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安身永安观

九 安身永安观

1934年的春天,我第二次流亡到了北平,住到了张露薇的家里。我们有两年没有见面了,他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我离开北平的时候,张露薇参加了北方左联,编辑左联刊物《文艺月报》。我的《火祭》那首诗歌,就是他送到刊物发表的。后来,国民党的宪兵三团到了北平,制造白色恐怖,逮捕左翼作家,杀死了洪灵菲。他回到了东北家乡宁安避难,在县女中当教员,和一位叫胡琴的女学生恋爱。不久,就和胡琴结婚了。他又回到北平时,已经建立了一个幸福的家庭。他穿着洋服,住着阔气的公寓,正是青云得志。他因为上了清华大学,认识郑振铎教授,能在上海的《文学》上发表文章,也翻译了莎士比亚和高尔基的作品。他的知名度高了,地位变了,就逐渐流露出高人一等的骄傲情绪。他对我还是非常热情,保持着老朋友的关系,介绍我认识了清华大学的吴组缃,从当铺里赎回了我的被子。张露薇盛情地说:“你初到北平,没有地方住,就住在我家写稿子吧。”

胡琴也慷慨好客,热情地对我说:“你们是老朋友了,张露薇常盼望你回北平,你们一起办文艺刊物。”

友情归友情,让我睡在一对新婚夫妇的房间里,真觉得太别扭了。有一天,邮差送来了一张请帖,是北平一些知名的作家举行的聚餐会。我是刚回到北平的无名作家,张露薇怕影响我的情绪,以朋友的名义请我吃饭,地点在颐和园。另外又邀请了王钟园和一位清华的同乡李秉忱。

当我和张露薇坐车来到颐和园停车场,很久也不见王钟园的影子。张露薇等得不耐烦了,在停车场上散步。过了一个小时,王钟园才到来。

王钟园来了就说:“真是对不起,我来晚了。”

张露薇说:“你来晚了,今天罚你请客。”

王钟园一再解释说:“今天,我家来了一位朋友。下次一定请客。”

张露薇一口咬定:“不,你今天一定要请客。”

“我今天没带钱来。”

“我不管你带没带钱。”

“我王钟园可以请客。你要抓我的大头,我可不干。”

两个人吵僵了。张露薇的自尊心很强,吵得脸红脖子粗,不肯让步。王钟园也觉得受了损害,生气地走了。过了一会儿,当李秉忱从清华园到这里的时候,这件不愉快的事已经过去了。

李秉忱也是一位左翼作家,热情活泼。我和他虽是初次见面,却是一见如故。午饭后,他约我到清华园去参观。一进清华园的门口,迎面是绿树葱葱,流水淙淙,使人有水木清华的感觉。马樱花围绕着大礼堂,后面是红楼宿舍,他就住在那里。

“李秉忱,你住的地方太漂亮了。”

“你看这里好,就搬到我的宿舍来住。同屋的那个同学已经外出,空下一张床。”我觉得和张露薇住在一起很别扭,就默许了。

李秉忱对我坦率热情,我们都是从东北流亡出来的,命运相同,又都喜欢左翼文艺。我们谈到鲁迅和高尔基。以后,他又给我介绍了清华的几位同学,他们是赵得尊、王瑶、魏东明,慢慢地我们都成了朋友。

有一次,我和李秉忱谈到了张露薇,说起上次为请客闹得不愉快的事,李秉忱坦率地说:“张露薇太自尊,太骄傲。现在又娶了一位贵族小姐,生活要求也高了,怎么也得不到满足。有一次我到张露薇家里去,正赶上他在赶写一篇稿子。胡琴没有事干,让我陪她到颐和园玩。我怎么陪得起。她的父亲是吉林的一个大地主,财大气粗。前清的时候,她父亲可以买通太监,逛皇宫像走平地一样。”

“前几年,张露薇参加左联的时候,思想还是很‘左’的。”

“你忘了鲁迅在左联成立大会上说的:现在的左翼作家,是很容易成为右翼作家的。”

那天晚上,我又受了一次罪。快到睡觉的时候,李秉忱同屋的那个同学突然回来了。我只好让位,跑到赵得尊那里去借宿。不料事有凑巧,赵得尊的同屋同学也回来了。当我非常失望的时候,忽然想到清华园的湖畔搭着帐篷。帐篷里放着一张空床。上面还有枕头被子。我到了帐篷里,幸好还没有住人,我就囫囵地躺下了。听着湖畔的青蛙的叫声,听着风吹树叶的声音,渐渐地就听不清楚了。大概过了半夜,天上下起了雨,雨点打在帐篷上,淅淅沥沥地响着。接着,有什么人走进了帐篷,打着手电筒。透过光线,我看见是一个大个子钻进来,我明白是主人回来了,我只好又回到清华宿舍,坐到楼梯上等到天亮。天亮了,宿舍的门开了,我的朋友李秉忱站在我的眼前。他很吃惊地说:“你夜里在哪儿睡下了,我领你找个地方吧。”

李秉忱领我去的地方在清华园的正东,叫“西柳村”。村里有一座叫“永安观”的古庙。庙殿东侧有一间阴森森的祠堂。住持庙宇的老道为了多一笔收入,把这个祠堂向外出租,每月房租一元。屋里有一张床,一张书桌,两只凳子。环境偏僻,警察也不会注意这个地方。有了这个安身之处,我就心满意足了。

住在庙里的头一夜,我睡得很甜。早晨醒的时候,太阳已经爬上祠堂的窗户。这时,外面有人敲门了。想不到是叶幼泉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叶幼泉给我带来的是新的希望。他的左联朋友老裴,是一个积极的社会活动家。他们想办一个《中国新报》,想通过叶幼泉让我们给报纸提供文艺稿件。约我们几个人在一起开个小会谈谈。

那天,我到叶幼泉的住宅去,心里还在琢磨:这个老裴,可真是个神秘的人物。他绝不是一般的左联成员,恐怕是一个领导人吧,我走向后院通道的时候,碰到了胡琴。她并没有看见我,自己在那里不满意地嘟囔:“人家不愿意去,你还硬拉。舍命陪君子,我们可陪不起。”

那次张露薇没有到会。到会的只有三个人:我、叶幼泉、老裴。老裴是一个老练的地下工作者,高高的身材,瓜子脸,沉着冷静,思想联系实际。他从国际国内的形势谈起,从希特勒法西斯讲到了蒋介石的卖国政策,讲到日本兵已经侵略到华北,使我真切地感觉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形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