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文会中学
一方水土一方人。一方人有一方人的生活习惯。
我这个生活在辽河边的农村孩子,交了一些农村孩子的朋友,也养成了一些农村的生活习惯。春天,到柳树趟去打鸟,夏天钓鱼,秋天戳高粱椽子,冬天在冰地上扔坑打瓦。玩着跑马城的游戏,唱着歌:
跑马城,
马城开……
1925年的春天,爸爸送我到新民县的文会中学去读书。
爸爸虽然是个乡下人,但思想并不保守。他从生活的实践中得到了很多的知识。如:庄稼人用的火镰不如洋火,乡下人穿的布袜子不如洋袜子,家机布不如进口的洋布,医生号脉不如听诊器……世间的货物,大凡沾上洋字,总是物高价出头。他认定,人要有出息,必须得会洋文,当洋差事。在海关、铁路、邮局混事的都是铁饭碗子,一辈子也不失业。因为新民文会中学是英国牧师孟中原办的洋学堂,那里的英文功课好,将来谋差事也容易。这是爸爸的一片苦心。
我第一次见到孟牧师,是在新民县基督教的教堂里。那时,一到礼拜天,新民的教徒都到教堂去做礼拜。那个教堂是一座很堂皇的建筑,高举架,石头结构,大扇的玻璃窗子,显得庄严气派。孟牧师的相貌却很不起眼:一脸的连毛胡子,两只猴眼睛,瘸了腿,外号又叫“孟瘸子”。他站在讲台上,领着教徒唱着圣诗,宣讲着基督教的教义。什么“圣父,圣子,圣灵”“上帝创造了人,人生下来是有罪的,只有救世主能拯救灵魂”“要服从,不要抵抗。人家打你的左脸,你把右脸也给人家打”等等。
孟牧师宣讲教义,还引证日俄战争。说因为日本人打胜了,俄国人打败了,才挽救了中国的老百姓没有到西伯利亚去做劳工,这是上帝的旨意,云云。
我听得不顺耳。恰巧那工夫,我的同班同学吴景宣扭过头,悄悄地对我说:“这个孟瘸子,真是瞎胡说。”
“我们不听他那一套!”
我俩溜了号,出了教堂,来到孟牧师住的小楼。那里非常幽静,楼外有一处草坪,长着花曲柳,黄鹂在树上唱歌,非常好听。
我说:“这个孟瘸子,可真会享福。”
“我听说他和一个女中校长私通,常常在这里幽会。”
“下个礼拜,咱们不去做礼拜,到南窖去打雀。”
到了下个礼拜天,我和吴景宣逃避做礼拜,带着两把夹子,跑到校外的南窖树林子去打雀。到了春天季节,柳树芽正发绿,画眉在树林子里唱歌,我俩玩得非常高兴,心里却有些嘀咕:万一学校发现我俩逃学,我们就会受到处罚的。可是那天,情况却有些两样。堂役摇过熄灯铃以后,学监祝隆恩没有查宿舍,同学们没有就寝,七嘴八舌地说着闲话,乱哄哄的。
原来,上海发生了五卅惨案,日本纱厂的资本家枪杀了工人顾正红。上海的工人和学生起来声援,罢工罢课,英国巡捕又开了枪,打死了十多个中国人。
传达这个消息的是燕京大学学生杨芝。他到文会中学的老师家里来养病,把消息告诉了吴景宣,吴景宣又告诉了他哥哥吴景昭,吴景昭告诉了李继渊,李继渊告诉了我。李继渊是新民五十家子村人,离我家弓匠堡子只有二里地,我们两家还有点拐弯的亲戚。他是文会中学学生会的头头,为人和善,是个乐天派,风言风语的,就把消息哄扬开了。
“同学们,咱们不能受洋鬼子欺负了!”
吴景昭接话说:“一个孟瘸子,就把我们制住了,让我们做祈祷、做礼拜、读圣经。”
“我们不愿做礼拜,不愿读圣经!”
宿舍里的同学不约而同地喊起来。我心里觉得非常痛快。
吴景昭打铁趁热,征求大家的意见:“从明天起,咱们支援上海的工人,开始罢课,不做礼拜,不读圣经。”
“好!”
