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巴别塔[1]
人类无难事;
我们以愚蠢的方式渴望达到天空。
——贺拉斯
1
一个好的故事就像一条河;有时它可以追溯到群山中的一个源头,但它最后却反映了它一路流过的风景。它有一个历史,新的插曲和新的人物的出现标志着它的历史;它色彩会变换;人们用新的惯用语来讲它;它可以被浓缩为一首民谣或一首歌,只是再次化开在比较散文化的讲述中。
除了能反映人类处境的变化外,一个适当的故事还有另外一种性质。它表达了某种人类不变的困境;就像一首苏格兰高地挽歌,写出来是为了调和一个热情的人民与一个偶然的不幸,表达的却是从时间开始以来人类遭受的一切悲痛。
我的故事是一个好故事。它的源头在过去时代云雾缭绕的群山中;世上没有一个地方没讲过它的某个版本。它可以在中国人、迦勒底人[2]和古代希伯来人的故事中找到,在阿拉伯和斯拉夫人和秘鲁的阿兹特克人[3]中发现。人们用希腊语、拉丁语、凯尔特语、各种条顿语和那些已经移居太平洋岛屿上几千年的人们的语言讲述这个故事。它是关于地和天;人与神,以及它们彼此如何相处。它涉及人的行为和种种关系;涉及完美和不完美。
浮士德的命运和唐璜的冒险是它有点平庸的版本,在那里黄金和女孩是关注的中心。它深藏在我们知道是亚瑟王传奇的悲剧性戏剧中。那里(如果你记得的话),毁掉他骑士们友情的不是像朗斯洛和圭尼维尔的不忠这样偶然的事情。[4]亚瑟把这些都打发了,就像查理大帝在相似情况下所做的那样,十分恰当,那涉及梅特涅一个祖先的古怪行为。不;这是追求圣杯本身,一个不仅是神圣的遗物,而且(哎呀)也是世俗丰饶的象征的奖赏,那是他们的祸根。但我们最熟悉的这个故事的版本是古代希伯来人首先听到,由约瑟夫斯[5]和《塔木德经》[6]有学问的作者精心编撰的版本,它激起了某些早期基督教教父们的想象。在那里这是通天塔的故事,它追求这种时尚。
2
堕落的人类被放逐到大地上,不久就遇到了麻烦。他们不是(像具有想象力的儿童那样)在不断讶异于世界的种种奇迹中彼此欣赏,食浆果为生,或愉快地努力发现和开发地球上的种种财富,为他们能从它那儿得到的东西感恩戴德,而是充满了无限欲求,粗鲁地要求满足它们。他们对地球之美毫不在意,轻视它的馈赠,相信它的敌意,他们蹂躏世界,只寻求满足他们不正当的和无法满足的欲望。他们与他们同伴的关系遵照同样的模式:这些关系为贪婪、妒忌、恐惧和暴乱所激活。
针对这种情况,宙斯委托赫耳墨斯去教人类如何在必死性这个条件下去运用这个条件:普罗米修斯的狡猾已使他们能够利用地球上的种种资源,但他们还得学会如何欣然接受终有一死。但以色列的上帝,一个有点不同的人物,被他们的堕落吓坏了,他甚至后悔让“人到地球上”,决心重新开始。他的计划是“带给地球一场洪水”,毁灭一切生灵,除了他创造的典型代表,从一个家庭再产生人类,这个家庭因为其德行,应该从洪水中得救:即鳏夫挪亚[7],他的三个儿子闪、含、雅弗和他们的妻子。
挪亚和他的家庭由于上帝的恩宠,在淹没地球的洪水中活了下来。“天上的窗户都闭塞了,天上的大雨也止住了”,地球又一次成为干燥的土地,上帝在天上布了一道彩虹作为一个信号,表示他决不再会如此严厉地对待人类的堕落;实际上,未来他将保护人类免于最糟糕的自然灾害:这个信号后来在与亚伯拉罕的契约中得到了肯定。因此,上帝,大自然和人在一个体面和克制的承诺,而不是爱的承诺中一一调和了。挪亚在洪水后又活了350年,平静地种植于他的葡萄园,享受世界恢复了变易交替——播种和收获,夏和冬,昼和夜,阳光和雨露的变易交替。
他死后,闪成了家长。他是一个朴素的人,对于后代来说,他成了一个人类与大自然力量休战,渴望服从上帝命令的象征——一个有点迟钝的种属,对活着的确感恩戴德,但既无对失去的伊甸园的乡愁,也无对天堂的企盼;这个种属如果保持它遵守契约它这一方义务的虔诚决心的话,就不会给上帝添麻烦,但(如圣奥古斯丁后来猜测的)很可能会使他厌倦得打哈欠。
雅弗的命运不是这个故事的一部分;这也许不是不重要的。因为雅弗的土地是欧洲,它的居民虽然没有完全免于洪水前的堕落,但对他们被逐出伊甸园已安之若素了,逐渐将他们永恒的得救看作是上帝的事,不是他们的事:他们是文明交往的发明者,他们自己中间有一种有点不稳定、不容易保持的和平,它远没有“得到所有人理解”,却得到霍布斯和黑格尔很好的理解。
但含不像他的兄弟们,他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espritfort)。早先他曾因为几个声名狼藉的越轨行为而招致他父亲的不快。他很年轻就结了婚,被认为与他的妻子在方舟的甲板上做爱,在那种情况下,挪亚认为那是不负责任的行为。此外,在航行期间(如果可以这么叫的话),当事物自然有点损坏时,他偷了一件家庭的传家宝,即上帝在将亚当逐出伊甸园时给他的一件衣服,我们共同的祖先用它取代了他最初临时用来蔽体的东西。后来,出于偶然而不是故意,含看见他的父亲挪亚喝醉酒裸体躺在帐篷里,觉得很好笑。在那种情景下,挪亚的另两个儿子很得体地将目光移向他处。简言之,如所发生的,含在不止一个意义上是这个家庭的害群之马。毫无疑问,这些纯粹是个人过失,只暴露了一个稍微有些不虔诚,或甚至只是一种冒险的气质。但含成了一个专横的人,充满雄心和精力,当闪状态很不好时,他却积极进取;他取代了他的兄长成了家庭财产的掌管者。
