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九一八事变
1931年,是一个多事之秋。
新年以后,沈阳的《盛京时报》上刊出了一条新闻,据气象专家观测,今年的太阳有些变异。四年前发现的太阳黑点消失了。它预兆着什么国家大事,难于猜测。但只要是关心中国的人都不难联想到:为什么驻在东北的日本关东军调动频繁?司令也换成了本庄繁大将?而张学良的东北军却调到关内,帮助蒋介石去打石友三,使沈阳几乎变成了一座空城?再想想这几年日本在东北制造了多少案件:皇姑屯惨案、万宝山事件、中村事件、七公台事件……真是使人担心。
这一年,由于日商飞田隆侵占新民县的七公台村的土地开稻田,打死了中国农民,并酿成了水灾,使我的家庭又发生了经济困难。我不愿意再花爸爸的钱去上大学,只好休了学。而家庭给我包办的婚姻更使我痛苦,我决定冒着危险,到北平去闯一闯。北平是中国文化的古都,是五四运动的摇篮。于卓已经到了北平,参加了社联;张露薇也在暑期考上了清华大学,还常常在北平的刊物上发表文章,可以独立生活了。我在上海的《春潮》《北新》半月刊上也都发表过诗歌,我的老师王莲友在天津办了一个文艺刊物《天鹅》,曾向我约稿。我在上面发表了两篇小说,稿费还存在他那里。所有这些因素,坚定了我去北平的想法。
1931年的8月,我坐火车到了北平,住在东城沙滩的文丰公寓。
到了北平,我才见了大世面。那巍峨的前门箭楼,广阔的天安门广场,庄严的紫禁城,美丽的天坛、北海,莫不记载着古老的文明。北大的图书馆和红楼里,有多少穷学生天天在这里艰苦奋斗,成了诗人和作家。
我在北平有两个朋友:于卓和张露薇。
张露薇考上清华大学后,常在《清华周刊》上发表文章,平时穿着洋服,正是青云得志。他对我仍很热情,请我在东来顺吃涮羊肉,游北海的白塔,逛未名书店。一次,他指着沙滩附近的蜡库胡同(今称作“腊库胡同”)告诉我,那里曾经是徐志摩住过的地方。而于卓却依然保持在东北大学时期的作风,严谨朴实,虚心务实。光着头,穿着半新不旧的大衫。我谈到他的那个白山黑水的校徽,于卓不由得笑出声来。
“大概,东大的校徽给你的印象太深了。”
我说:“印象太深了,大家都很关心借你校徽的杜同志。”
“他暴露了目标,被捕了。我不能在东大待下去了,只好来到北平。”
北平是中国封建社会的缩影,五花八门,无所不有。这里有清朝的遗老遗少,早晨提着雀笼子,白天斗蛐蛐。有的大学生,打麻将打一宿。还有一些失意的军阀政客,住在六国饭店,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东交民巷是租界地,住着外国的兵。当然,也有跑图书馆的,有研究马列主义的。在文艺上,有以鲁迅为首的革命的文艺思潮,也有胡適之的一派……
古老的北平城,显得多么肃穆宁静。公寓的房后,有两棵槐树,树上的蝉叫个不停。刚刚到了中秋节,卖兔儿饼的已经上了市。人们显得那么悠然自得。
气候有冷暖,眉眼看高低。这两天,文丰公寓老板张海山的脸蛋儿,如同霜打的葫芦,鼻子不像鼻子,眼睛不像眼睛。盯着我的后脑勺,一琢磨就是半天。我要开饭,他偏出屋。我要打水,他偏不理。好像欠了他多少钱,冤头冤脑的。我的心里有些怀疑,闷闷不乐地去了北平图书馆。
说也奇怪,今天阅览室里的人为什么这样多?人们争着抢阅今天的报纸,又保持沉默,显得格外紧张。我走到报架跟前,看见《北平晨报》的头条新闻,用特号铅字刊出惊人的消息:“昨夜,日军炮击北大营,占领沈阳!”
在报纸的文艺副刊上,还发表了诗人罗慕华写的日军占领沈阳的杂文。
我惊呆了!
九一八事变的发生,真是平地一声雷,举世震惊。两天以后,从辽宁总站开来了106次列车,从前门车站下来了一批难民。我的朋友叶幼泉也随着难民九死一生地逃出来,亲身经历了这场苦难。他对我讲起“九一八”那天晚上的情况,真是惊心动魄。
“那天晚上,东大同学为了筹赈辽西的水灾,在食堂演了一场电影。大约10点钟的时候,外边炮声隆隆地响了起来。炮弹的弹迹就从东大的校舍上空穿过。我和几个同学上汉卿北楼遥望,见北大营火光冲天。这时,日本的敢死队已经闯进了北大营了。那一天是星期五,东北军发薪饷,也是部队的休假日,许多军官请假回家。王以哲又在沈阳同泽俱乐部开会,接到消息后,立刻给张学良打电话,张学良请示蒋介石,蒋介石回电话不让抵抗。士兵的枪还锁在仓库里,日本兵已经包围了北大营。沈阳就这样白白地断送了。”
“你没有回家看看吗?”
叶幼泉缓了一口气,说:“事变的第二天,我冒着危险,回了一趟家。整个沈阳城被日本兵糟蹋得不像样子。我路过东北大学工厂,那里已经叫日本兵占领,挂上了日本的旗子。我经过工业区,工业区的警察岗楼被日本兵扎透,用刺刀捅死了六七个中国警察。我绕过辽宁总站,逃难的真是人山人海。有的丢了鞋,有的丢了包,有的丢了小孩;有的人坐在火车盖上,火车一开,就掉到地下摔死了,哭天喊地,实在悲惨。谁想火车到了绕阳河,又有胡子来劫火车。老百姓带的银钱手表,一扫而光……”
我听到叶幼泉对于九一八事变的血的控诉,感到又吃惊,又愤怒,又激动。民族的灾难已经降临到头上,首先降临到东北人的头上了。目前已经国土沦丧,未来的前途,不堪设想。我的头上仿佛挨了一记铁榔头,昏昏麻木,什么知觉也没有。我不知道怎样和叶幼泉告的别,怎样回到了文丰公寓的。
我一回到文丰公寓,就觉得这里是多么的消沉无聊。门口卖破烂的小贩打着小鼓,槐树上的蝉声吱吱不停,几个阔少大学生还在夜以继日地打麻将,还有他们从外面领来的野妓,为了寻欢作乐,唱着《四郎探母》。好像世界上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九一八事变和他们毫无关系。
茶房问张海山:“老板,你看见《小小日报》上登的那条新闻吗?”
“什么新闻?”
“日本人占领了沈阳。住在北平西城的一个东北人,因为生活没有出路,投了护城河自杀了。”
“东北人太可怜了。”
“你知道,过去张作霖的大兵可邪乎啦。住公寓不给房租,坐火车不起票。你一看扁后脑勺的东北人,就当了免票。老百姓编了两句顺口溜:‘后脑勺子是护照,妈拉巴子是免票。’这会儿该咱们看笑话了。”
听了公寓老板的讽刺,我的罗曼蒂克的幻想完全破灭了。想当作家吗?现实的生活是多么的严峻。我的腰里只剩下五六元钱,吃饭和交房租都成问题。我不能让张海山看我的笑话。投护城河吗?到景山上吊吗?已经到了死路绝境的地方,已经上了悬崖,简直无路可走。在绝望之中,我忽然想起了天津有一位王莲友老师,我在他那里还存有一笔稿费。刹那间,我的心胸突然开朗了,仿佛死疙瘩已经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