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东北大学
1928年,我在新民文会中学毕了业,意外地考取了东北大学。
那一年,正是辽河涨大水,大水滔天的,弓匠堡子的庄稼涝得颗粒无收,喝高粱米粥都不易,而我却考取了东北最高的学府,真有一步登天的感觉。
沈阳的北边,昭陵原上,新开河畔,包围在一片松林当中的东北大学富丽又堂皇。那绿瓦屋顶的堡垒似的大礼堂,那马蹄形的体育场,还有理工学院的工字楼,文法学院的汉卿南北楼,教育学院的白楼,配备得整齐均匀,落落大方。由于张学良校长的赞助和倡导,开男女合校的一代新风气。
开学的第一天,我拎着一只柳条包,到东北大学注册报到。交了六十多元的学费,又到了教育学院的红楼宿舍。我的同屋同学于卓比我先来一步。他的穿着非常朴素。剃光了头,一件褪了色的青蓝布大衫,胸前别着白山黑水的东北大学校徽,不卑不亢,保持自己的本色,态度也很和气。他帮助我打开柳条包,掏出麻花褥子,自然而然地唠起家常。
“你是从乡下坐火车来的吧?”
我告诉他:“我是从兴隆店坐火车来的。我家住在弓匠堡子,离火车站只有二里地。”
“听说你们那里发了大水?”
“那里涨了大水,庄稼全涝光了。”
我想到家乡涨的大水,感情很不舒服。在乡下,有多少农民断粮断饭。父亲虽然当药房先生,却挣不到现钱,只好借了高利贷,勉强凑足了学费。我上学这天,还是贫农六叔摆着筏子,饿着肚子,送我到火车站的。
于卓发现我对谈论水灾没有兴趣,又岔到另外一个题目上:“你考教育学院,你对教育有兴趣吗?”
“不,我喜欢文艺。”
于卓猜到我上教育学院,是为了少交二十元学费,也就顺水推舟地往下说:“你喜欢哪些文艺作品呢?”
“鲁迅的,茅盾的,丁玲的,还有蒋光慈的《鸭绿江上》,都看过。”
有一个星期天,于卓领我进了沈阳城。在督军署街有家绿野书店,它当时是地下党领导的一个外围机构,专门出售进步的文艺书刊。五光十色,琳琅满目,对我来说,真是一座新开辟的精神宝库,大开了眼界。由于经济条件的限制,我只挑选了三本书:《鸭绿江》《拓荒者》《晨曦之前》。
当时,我很欣赏于赓虞的《晨曦之前》。它那美丽的辞藻和朦胧的感情很投合我的口味。我也开始创作诗歌,写了第一篇作品,题目是《秋之歌》,寄给沈阳的《平民日报》,过些日子,居然发表了。我的第二篇作品是短篇小说《惆怅》。写一个受封建婚姻压迫的青年的伤感的情调,发表在《东北大学周刊》上。这些作品,都是稚嫩之作,一篇也没有保存下来。
一天,于卓给我介绍一位教育学院的同乡,他叫李英时,家住在新民西泡沿路北,正好与王莲友老师的父亲开的烧饼铺是邻居。李英时知道新民文会中学闹学潮,他也喜欢文艺。他看见我书桌前放置的《晨曦之前》,顺便谈起来:“你喜欢于赓虞的《晨曦之前》吗?”
我反问了他一句:“你不喜欢吗?”
李英时直率地说:“我不喜欢他的豆腐块的诗,乍看起来,形式和辞藻都很美丽。但朦朦胧胧,空洞无物。我们上大学交学费,少一元也不行。贫农给地主交租子,少一升米也不行。你知道,咱们新民的河西出了一个惨案。因为涨大水,有个贫农交不起地主的粮租,添斗添不满,逼得那个农民把自己儿子的脑袋砍下来,去添满了斗,多可怕呀!蒋光慈的《战鼓》和柯仲平的《风火山》才是真正的普罗文学。”
一次,李英时给我带来《风火山》,作品洋溢的革命热情,把我带到了一个新的境界,令我憧憬不已。又有一次,李英时给我带来一本文艺刊物《冰花》,作品中有一首诗歌《露西亚的烽火》,它的主题是歌颂苏联十月革命的,同样令我激动不已。我赞叹道:
“这首诗太好了!”
“真是太好了!”
“东大附中的几个同学是怎么办起这个《冰花》的?”