含生了古实,古实生了宁录,他是这个故事的主要人物。宁录是一个被他年老的父亲宠坏的孩子。他成长为一个不守规矩的问题少年。他逃学,很小就成了一个帮派首领,总是围着女孩子闹着玩,他很少去祈祷,公开不敬当时是挂名家长的亚伯拉罕(闪的儿子)。也许宁录作为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就已经可以被看出是第一个地狱天使——喧闹而有破坏性。
宁录成年后,他父亲将那件他声名狼藉的祖父含从挪亚在方舟上的行李中偷来的衣服给了他。这也许是这个父亲最愚蠢的一件事。关于这件衣服的样子和颜色故事没有说,但一般相信它有些神奇的特性。根据传说,它是根据上帝的命令,由世界历史上第一个裁缝以诺做的。亚当死后,这件衣服还给了以诺,以诺又把它给了玛土撒拉[8];玛土撒拉把它遗赠给挪亚,挪亚把它带上方舟。穿上这件衣服,宁录不仅感到自己是一个好人,而且相信他自己是无敌的。因此,宁录继承了他祖父含的放荡性情,又被他老糊涂父亲古实宠坏了,被公认是一个著名的冒险家;不听从他的长辈,一意孤行,具有一种不敬神的个人魅力。人们佩服他的大胆,有相当的拍马奉承者追随他,他们被他亵渎神明的言行所迷惑,服从他的领导。
但他却心神不安。尽管感到他自己是无敌的,他还是害怕另一个比他更强大的人出现并毁了他。此外,虽然他习惯把他民族的种种传说看作是吓唬孩子的荒诞故事,但他知道人们相信在天上有一个上帝,可以使他完蛋。的确,他至少从传闻知道,多年前这个上帝因为地球居民的堕落毫不犹豫淹没了地球,他倾向于怀疑这决不会再发生这个说法。
在他虚张声势下面,宁录是紧张的。他的困境是帕斯卡如此出色地想象(实际上经验过)的浪子的经典困境。他完全不能让自己宣布“上帝死了”,或甚至上帝已经信誉扫地,现在藏在秘鲁一个安全的地方。但他是一个精力旺盛的人,他决心彻底处理这个已成为困扰的不安全感。试图哄骗或恐吓上帝,或指望他死亡的可能性:他必定被消灭,是没有用的。
为此宁录把他的追随者召集在一起,这时他们在数量上已相当多,在智力上却不是这样。他对他们说了下面的话:
我们被敌人包围了,这些敌人中最大的威胁是上帝,亚伯拉罕与他结成了同盟。来;让我们走进郊野,建造一座城市,在那里我们可以不受惩罚,做我们高兴做的事。让我们叫这座城巴别城:自由之城。这样我们再也不会被天上来的洪水毁灭,让我们建一座塔,它高到可以堵住任何洪水,强到可以抵御任何地震,它不会燃烧,闪电也不能摧毁它。让我们从这座塔顶建起巨大的支架,它们将撑住天空,这样天空就决不会再掉在我们头上——因为,如我们所知,天空是上帝铺开的一块帆布,挡住否则会淹没地球的大水。当我们建好这座塔,让我们甚至爬进天上去,用斧子将它劈碎,把水排到它不能伤害我们的地方去。这样我们将为我们祖先的死亡报仇,使我们自己永远免于上帝和大自然两者的敌意。
对于他的有些追随者来说,宁录计划的放肆有点吓人。但几经犹豫和四下打量后,他们赞成了它。的确,他们已经跟着他走了这么远,几乎不可能不同意他提出的任何事情。
这个冒险第二天就付诸实施。他们从邻近的一些牧人那里夺了一块建城的地,四周围起了粗糙的围墙,搭起一些简陋的小屋,宁录和他的追随者立刻着手建塔的任务。不久这件事就吸引了他们全部的注意力。在着手让上帝和自然服从人的野心时,他们偶然发现了一个毕生的事业,成了一个理想的奴隶。
他们用热情和精力从事建造,除了完成他们已经着手的事情外,对任何事情都不在意。在这工作过程中,如果有人倒下和被杀,他们毫不注意。但如果砖倒塌或如果故障发生了,就会喊叫。拖延招致抗议,装病逃差者被刺戳,休假被禁止。这是所有不敬神冒险中风险最大的一次,没有人可以被豁免,或希望被豁免,这个最大冒险的设计师就是宁录自己。所有人都把他们自己交给了这个任务,较年轻的梦想着它完成后随之而来的安全,不那么年轻的人为自己这样的命运而感到有些遗憾:他们把自己耗费在这种他们可能不能活着享受的收益上。
同时,大伯亚伯拉罕已经看到在巴别城进行的事,对它的不敬神非常恐惧。他向上帝(他直到那时几乎没有注意到正在发生的事情)祈祷去挫败塔的建造者。甚至他建议说,这可以最方便办到,不是通过将吞没全人类的第二次洪水,而是用较经济的方式,“搞乱”宁录和他的追随者的“语言”,这样,他们中没有人能理解任何其他人说话时说的是什么。因此,上帝命令他宝座周围的70个天使降临巴别城,将这个灾难带给它的居民。天使们照办了,在他们走后留下了一个不能从事任何合作事业的民族。命令发布了却无人服从,因为无人理解命令;性情变得紧张,怒气在蔓延;挫折感甚至达到这样的程度:巴别城的人民连彼此的存在都不能容忍。因此,宁录的帝国不是被一场洪水,而是在无意义的语词泛滥中被摧毁。它的说些莫名其妙话的人民分崩离析,散布在整个地球表面。它的塔成了一个不敬神冒险的破碎纪念碑,并且巴别这个名字,它最初的意思是自由之城,获得了它的历史意义:混乱之城。
