们不能指望一夜间或没有某种努力就能获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