我随着大家喊着口号。就在这一次,我觉得从身上解下了一百斤的枷锁,轻松了许多。
第二天,正当该上圣经课的时候,同学们不约而同地罢了课。教圣经的老师去找学监,又去找史校长,最后,把孟瘸子也找来了。孟瘸子看见同学们不服约束,气得浑身发抖,瞪着眼睛诅咒说:“在上帝的面前,你们是有罪的。让万能的救世主,拯救你们的灵魂。”
李继渊站在孟牧师的对面,理直气壮地反驳说:“我们不是教徒,不信上帝,我们也没有罪。有罪的是你们英国和日本的刽子手。”
孟牧师继续宣讲他的教义:“让上帝拯救迷途的羔羊,不能拯救魔鬼。”
李继渊指着孟牧师的鼻子,挑战说:“你们才是真正的魔鬼。你们向中国贩卖鸦片,火烧圆明园,又制造五卅惨案。”
在同学罢课的期间,我到图书馆去消磨时光。同学们有的看报纸,有的看《小说世界》杂志,也有的弹大正琴。弹的是《苏武牧羊》的歌曲,它表现了北国荒凉的草原和苏武坚贞的节操,十分感人。我和吴景宣私下里议论起来:
“苏武在北海边牧羊十九年,够坚决的了。”
“我看,李继渊和孟牧师顶着干,也够坚决的。好像一个共产党员。”
吴景宣说得很含糊,让我这个刚从农村来的幼稚学生,对于共产党的崇高名字,还不大理解,却留下了一种神圣的印象。在当时,我所能理解的,也就是苏武牧羊的那个水平。我告诉吴景宣,我想到市上的洋行去买一张大正琴。吴景宣却不以为然地笑笑:“现在提倡买国货。买日本的大正琴,可不是时候。”
我打消了买大正琴的念头,把兴趣转移到文艺方面来。我很喜欢“五四”以来的反封建的文学作品,特别是欣赏蒋光慈的《鸭绿江上》,对小说里的主人公的革命与恋爱的曲折故事,真有如饥如渴的感觉。当时,我还是一个十五岁的未成年的少年,在封建家庭的包办下,强迫我和一个比我大五岁的农村姑娘订了婚,真是太痛苦了。《鸭绿江上》使我在人生的道路上,看到了希望。
我走上文艺创作的道路,还多亏了文会中学有两位好老师:王莲友和罗慕华。他俩常在《盛京时报》和《诗刊》上发表诗歌。我很羡慕他们,心里也萌生了做个诗人的愿望,却没有勇气去投稿。
有一天晚上,我正在图书馆里看《小说月报》,忽然听到室外吵吵嚷嚷的,闹翻了天。一会儿,吴景宣从外边跑进来,扯着我的膀子,呼哧气喘地说:“大家快到外边去,和史校长讲讲理。”
原来,史校长一贯实行奴化教育。自从学生罢课以来知道奴化教育行不通了,答应了学生的部分要求,同意不做礼拜,不读圣经,就是不准上街游行。把声援的事交给基督教青年会去领导,来个釜底抽薪。
同学们都拥到外面来了。寝室外面,操场上,布告栏底下站满了人,连国文老师王莲友也参加了。
高年级同学吴景昭正和史校长辩论得不可开交,忽然看见王莲友来到跟前,随机应变地说:“我们声援五卅运动,举行游行示威,选王莲友老师做代表好不好?”
王莲友是一个矮个子,长得小鼻子小眼睛,外貌很不起眼。他似乎有些腼腆,捋起大褂的袖子,露出光光的胳膊,大概不愿意出头,开了一句玩笑:“我没有戴表,也就没有代表资格。”
不知是哪个同学在旁边开玩笑地说:“你没有戴表,回家跟你爹卖烧饼去吧。”
王莲友刚从操场上退下来,有几位同学一条声地喊道:“我们选举吴景昭做代表,还有李继渊!”
吴景昭抓紧机会,斩钉截铁地说:“同学们选我做代表,我就干。我们现在就开始游行示威!”
游行的队伍集合了。举起校旗,敲起锣鼓,浩浩荡荡地冲出文会中学的校门。队伍从公发胡同出发,经过老爷庙前头,穿过新民东西大街,眼看快到大高家胡同了。大家都明白,在大高家胡同路南,有一家私卖枪支的日本洋行,曾把枪支卖给了中国的胡子,杀人绑票,弄得社会不得安宁。我们这次游行,日本浪人会不会开枪,再制造一次五卅惨案?谁的心里都怀着一个问号。我们已经走到大街上来了,绝不能停止。就在这工夫,吴景昭高高地举起了胳膊,响亮地喊着口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我第一次喊着这个口号,随着队伍走过了大高家胡同,一块石头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