当然,这个故事有其他的版本。根据穆斯林讲故事的人,这个故事始于宁录和他放荡的追随者被亚伯拉罕虔诚的说教激怒,他们把他扔进一个炉子。但当他毫发无损出来时,他们非常沮丧,把这视为一个信号,表示亚伯拉罕的上帝既是有敌意又是危险的有力量的。宁录有点骄傲自大,这种骄傲自大超出了他迄今为止犯的任何事,他宣布他自己将上天,在更坏的事情发生前除掉亚伯拉罕的上帝。他手下聪明的人告诉他,天地间的鸿沟是非常巨大的,因此宁录命令他的追随者去建一座极为高峻的塔来跨越这个距离。他们干了三年。但是,即使宁录每天都登上它,希望能发动他对上帝的攻击,天空离最高处似乎从来没有明显变得更近一些。为宁录不合理要求所催逼,建造者变得粗心大意,塔倒了。如此受挫后,宁录寻求另一种到达上帝的方法。他做了一个大木箱,四个角拴上绳子,又把绳子放在四只叫罗克的巨鸟嘴里。他坐在木箱中,由这四只鸟载着高飞入天空。但就在他接近天门时,箱子被一阵风倾覆,宁录从箱子里掉出落在山顶上。第二次受挫后,他又重归造塔的计划,但没有很多信心。建造者的鲁莽再一次是他们的祸根:塔垮了,把宁录埋在废墟中。这是一个空想家的结局,他退化成一个公认的狂热者,一个好笑的形象。
这故事有一个迦勒底人的版本,在那个版本中宁录是作为一个早期巴比伦国王出现的,他非常愚蠢,领导他的人民攻击上天,一阵旋风就挫败了他们,把他们从地球上扫除。但古代希伯来人不倦地详尽阐述这个主题,他们有另一个更为可怖的版本。在这个版本中,宁录被表述为一个非常粗野(farouche)的人物,甚至他的追随者都由于他的不敬神而退避三舍。被他的臣民抛弃后,宁录决心一个人去攻击上帝。他造了一张特别尺寸和需要异常力量的弓,用它对准上帝向天空射了一箭。这枝箭从空中掉回到地面上,滴着血。但宁录没有在他的胜利中活下来。他倒在地上,虚弱得无法动弹,就在他躺着时,许多蚂蚁把他吞噬了。
那么,这个故事的主题是对上天的巨大攻击。在大部分这个故事的古代版本中,天是有点严厉的上帝的住所,他只对善和恶感兴趣,不愿让那些并不总是缺乏善良目的的人发现,避免人类生活日常中的疏忽是困难的。回过头去看那次洪水,当时上帝既证明他对人类的堕落失去了耐心,也证明他掌握着大自然的毁灭性力量。因此,那些反叛这样一个上帝的人是这样的人,他们没有看到,为什么他们竟然如此严重地看待他们的过失,但却只是希望避免堕落的后果。他们从一个统治者那里寻求宽慰,但他的承诺他们并不相信。这个故事涉及避免一种真实的或想象的恐怖统治,涉及从上帝和大自然的敌对力量中获得绝对的安全感。如果像尼采那样,他们能使他们自己相信这个可怕的上帝已经死了,他们就会(的确)不再感到他们自己受到威胁。但只有他们已经确定他死了,这种确定属于一个成功的刺杀者,他们才能肯定他们正在寻求的安全感。宁录被选派担任这个英雄的杀手的角色。没有要占领上天的计划,(在这个故事的多数版本中)那只是一个容量巨大的水库,它的水只是被危险的、由上帝控制的水闸挡住了;目的只是要摧毁这个水库和它的所有者。
但即使在古代,巴别城的故事产生出来是为了承载其他更深刻和较不重要的意义。它回头越过挪亚和洪水,指向最初几乎是出于无心的过失和它所承担的损失。它畸形表达了怀旧的渴望:渴望从过失后的被逐中得到解救,回到失去的乐园:记载表明,这个损失不是由反叛的亚当引起的,而是由于他严肃地决定和他有点愚蠢的妻子站在一起,而她被一个狡猾的百科全书推销员所骗,去购买超出他们的身份和手段的知识。因为在一些围绕着宁录的故事中,这个再次享有传说中与世隔绝的乐园的和平与富足的梦想,变成了一个荒谬的攻击上天本身的计划。宁录不是像普罗米修斯一样的小偷;他是一场宇宙革命的领导人,他的事业不仅注定要失败,而且必然毁灭有时限生命(vita temporalis)的一切美德和安慰,“语言的混乱”只是这种毁灭的一个象征。但当然,这个故事象征的辐射面不能与那个构成该隐的神秘故事的上帝与人的短暂相遇引起的象征的辐射面相比。[9]
后来,但丁认为宁录是一个畸形的人,一个巨人,他出于自大发动对上天的战争,结果搞乱了人类的交谈。在《地狱篇》的第九卷,人们发现宁录,一个说话不清的白痴,永远在吹着一把铁皮号角:混乱的灵魂啊。在阿里奥斯托的诗里,宁录适当地作为多嘴的罗多蒙特的祖先出现,他是所有萨拉森人[10]中最可怕的人,宁录是无敌衣服(这里被描述是一张龙皮)的继承人,缺少这件衣服(他不小心把它挂在伊莎贝拉的坟墓上)造成他最终与布拉达门特相遇时完蛋。当然,流传到我们耳朵里的宁录是一个强壮的猎人,但在性格上(用蒙田的话)他只爱猎物,不爱追逐。更平庸的是巴别城的故事被读作一个平常的开明专制的故事:宁录是第一个自立的救世主—国王,他的权威依靠他的臣民的被激起的恐惧和怨恨。黑格尔当然回到开始。他把洪水这个希伯来的故事看作是人、上帝、大自然之间已经治愈的不和,只是在宁录的故事中又被重新挑起了。他把希伯来这个不知分寸的故事与希腊丢卡利翁和皮拉的故事[11]相对照。那里,甚至并不严厉的宙斯也终于被人类的贪婪激怒,决心用一场洪水毁灭人类。但丢卡利翁(普罗米修斯之子)和皮拉,男人和妻子,因为他们不寻常的美德而以一条船得救。宙斯允许其在洪水退去后获得重生的人类,享有未被宁录的粗俗野心打破的一个和谐的黄金时代;一个逐渐消失的和谐,但在它消失之前,它也许被归入狄安娜[12]的传说中,那个要求不高的姑娘,用乔叟的话说,她唯一的希望是:
在树木葱茏的旷野散步。
