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艺术会消亡吗?
随着光韵的消逝,传统艺术在机械复制时代已日渐式微。当本雅明以客观平静的笔调将这一切揭示出来的时候,似乎并没有流露出明显的价值判断,但随着行文的推进,我们发现他情感的天平逐步向以机械复制为特征的现代艺术倾斜,那么他对传统艺术的衰落有没有惋惜眷恋之情呢?这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成为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但在该文的姊妹篇《讲故事的人:尼古拉·列斯科夫作品随想录》里,本雅明对传统艺术的眷恋则表露无遗。他指出,故事、小说和信息是史诗分裂出来的三种文体,这三种文体的兴衰与不同的生产方式相关联。讲故事是一种工匠式的交流方式,它流行在农业和手工业社会中,水手、农民、工匠们聚集在一起,讲述各自的生活经历和祖先们的逸闻趣事,寓教于乐,其乐融融。近代以来,随着印刷术的普及,小说逐渐代替故事流行开来,小说的繁荣有赖于中产阶级社会的氛围与环境。在发达资本主义时代,报刊和广告又逐渐取代了小说成为人际间交流的第三种形式,这种形式就是信息。大众传媒的狂轰滥炸、日复一日的感官刺激,使人们从最初的震惊走向麻木,逐渐丧失了讲故事和读小说的兴趣与能力,进而导致现代人整体经验的破碎和贫乏,这就是技术这把双刃剑对人类精神造成的影响。
本雅明对艺术发展趋势的揭示无疑具有极大的当代相关性。《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和《讲故事的人》均写于20世纪30年代中期,如今70多年过去了,技术的发展较本雅明生活的时代更加突飞猛进,人们的生活中不仅有电影,而且有了电视和网络,电子技术与机械复制技术结合在一起,将人类推进到一个全新的电信时代。技术神奇地改变了人们对世界的感知方式,进而改变了人们的思维方式、行为方式乃至整个生活方式。如果说几十年前写信是相隔两地的人们表达情感、增进交流的主要途径,那么在当代已经极少有人愿意采用这种方式,人们更倾向于使用电话、甚至网络视频来与对方沟通和交流。于是我们发现,与手写书信相伴而生的是写信人和读信人之间的距离感和神秘感,因为双方均无法在写信或读信的瞬间听到对方的声音或看到对方的形象,而电话和网络技术则最大限度地缩短了这种距离,从而使神秘感消失殆尽。从这个意义上说,当代是一个“祛魅”(马克斯·韦伯语)的时代。“祛魅”即意味着光韵的消逝,与此相应的是,几乎所有的传统艺术都面临着生存危机,因为传统艺术的美感恰恰建立在以距离感为基础的神秘体验之上,因此摧毁了距离就等于消灭了美感,传统艺术的价值便岌岌可危。
近20年来,从西方到中国,艺术是否会消亡成为人们持续关注的热点。以文学为例,当代人在紧张的工作之余,很少有人关注文学作品,人们的休闲生活主要由电视、网络、健身、购物、旅行等方面组成,世俗乐趣取代了精神追求,对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质的占有取代了远离尘嚣的精神探索。也许是生活节奏过于紧张,人们已经没有耐心和理由去阅读一本本厚重的经典小说或诗歌。与读书相比,“读图”更加简单和直接,与其费力地想艾丝美拉达(19世纪法国作家雨果的著名小说《巴黎圣母院》中的女主人公)到底有多美,不如将注意力投向某位扮演这一角色的明星,因为显然后者更直观。更为触目惊心的是,一些人对明星的迷恋已达到病态的程度,对美的精神追求已降格为物质性的偶像崇拜。看电视长大的一代人由于从小就习惯了读图,对图像的兴趣远远大于文字,因此对文学作品的感受力和想象力都无形中减弱了,很难从阅读中领略到文学作品独特的魅力和美感,这就使他们越来越不愿意走入文学的世界。蔓延全球的文学危机使一些人文知识分子深感忧虑,旅居美国的夏志清先生在《文学的前途》一文中曾表示,20世纪70年代的美国,甚至整个欧洲,就文学艺术而言已见颓势,功利主义教育理念和产业化教育模式使人们更愿意去学习那些“有用”的专业,而对赚不到钱又无法带来其他利益的文学则越来越无人问津。当代美国学者希利斯·米勒则提出了文学终结论,他指出近百年来一直受人尊敬的文学正经历着一场空前的危机,从事文学研究的学者甚至成为人们冷落、嘲笑的对象,政府对人文学科的支持也远远不如从前,仅加州大学就有2000多名教授提前退休,人文学科的教员和项目大幅度裁减,经费被压缩了20%。在中国,自20世纪90年代开始,对文学作品的阅读和研究也日渐边缘化,这不仅体现在大学中文已成为一个日趋冷门的专业,而且还体现为各类文学期刊越来越难以生存。80年代中期以前,一般的文学刊物就有十几万的发行量,那时的文学作品,起印数都在万册以上。今天,全国最具权威的文学订户不过十余万,一般纯文学刊物最好也不过三五千份。文学不仅不再处于中心位置,甚至已被多数人排除在自己的生活之外。从90年代后期开始,一些文学期刊因经济上难以维持而改刊或倒闭。
正如本雅明所指出的,在机械复制时代,艺术品的膜拜价值已经被展示价值所取代。而在当今的经济全球化语境中,这种展示价值又与市场需求密切相关。今天的艺术作品可以在美术馆、画廊这些大雅之堂销售,也可以在商店、旅游景点、大会堂等公共场所充当摆设,还可以在市场里像买菜一样讨价还价,艺术品的距离感和神秘感已消失殆尽,它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膜拜对象,而成为被消费者随意消费的“文化产品”,它与其他商品一道,浩浩荡荡地进入了工业设计、广告、影视等文化产业中,在残酷的市场机制内供人筛选,于是艺术家、经纪人、收藏家、投资者以及政府中的相关部门在市场上各显神通、呼风唤雨,共同推动着市场的繁荣。为了让消费者心甘情愿地掏腰包,也为了使投资者赚取利润,艺术家们不得不出奇招、走偏锋,急功近利地揣摩大众心理、投合大众趣味,使艺术水准屈就于市场需求,艺术创作从追求独创性和精神品位转变为追求收视率和销量排行榜。于是文学变成了通俗影视剧,音乐蜕变为流行歌曲,绘画被篡改为广告创意。当我们从电视里看到蒙娜丽莎的嘴唇上多了两撇胡须的时候,对达·芬奇这幅传世名画的敬畏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与之相伴而生的是一种渎神后的快感和荒诞感,这也许是后现代时期人们对待传统艺术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