很长的一段时间后,我才知道这个内幕:1929年,正是刘少奇同志主持满洲省委的工作。他发现《冰花》是个进步的文艺刊物,特委派杨一辰同志与《冰花》主编郭维城联系。以后,又把郭维城吸收入党,使《冰花》有了一个正确的方向。当时,还有一个《关外》,也是满洲省委领导的刊物,很受读者的欢迎。文艺刊物《北国》,也是满洲省委领导下的产物。筹办《北国》的有我、李英时、于卓等。他俩都是CY(共产主义青年团)分子,常常和省团委的王鹤寿同志接头。这些,当时我都不知道。后来,于卓却暴露了身份。有一天上课,每个同学都发现自己的书桌里放着一张共产党的传单。大家都很骇然,只有于卓坦然自若,一声不响。但是,他的大衫上别的校徽已经不见了。几天以后,于卓没来上课。就在那期间,传说有一个姓杜的共产党员,借用东大同学的校徽,到沈阳青年会去做宣传,当场被捕了。事情于是真相大白,那个借用的校徽就是于卓的。后来,于卓在同志的掩护下,到了北平。创办《北国》的担子,就主要由李英时和我来承担了。
北国社一共有六位同学。除了李英时和我以外,还有叶幼泉。他是文学院中文系的学生,仪表非凡,雄才善辩,是个天生的理论家,一贯鼓吹普罗文学。另一位张露薇是一个沉默的诗人,脾气古怪,目空一切,有进步思想。而林霁融是个小有名气的小说家,也是《新民晚报》的副刊编辑,和东大文艺圈里的作者都很熟悉。申昌言是学校的职员,他在《北国》第一期上发表理论文章《文学与时代》,用辩证唯物观点说明时代的主旋律。刊物的第二期上发表了李英时的《文学与阶级》,表现出鲜明的阶级立场。我在刊物上发表了短篇小说《母亲》,叙述一个革命的青年,背井离乡,过着流亡苦难的生活。当时,在沈阳的作家萧军、罗慕华、王莲友等也发表一些作品,活跃了沈阳的文坛。
我的同屋同学老穆,崇拜辽阳的王尔烈,反对白话文,特别反对我在《北国》上发表的《母亲》。有一次,他毫不客气地对我说:“文以载道。我看你写的小说《母亲》,全是歪门邪道。”
“我写的是正道!”
“一个大学生,不好好地念书,却异想天开地去参加革命。离开家,流亡在外,真是成何体统!”
“家里给他订了包办婚姻,他当然想离开了。”
“孔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违背圣人之学,无父无母,是禽兽也!”
我忍无可忍,当面和他吵起来:“你才是禽兽,你是野狗!”
后来,我写了一首讽刺诗《野狗的跳舞》,不久发表在《沈阳晚报》上。
一天,我到北陵去散步,碰巧在那里的张学良的别墅里看到一场网球比赛。
那场网球比赛是四人对打,中国网球的亚军邱北海和一个英国的领事为一方,中国的网球冠军和张学良校长为另一方。当时,比赛已快要到了末尾,张学良仍能保持旺盛的精力。他敏捷地操起网球拍,长抽短打,或快或慢,都能得心顺手,精彩利落。看台上的观众不断地鼓掌。两场比赛结束后,张学良来到看台上休息,恰好坐到我旁边的位置上,使我有机会对他进行了观察:一张消瘦而英俊的脸,清晰的耳轮,通天的鼻子,嘴角挂着微笑,显得聪明过人。
他注意到我的大衫上别着白山黑水的东大校徽,断定我是个东大的同学:“你是东大的同学吗?”
“是的。”
“你是东大的哪个学院的?”
“校长,我是教育学院的。”
我初次和张学良校长谈话,态度有些拘束。张学良校长却很自然坦率、很随便地交谈:“你们下午没有功课吗?”
“校长,我们下午只有一节教育心理学的课。上完课我来的。”
“看样子,你是很喜欢体育的。”
我本想说我更喜欢文艺,但一想到我们主编的《北国》,还不知道学校领导是什么态度,于是便迟疑了一下。恰巧这工夫,副官送来了茶水,先递给了英国领事,英国领事又递给了张学良校长。张学良校长说了一句英文:“Thank you!”
接着,下一轮比赛又开始了。张学良校长拿起了网球拍子,迈着敏捷的步伐,步入了球场。这正是他春风得意之时,胜利在望。谁料想一幕时代的历史悲剧,将从他的脚下的这块土地上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