然而,由于时间之河的影响,巴别城和宁录的故事传到我们时代时,已经是用某种不同的习语讲了。讲述的种种新的特征当然在早期的各种版本中有它们的对应者;变化是重点之一。即使背景(uis-en-scène)不同了,现代性的种种平庸限制了古代不敬神的英雄主义,它仍然容易被发现是同一个故事。
3
在故事的这个版本中,大幕在巴别城升起,这是一个喧闹的城市,人们在此挣钱花钱。有许许多多各种各样的事业在进行;要求和满足都在无限激增。居民的反复无常引人注目。普遍的气氛是一种温和粗俗的气氛。艺术蜕化为娱乐,娱乐很容易变得粗野。巴别人没有惊人的声音,没有英雄的美德。他们很容易被新奇诱惑;如果他们有塞维尼夫人[13]反省的天分,他们也会大声说:“亲爱的上帝,我是多么爱时尚。”他们专注于自己的事情,放纵自己。这的确是一个自由之城:一切可想象的解放之家。
当一个陌生人来到他们中间可能会看出他们是难弄的人。有一股不满、无目的和没有自律的潜流。他们的性格中明显缺乏斯多葛派和尚武的德行。他们是刚愎自用而不是无精打采的人民;他们对政府不满,不是像一个狂野热情的人民可能的那样,而是以宠坏的孩子的方式。实际上,像他们中有的那样的秩序很长时间都是靠贿赂来维持的,这是他们现在容忍的唯一一种控制。简言之,巴别是一个贪婪的城市(civitas cupiditatis),它的居民虽然不是惊人的富裕,但却是致力于富裕的人民。从某种观点看,巴别城的故事就是贪婪的报应的故事。
他们被一个年轻的君主宁录统治,他最近继承了他父亲的财产和权威。在许多方面他都是一个典型的巴别人。他在其中成长起来的那个君主家庭是与这个城本身近似的复制品。从孩提时起,他的多数随心所欲的需求都被照顾到,他最任性的要求都被满足。他作为一个孩子从他父母和老师那里享有的依从他的欲望,他自然期待现在从他的人民那里得到,他成了他们的君主。但因为他们的期望与他自己的相似(即迅速满足他们的要求),因为这些期望是无限的,君主和人民发现他们自己追求的是有点不同的方向。这种困难的局势可以说从第一个君主含以来就一直潜在于巴别城;但新的统治者就任使它露了头。宁录对于它可能产生的挫折没有耐心,他着手准备解决这个冲突。
在随后的事件中,很难确切说这个君主的决定在组织他的人民的活动,为满足他自己的无限要求出力方面起了什么作用,以及巴别人的贪婪起了什么作用。无疑,君主和人民都相信他们自己在进行的是一件好事情,甚至可能是,君主认为如果他看起来与人民有一个开明的联盟的话,他的人民会更好管理。但如果君主和人民没有某些共同的重要的信念的话,这些事件就不会发生,这是肯定的。
可以说,巴别人就像博尔吉亚教皇亚历山大四世[14]一样,几乎有限度地相信任何事情。但他们实用主义的气质却依靠,因为缺乏一个更好的词,可以叫作某种宗教信仰的东西。在这些人那里,上帝好像不是地球居民的统治者,见善则喜,疾恶如仇,而是在天上的一份产业的业主。这是一份无法想象财富的产业,被认为包含无限丰富的所有想要的东西。白天太阳照耀,夜晚像天鹅绒般柔软,始终洒满月光。它是一个没有冬天的世界。树木始终果实累累;一条酒河蜿蜒而过。所有能要的都立马得到无限的供应。
据认为这个神奇产业的业主对地球上的居民很好;甚至人们认为他是他们所有满足和快乐的最终根源,(可以这么说)那直接和间接是他天上产业的产物。当他在一个春天从天上放下一篮无花果或石榴,幸运的过路人可以随意享用时,人们就知道他有反复无常的慷慨心情。但人们知道,他也有点小气,以一种吝啬的方式发放享乐给人类,刺激但决不满足他们的胃口。简言之,地球被认为是宇宙一个明显低级的部分,一个匮乏的领域,它的居民都是神学家称为“被剥夺了基本权利的人”的人。因此,人们知道巴别人的上帝是吝啬的恩人,他们一切享乐的始作俑者,但也是他们一切匮乏的始作俑者。既然就像被宠坏的孩子那样,他们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们竟然被指派来受穷,由于未曾得到的东西,他们对给予的东西也不是感激而是更加不满。君主和人民同样都有的这些信念,是宁录在上面播种的土壤,这种子将在巴别人生活方式的革命中开花结果。
在他继承君主之位周年庆时,宁录正式接见臣民,在这个仪式上他发表了长篇讲话。他开始先夸奖他的人民有创造性,发明了新的要求,和他们在满足这些要求方面的才智。他们生活的小康都是他们独立获得的成就。但他也知道他们遭受的贫穷,他继续同情他们的挫折。他把自己表现为一个无限慷慨但手段可悲的有限的人。实际上,他的头脑比他的财富对他们更有用。他继续表明他自己是一个很有想法的人:
(他说)我不会用向你们建议通过搞一些像制造硅片这样时髦的神秘兮兮的权宜之计脱贫来侮辱你们。我也不会建议你们(他在这里很快纠正自己),建议我们通过建造任何像第聂伯河大坝这样无关的东西来使我们自己高兴。让我们把所有这些留给其他人。你们作为巴别人的尊严要求一个更彻底的承认。谁是你们挫折的根源?是谁有办法结束你们的贫穷,给予你们充分满足,却不这样做?难道不是这个吝啬的上帝,他任性地不给他可以给而且于他自己无损的东西?你们不应该得到比你们得到的更好的东西吗?我们难道不是一种宇宙阴谋的无辜牺牲品吗?或如果不是那样的话,那至少是一个可耻的分配不公的牺牲品吗?
宁录得有些小心地安排他演讲的这部分,因为他很可能由于失去平衡变成亵渎神明的言词而轻易失去他听众的同情。巴别人在许多方面都是一个谦逊的人民,不习惯别人乞灵于他们的尊严。此外,普通人可能抱怨他们的命运,但要指责他们的神就不积极了,即使他们给予这些神有损信誉的特性。之前和后来其他人也被煽动对他们被排除在被称为“好境遇”的东西之外表示不满,但人类的不满通常集中在没有他们所见的别人正在享有的东西上,而不是集中在完全想象的满足上。但在让他的听众为某种不同寻常的东西有思想准备后,他继续向他们吐露一个野心,他说,他最热切的希望就是为了他的人民实现这个野心,实现它的计划,这计划他已经在他忠实的大臣的帮助下策划好了。
这个野心就是强迫打开天门,把这个吝啬的神从他的产业中逐出,为了全体巴别人的快乐而去占有天堂无限的丰富。这个计划是建一座远达天庭的塔,从那可以发动对上天的攻击。这个演讲以一个赋予这个计划以战争色彩的绪论结束,这是一场神圣而有利可图的战争。
当亚历山大大帝的父亲腓力二世宣布一次过分的冒险时,据说他的贴身男仆习惯告诫他“腓力,记住你是凡人”,这意思当然就像“记住你将要死去”那么普通。但此时宁录却没有接受这样的提醒。然而,在巴别人的性格中有许多东西是不会让他们去从事这样无节制的一个事情。他们总是宁肯到达而不愿去旅行,他们自然会希望别人去做这件事,他们最终来享受成果。他们和浮士德一样偏好魔法,但他们总是把阿拉丁看作是一个中了头彩的幸运男孩,他并不为全体人民寻找这笔巨大财富。的确,不可能想象任何人会认真考虑这个计划,除非他们被某个巧妙的空想家煽动了去这么做,或他们从事这件事会完全减轻它好得不可能是真的这种感觉和它一定是一个骗局这种怀疑。但即便如此,太阳下山时巴别人发生了一个深刻的变化。一些人说,贪婪既战胜了懒惰,也战胜了辨别力;其他人说,他们终于找到了生活的一个目的去遏制他们的任性,把他们提升到一个理想的教士的地位。
再者,巴别人不是那种可以,哪怕是很短地,为在红色的日落中隆隆轰响的拖拉机的壮观场面而精神振奋,所有不平都吞没在不是为了它自身的缘故,就是为了它富裕的前景,而致力于白热化的技术革命行为的充满同志情谊的朦胧痴迷中的人。他们能妒忌也能怨恨;但使他们结合在一起的是一种深刻的同样“被剥夺”的感觉:使他们希望但否定他们立刻满足。他们可以寻求的东西,现在他们自己听说正在被提供,是一种对他们马上可认出的环境的“选择”(不要求他们自身气质的改变),这个选择是那么彻底,以至于他们不能指望一夜间或没有某种努力就能获得。
4
造塔工作没有拖延就开始了。在城中央清出了一块几英亩的地。这件事的后果立刻就开始暴露自己了。这块地的一小部分被一家糖果和烟草店占着,当推土机开到要把它清除时,它年老的业主跑到市政部门去抗议,要求赔偿。他是一个处理这类问题有些门道的人,对接待小姐他应该书面提交他的抱怨的劝告置之不理;坚持要和办事员一起去市里。这个官员承认这种情况是前所未有的,对他无力叫停拆毁表示遗憾,但答应把问题提交给他的委员会。其他被这种包裹着巴别人新的“社会目的”的自相矛盾的热情损害的人诉诸高等法院;但他们的抱怨得到的是一个含糊的回答。在一个著名的判决中,一个杰出的法官(即温斯利戴尔爵士)宣称,当计划增加所有人幸运的伟大工作在进行时,私人便利必须让位给共同的善。这种对公共福利(utilitas publica)主权的肯定结束了巴别的市民史。
可能如果这个城市的居民能预见到他们从事的事情必需什么的话,他们可能不那么热情开始做这件事。但当然,这些必需只是慢慢暴露它们自己。就像在一场战争开始时,生活方式只是慢慢改变,因此,在巴别,入侵和占领天堂的种种条件只是逐渐变得明朗。实际上大约过了一年,巴别人才开始完全看清他们自己在从事一件需要对他们的种种资源进行总动员的事。这个自由之城正在成为一个共同体,它的居民处在一个得到一个新的共同体身份取代他们从前独特的个别性的过程中。但这个身份是天堂寻求者的身份还仅仅是造塔者的身份,仍然是不明确的。
第一年或更多一些时间是一个对此计划的热情采取许多不同形式的时期。这个城市的政府带头。发行描绘一座塔的新邮票,那塔相当像国际象棋中的车。不久,新的硬币也铸造出来了,正面是一座塔,反面是宁录的手中有一个微型塔。这以后,这种着迷的状态开始占了主导地位。不把“塔”这个词转化成玩具制造和“娱乐行业”的术语的话,巴别人就根本不觉得自己是在认真从事这件事。塑料塔取代了郊外花园里的塑料侏儒。塔的主题侵入了儿童玩具的设计。画着一座塔的图案转印在粘纸上被卖出,贴在了汽车的挡风玻璃上,印着像“塔入云霄”、“为人民天堂而建”和“为需要做准备”等口号的标签给贴在了后窗上。巴别的孩子习惯带到学校去的姜饼面包被放在一个塔的模子中烘焙。像塔式牛排(Steak à la Tour)和塔形肉汤(Consommé Toumine)这样的名堂也出现在饭店的菜单上。新娘的嫁妆里的物品也都在适当的地方绣上一座塔。当然,“塔”(tower)它既是名词也是动词,被赋予了一个明显次要的意义。图里塔(Turita)成了姑娘流行的名字,塔(Tar)成了男孩流行的名字。[15]
然而,这些无聊举动逐渐淡出舞台。一个又一个与这个任务无关的消遣和事业消失了,巴别人的活动开始围绕着一个单一的中心收缩。他们臭名昭著的娱乐让位给一种虚假的严肃。
巴别的孩子再也不能在学校教育方面享受很多;生活很早就开始,它涉及满足种种要求,而这些要求不需要什么学问。它的大学是对以前时代文化(巴别不是在野蛮中开始的)的赞颂,但只有很少人追求学问。有一所艺术学校,它的校长是一个从巴黎移居来的知名艺术家。但在新的“社会目的”的激励下,所有这一切很快就对计划者表明,这些是设计来传授(如一份著名报告所说的)“巴别人民当前所从事的事情所要求的各种技能和多种才艺”的“教育体系”的内在因素。引进了一种新的叫造塔技术(简称TT)的一级学科,一个研究塔的学位加进了大学的课程中,艺术学校变成了一所工业设计学校。但这些只是一场改变一切的演变的一些早期冒险。
一个被奉献给实现不断上升的事物“生活标准”的人民只是巴别人致力于完全满足的一个微弱映象,这种完全满足不是按期付款,而是作为一个最终的报偿。那些本身不为塔工作的人致力于照顾那些为塔工作的人。定量配给集中渐渐代替了购物。穷富之间的区别不再存在了;所有人都成了贫民。最后,货币剩下的唯一用处就是在打赌商店中打赌明天建设者的成就,赢得或输掉完全名义上的金额。在只有一个谈话主题的地方,想象力和语言变贫乏了。报纸在被一天出三次的关于塔的进度的官方公报,以及对奇怪地作为媒体为人们所知的东西的广播取代之前就堕落了。所有行为只根据它与这件事情的关系得到承认。“好”和“坏”,“正义”和“非正义”这些词取得了适合这些环境的限定意义:每一个前面都加上形容词“社会的”。在巴别人中出现了与一种当下生活方式的特征和传说的瞬间性相匹配的临时伦理学(interimsethik)。
因为这种着迷的状态占了主导地位,没人怀疑他为什么活着。身份危机不再时髦;“异化”是一个过去的词;自杀率降到了零。但一些新的病出现了。在一个医生称为宝塔忧郁症(melancholia turita)的病中,患者在表现了像“看见塔”或相信他们被塔强奸或吞没这样的各种症状后,通常以相信他们自己变成了塔——一种可证实的塔的体验(Turmerlebnis)而告终。实际上,除了塔本身外,这时唯一在进行的建造计划就是建设精神病医院和诊所来处理这个事业产生的激增的焦虑。
唯一得指望的是这个新的“生活风格”,如人们称它的那样,会遇到某种抵抗。讽刺作家拿它开玩笑;虔诚的人鼓吹反对它;老派的家长当他们的孩子从充斥着最新疯狂行为的学校回家时嘲笑它;仍有群体,其中被授予宝塔奖章(第四级)的年轻人耻于拿他的奖品示人。但怀疑主义遭到宣传炮火的反击。教堂礼拜的仪式被修改,一种新的神学出现了,用那些以塔边主教(Tower-Side Bishops)为人所知的人写的小册子来传播,在这些小册子里,提出了吝啬上帝的理论。即使巴别的早期历史也被重写,这样过去就可以适应现在。
同时,这个工作进展迅速。人们只是在材料都详尽检验过以后才仔细打下基础。设计师们带着设计图站在泥瓦工和砌砖工人旁边,监工监督着每一块石头的安放。宁录每天都去看看塔,偶尔也放上一块礼砖(ceremonial brick)。无论这个事业多么巨大,人们从事它的方式绝没有丝毫疏忽和马虎。这种仔细和关心远远超出造塔所用的材料和技术。实际上,这个任务的极度铺张似乎要求应该给予它一种非同寻常的自觉。然而,它引起的不是意在使这个任务的费力与天真得要立刻掌握和享有这种好处的强烈欲望相适应的反思,而是一种几乎不能满足的对它所产生的感情和态度的好奇。例如,这座塔一进展顺利,就开始一种根据两极语义分化试验评估它的风景性质的考察,这种考察的结果当然是量化的。涉及这座城市居民的观点、动机、希望和害怕的一整个工业出现了。巴别成了一座民意测验和调查表的城市,大部分都是通过把学生派出去从过路人那里收集信息来进行的。例如,16到18岁年龄之间的女孩43%宁可当砌砖工人而不愿当泥瓦工这个事实被认为是非常重要的,以至于这个数字的变化每个星期都公布。因此,巴别人的社会目的一直受到无批判的详尽研究。甚至最不热情的公民也几乎不能抱怨这个计划没有得到“很好的研究”。
塔本身是个方形结构,它的内部由一个螺旋型楼梯组成,它隔一段有一个平台,侧面是一个持续上升的滑道,整个滑道宽敞得足以适应被用来对天发动最终攻击的武器的运动。军事装备的设计费了不少脑筋,生产和储存它的兵工厂也建立了起来。没人知道入侵会遇到什么抵抗。人们猜测上帝本身很老了,只需剥夺他的权威,把他逐出他的住处,送他去生活在适当的流放中即可。但预期他的侍从的情绪是敌对的,他们的资源相当多。上天不会在一场小冲突中垮下来,定下的政策是入侵者应该为每一个可想象的紧急情况做准备。建造者在为塔工作时,攻击部队在进行紧张的训练。
几年过去了。塔长得越高,它投在城市上的影子也越长。在最初热情的几个月过后,工作的速度稳定为不那么使人激动的常规。工作本身成为一种职业的任务。在时间进程中,出现了把他们的痴迷转到塔本身的人。他们希望拆毁已经做好的工作以便从事建造一个设计得更好的塔。于是,就有某种危险,他们的目的可能被忘记,巴别会成为一座河狸之城,这些河狸只是按把石头一块又一块垒起来的习得性倾向行事。有一个故事的版本有一个乏味的结局,巴别人退化为一个愚蠢的建塔者的民族。
此外,宁录进行的冒险遭到另一个方向的威胁。平心而论,巴别的居民对于他们准备入侵的上天的产业没有任何非常清晰的概念,他们的神学家多数对这件事三缄其口,宁愿仔细讲述它吝啬的所有人的穷凶极恶和计划剥夺他的正义行为。因此,当巴别人作为一个有许多欲求的人民,认为天堂是一个可以立刻满足所有那些欲求的地方而开始他们的任务时,他们对此任务的热心已把他们变成了只有一个单一欲求——上天的人民。但随着塔的上升,形成和聚集了一些学习群体,去听取揭示出什么值得期待的教导。的确,这些集会基本上成了比赛想象新的欲求和想象它们的满足,但即使这样,他们也做了一些事来防止巴别人进入天堂的最终挫折和发现他们没有欲求要满足。
这些成人课程有点怪诞的进行在别的地方也有它们的对应物。年轻人开始希望一种满意的生活,而不是一种由被称为“人力预算”的东西控制的辛苦生活,并为他们希望的东西做准备。他们形成了一些兄弟会——一些群体,他们将尾随入侵军队一起进入天堂,考察它丰富的允诺。他们厌倦了一切关于造塔技术的谈论,厌倦了人们告诉他们有关一个由远见的巴别人创立的有独创性的实验——在心理适应过程中产生一个完美的砌砖工。他们只希望梦想未来。因此,对于这些(不像他们的长辈)不想被他们的努力耗尽精力,踉踉跄跄进入天堂的年轻人来说,形成他们自己的群体,即不去考虑可能性,没有被种种或然性条件妨碍的为未来生活彩排的兄弟会,是很自然的。这些兄弟会代表了也许是巴别人焦虑的环境中轻松玩笑的最后残余。
但虽然所有这些准备都做了,这个城居民的勇气受到了严峻考验。建筑材料开始短缺。制造砖头的黏土开始耗尽,采石场挖到再也产生不出什么东西。在此情况下,由宁录本人领导的巴别人决心打他们最后一张牌。从君主的宫殿开始,这座城市的建筑被拆毁以为塔提供材料,不几个月巴别就成了一个帐篷和篷车之乡,穴居人和地洞居民之乡。
然而,人们现在认为,无论什么可能接踵而来,塔不久就将完成。塔的最高处早就远非地上旁观者的目力所能及,建造者要攀登几个小时才能到达他们工作的地方。现在只有很少人还有工作机会。失业人数当然在增加,巴别城很快就成了一个游手好闲者之城。就像一个已经把自己卖给机器的文明那种情况,所有人都被养着,只有少数有特权的人有工作。但官方公报是乐观的;信心很高;最后剩下的批评者和怀疑者沉默了。那个春天,农夫由于相信在收获时节到来之前他们已经在天堂里享受他们不劳而获的东西了,所以没有播种麦子。巴别人过去常常有滋有味啃的带肉的骨头已经被丢进了时间之流中,他们正在搜寻它夸大的相似物。
在这些日子,宁录常常由他的大臣伴随,在早晨太阳升起以前登上宝塔,在最高处盘桓一天,只是当黑夜降临才返回。有时他的神态像是一个正在计划一场他不久必定进行的战斗的将军。他向上四周打量,好像正在为他的人在天空平滑的表面找立足点。其他时间工人看到他陷入沉思,自言自语,浑然忘却周围事物。人们听到他在用他们不懂的语词和自己谈话。他似乎是陷入了出神状态,眼睛睁着却什么也没看见。他根本不是这个故事其他版本上那个粗野的人,只要够得到,就准备射上帝一箭,或他年轻时那个有无限希求的人。实际上,他已经成了一个相当悲哀和收敛的人,比过去文雅,也许开始担心现在似乎很近的未来。工人们已经习惯了这种情况,没有想到他头脑里可能有点疑惑,希望不是这样,他们不大注意他:贪求天堂的满足,尤其对砌砖工说来,已经变成了建一座塔的计划。有时,在午饭时间到来时,宁录似乎比通常更心不在焉,他们会提醒他打开他的三明治包,但他们不能向他们自己隐瞒他是一个变了的人。一般巴别人也是如此。好多年时间花在这个单一的超级计划上,在这期间没有临时的满足和机会(像一年一度收获期或捕鱼季节的开始)来打破单调,使他们付出了感情压力的重大代价。支撑着他们的只是遥远的、不确定的无限掠夺的梦幻。
确信一个长期而困难的事业的崇高可以大大有助于维持人们对它的追求,甚至可以使它的崩溃也能忍受。实际上,一种崇高的幻觉可能就足够了。但那些在一个甚至有腐败色彩的任务中投入他们所有精力和希望的人和它的成功绑在了一起,易于有一种模糊的自我蔑视,它首先降低了他们对他们同伴的信任,然后是对他们自己的信任。在他们长期努力之后,一种模糊的这种不信任开始渗入巴别人的情绪中。感情上被耗尽,加上担心失败,许多巴别人现在实际上失业,有时间喋喋不休地唠叨个不停,他们开始发现难以相信没人会以某种致命的破坏行为来表示他耗尽了一切。
唯一可指望的是这样一个事业竟然滋生小偷小摸者——巴别人从来不是以顺从闻名的。但现在打扰他们的是,他们怀疑可能有人正准备在完成时间到来时抢在他们同伴之前,即使那只是从那些其职责是安排最终升天的官员那里买一个优先权。或更坏,出现了一种怀疑,怀疑他们可能证明都是一个信任圈套的受骗者,这圈套是设计来为了别人而不是他们自己的利益。或者,也许他们不正是一个幻想的轻信的牺牲者?是谁曾经说过,所有关于天堂的谈论都不过是使大众保持安静的一服鸦片?
对于巴别的普通居民来说,宁录现在是虚幻的人物。只有在他每天去塔顶的时候才能看见他。多年来他们已经把他们自己等同于这个事业和他们的君主,它的作者了。他们并不想怀疑他的智慧或能力,但那些在塔顶工作的人的流言蜚语引起他们思考。他在那上面长长一整天在干什么?当他似乎是在和自己说话时是在和谁说话?他已经和天堂的天使交往了吗?如果是的话,这预示什么?坐在他们占据的像洞穴一样的住处,一颗未特别提出的怀疑的种子在他们心中播下了。某个未提出怀疑的牺牲者会一大早起来看君主进入宝塔;其他人会在傍晚等他回来,他出现时他们感到宽慰,他礼貌地祝他们“晚安”时他们就放心了。
但朦朦胧胧的怀疑没有根本平息就容易生长,并且以更明确的样子。人们用他们的眼角相互看着,耻于说出他们的心事。点头,而后舌头开始摇动。最后他们朦胧的怀疑成了明确的怀疑。难道能是宁录,他们信任的君主,他已经与天上的天使举行过会谈(他们被排斥在外),在计划欺骗他们?难道能是他,正在安排他自己偷偷溜进天国,把他们留在后面?否则怎么说明他最近的行为?一个最深的感情(无论他们先于什么去满足这些感情)是贪婪和怨恨的人民所有天生的不信任都上升为对他们领袖的怀疑的肯定。这个怀疑必然发展过头。
然而,如果这的确是宁录正在计划做的,他们也几乎不能做什么去挫败他。一个代表团晋谒了他。表面上是问最新的消息,但实际上是要让他谈话,这样他可能不经意泄漏了他自己的秘密。但结果是无确定结论。所有能做的是向少数现在塔顶的建造者简单介绍他们的怀疑,让他们睁大他们的眼睛,报告任何新的不利情况,让他们自己保持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事情这样继续了几个星期。然后,一天傍晚,当君主没有在预期的时间出现在宝塔的出口处时,自我任命的监视者们先是惊惶失措,然后深感不安。这是6月末的一个傍晚。青少年的兄弟会(聚集在宝塔脚下)正在快乐地彩排他们进入天堂;闲逛者站在曾经是街角的地方。所有正常温和的夜生活正在进行。砌砖工兵种总部的入口处(作为对流俗的让步在左边)挤满了享受最后一点啤酒(啤酒厂已经关闭了)的酒徒。玩飞镖的人在记分数。母亲正在让她们的孩子上床睡觉。对该做什么犹豫不决,监视者们等在他们的岗位上。但最后他们不再能控制他们的担心。一声惊呼,发出了警报。最近事件的经过使得无人怀疑发生之事和情况的紧迫。就好像号角已经吹响。
人们从城市的四面八方跑来,莫名其妙地害怕他们将被剥夺他们献出了自己要去得到的东西。“为需要做准备”的口号已经深入他们的意识。举行了一次简短的军事会议:微风带走了几乎不一致的对发生之事的说明;行动的刺激是不必要的。虽然没有什么经过计划或预演,所有人都知道去做什么。宝塔入口处立刻塞满了奔跑的男人、女人和儿童。由他们中较敏捷的人领着,他们脚步很重走上楼梯,巴别所有人都冲来从一个人手里夺取他们劳动的奖赏,他们相信这个人已经与天堂的所有者作了一个个人安排,此刻正扔下他们溜进天堂。
不应该认为他们中没有某些人对这种怀疑的疯狂表现感到羞耻,这怀疑还可能证明是没有根据的。但这些人想到,如果他们到达塔顶时,遇到一位正准备比平时晚一点,在晚上下来的严肃和沉思的君主,他们可以将他们的惊慌冲闯变为对他信任的证明,脸上堆满微笑,而不是敌意的鬼脸,假装他们来是为了尊敬他,这样一想这些人就使他们自己安心了。但虽然这样的思想在一些人心里闪过,他们并没有阻止现在沉默的人群往上冲,他们只是为了攀登而歇息片刻。
第一波人群巨浪精力耗尽了。攀登者稀疏了。年老者退后了;年轻人继续往前。但每个人都一直在动,好像这就能救他。宝塔现在是那么高,甚至在巴别人中最拖拉的人踏上楼梯最低一个梯级时,攀登者的前锋也没有达到顶端。实际上,在整个巴别人口已经到塔里面之前,领头的人还没有上到一半,塔本身就像洪水中包容一条河的堤岸。一些人被螺旋上升弄得头晕眼花,垮了下来,被人踩在脚下;别的人停下来在窗子的某个有裂缝处歇口气,就被挤向墙壁。当部队的编队后来来到时(他们的营房在巴别城的郊区),混乱加剧了。那些人受过训练要领导对天国的攻击,他们试图超越无组织的攀登人群。
越朝上走坡度越小,到了那些在前面的人到达顶端时,在塔的内部集结了巨大的压力。它就像被一股飓风击中那样摇晃。当宁录听到迎面而来的人群的喧闹声时,他站着的地板颤抖了,建造者着手固定的石块滑离了它们的位置。
然后,远处山崩的旁观者慢慢看见大地开始移动,几乎不相信他们的眼睛,塔顶掉了下来。没有太多喀哒喀哒的响声。就像一个疲倦的人站着睡着了,先是有一点摇晃,然后跪了下去,最后一声几乎听不到的解脱的叹息落在他脸上。
但顶部的崩塌把自己传给了塔下面的部分。不久,整个结构成了一个猛烈的由掉落石头构成的瀑布;首先堆在它的表面的血肉模糊的石头,淹没了它的深处。崩塌一直继续到夜里,扬起巨大的尘云。没有人有机会折回;避免这场毁灭是不可能的。没有留下一个幸存者去纳闷(甚至一个没跟上“花衣魔笛手”的残疾男孩也没有)[16]:怀疑这场灾难是否发生过,究竟是不是想象出来的;没有人留下去考虑这个不幸是否不是内在于那个计划。设计来作为通向天堂的楼梯的东西,成了全体人民的坟墓,他们不是毁于语言的混乱,而是一场误会的牺牲品,缠住那些从事不世之功的人的那种不信任使得他们惊惶失措。但黎明到来时,曾经是巴别城的地方成了一片没有一个活动的东西的沉默凄清的风景。
在巨大毁灭的
衰败周围,无边无际无遮无蔽
寂寞平沙远伸天外。
许多世纪后,当这个城市的遗址,它长久以来是蜥蜴的家园,长满紫色的日光兰,成为考古学好奇心的对象时,一个发掘者翻转一块受风雨侵蚀的石头,发现一段铭文:那些不时从过去向我们致意的哀婉动人的信息之一。显然它是由一个巴别诗人写和雕刻的,他生活在这个城市痴迷于没有根据的天堂财富的早几年。它什么也没预示;它没有预先警告灾难,而是对造塔这件事本身悲惨的评论。经过译解它是这样的:
那些住在福地的人
只是延伸了地狱的边界。
[1]这一章与最初发表在1948年第2卷《剑桥杂志》上的同名文章,并被收录在《政治中的理性主义》一书中的同名篇章不应被混淆,有着不同之处。
[2]迦勒底人(Caldean)是古代巴比伦的一个民族。
[3]阿兹特克人(Aztec),墨西哥印第安人,有高度文化,约自1200年起在墨西哥中部建立帝国,1521年为西班牙殖民者征服。
[4]朗斯洛(Lancelor)是亚瑟王宫廷里的第一武士;圭尼维尔(Guenevere)是亚瑟王之妻,他们两人有染。
[5]约瑟夫斯(Flavius Josephus,37—约100),犹太战士和史学家。著有《犹太战争史》。
[6]《塔木德经》(Talmud),关于犹太人生活、宗教、道德的口传律法集,为犹太人仅次于《圣经》的主要经典。
[7]挪亚(Noah),一译诺亚。基督教《圣经》故事人物,洪水灭世后人类的新始祖。
[8]玛土撒拉(Methuselah),基督教《圣经·创世记》中以诺之子,据传享年969岁。
[9]鲁思·梅林科夫:《该隐的标记》。
[10]萨拉森人(Saracen),是希腊人和罗马人对十字军东侵时的阿拉伯人和伊斯兰教徒的称呼。
[11]丢卡利翁(Deucalion),希腊传说中普罗米修斯(人类的创造者)的儿子。色萨利地方佛提亚城的国王。皮拉(Pyrrha)的丈夫;当主神宙斯决心发洪水毁灭人类时,丢卡利翁做了一只木船,和他妻子漂流到帕尔纳索斯山。在他们奉献牺牲,并请示如何使人类重新繁衍时,他们得到的指令是把他们母亲的骨骼抛向身后。夫妇俩正确地理解了这一指令,丢卡利翁投掷的石头变成了男人,皮拉投掷的石头变成了女人。
[12]狄安娜(Diana),古罗马宗教中的女神,司掌野兽与狩猎。她本来可能是土著的丛林女神,后来与希腊女神阿耳忒弥斯混同为一。
[13]塞维尼夫人(Marie de Rabutin-Chantal Sévigné,1626—1696),法国作家,侯爵夫人。
[14]博尔吉亚教皇亚历山大四世(Borgia Pope Alexander Ⅳ),原著似有误,当为亚历山大六世(Alexander Ⅵ)。根据史料所载,博尔吉亚家族(Borgia Family)只出过两个教皇:一个是加里斯都三世(Calixtus Ⅲ),另一个就是亚历山大六世(Alexander Ⅵ)。
[15]欧克肖特这个政治寓言说的是巴别的故事,用的当然是英语,英语tower这个词作名词用意为“塔”,作动词用意为“高耸”。Turita和Tar这两个他杜撰的名字也是从tower的拼法化出来的。
[16]花衣魔笛手,一个源自德国的民间故事,最有名的版本收在格林兄弟的《德国传说》中。故事发生在1284年德国一村落,当地鼠患猖獗,来了一个外地人,自称捕鼠能手,村民向他许诺,能除去鼠患,有重酬。于是他吹起笛子,老鼠闻声而动,被诱至河中淹死。事成,村民反口,吹笛人离去。数周后,吹笛人回来,吹起笛子,孩子们随声而行,被诱至一个山洞中,只有一个走得慢的残疾男孩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