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云遮月
卢沟桥事变以来,北平人民最感到恐惧的,莫过于日本侵略军的威胁了。卢沟桥离北平的彰仪门只有二十里地,阵地上隆隆的炮声听得清清楚楚。人们惊慌地猜测:离北平失陷的日子还有多久。随着战局的发展,战争的气息越来越临近,人们的心情也越来越沉重,心弦都拉得紧紧的。
我从前线战区服务团回到了北平,见到了李素月,她告诉我,我寄给上海《光明》的那篇《参加战区服务团》的文章已经发表了。我感到非常高兴。这是我流亡北平以来,在上海大刊物上发表的第一篇文章。由于这篇文章的影响,我和上海的东北作家们也开始发生了联系。舒群和罗烽给我来信,信里说他们在上海编一套东北文艺丛书,约我写一部报告文学。可是,眼下战火正沿着华北原野遍地燃烧,我简直无法冷静地坐下来写文章。
在北平,这几天的消息特别多。捷报天天传来,坏消息也不断到来,号外满天飞。昨天报纸上还发表宋哲元的谈话,说北平南苑的战斗激烈;又传说我军已收复廊坊和通县,人民群众准备去慰劳;云云。忽然发现战事又停顿了下来,而且情况有些异样。往日,城门口堆着的防御工事,不知什么时候给撤掉了。城门大开,任意出入。一些商店已经关门停业,警察也不站岗了。日本飞机绕着城墙盘旋侦察,平常运送军用物资的大汽车也不见了。随后,各种谣言也传出来了,有人说,二十九军的副军长佟麟阁在南苑阵亡了……
人急投亲,鸟急投林。
战局到了危急万分的时候,我想起了左联的革命朋友们。从九一八事变以来,我从一无所有能生活到现在,还办了几个文艺刊物,不是全靠着左联的朋友们的帮忙吗?在我的左联朋友里,有清华大学的一帮朋友,还有东大的一帮朋友。由于清华园离得比较远,现在我只好暂时去投奔东大的朋友了。
我来到东北大学北校。它在北平西直门里,坐北朝南。那朱红色的木头大门,对我来说是多么的熟悉呀!那大瓦房,那用砖铺的地,以及玻璃窗户……对我都是多么的亲切呀!在教室的后面,就是学生会的办公室。往日,这里是北平救亡工作的一个大本营。经常来这里的,都是一些左联的盟员、民先分子和进步的抗日青年。可今天,这里却显得非常冷清,大概情况又有了什么变化。
我的最熟悉的一些朋友,早已离开了学校。叶幼泉去了鸡公山,艾路去了西安,同班同学郝克勇不知到哪里活动去了,董学礼没有在家,连隐蔽最深的地下党员季里也没有露面,还有李荒、朱川、丘琴、李枝厚,我一个也没有见到。我还希望见到雷加,可他也没到东大来。在学生宿舍里,我只见到一个外号叫“唐傻子”的同学,陪着他的爱人柳女士,弹着吉他,声调有些悲凉。
当我走进学生会办公室的时候,发现汪之力正在屋里整理文件和传单,一边挑选,一边在砖地上焚烧。他看见我走进了屋子,瞪大了眼睛,表现出有几分惊愕:“你怎么来了?”
我说:“我向你汇报来了。”
汪之力随便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我讲了战区服务团到了前线,如何发生争论,刘琦如何过分激动,用菜刀抹了脖子。
“青年人爱国热情太高,感情也太脆弱。听说二十九军把刘琦送到保定医院,已经抢救过来了。”
听说刘琦被抢救了过来,我十分高兴,感到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这工夫,外号叫唐傻子的同学从学生宿舍走过去,对着西直门大街观察了一会儿,来到了学生会办公室。汪之力问他:“大街上有什么动静?”
“大街上影影绰绰过来一帮人,向西直门跑去。”
“是不是二十九军撤退了?”
“这是大局。听说于毅夫在冀察政委工作,问问他就知道了。”
汪之力拿起电话,拨了号,但电话占线。里边是两个人在通话,一问一答,我们都听得很清楚:
“我耳闻宋公离平,去保,主持军机大事。”“平津让给谁?”
“中央明令,推张自忠代理委员长。”
“中央为何走这步棋?”
“以愚所见,无非委曲求全,尽量取得友邦谅解。”
“这不是亡羊补牢吗?”
“我等虽忧国忧民,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电话里传来的消息令我震惊,显然局势进一步恶化了。过了一会儿,电灯也灭了,办公室的人也都离去了。
二十九军的撤退成为事实。部队撤离之后,接着就是北平市民的大逃亡。我从东大出来后,毫无目的地被难民的队伍裹着行进,难民的队伍冲过新街口,漫过南河沿,像一股潮水似的向西直门城口拥去。这里有步行的,有推自行车的,男人背着包裹,女人披头散发,孩子哭,老婆叫,人人都显得惊慌恐怖,受一种盲目的力量所支配,谁都不晓得为什么要跑,究竟要跑到哪里去。
我随着难民的队伍来到西直门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两辆有轨电车停在城墙的里面,城门大开,作为防御工事的沙袋也撤走了。难民的队伍刚出了城门,却意外地发现从乡下来的农民向城门里猛拥过来。
我打听一个从门头沟骑着毛驴来的老乡,为什么到北平来,才知道日本兵已经占领了那里,还用机枪屠杀黎民百姓。如果从北平跑到那里去,岂不也是死路一条吗?到了这个时候,我才发觉自己实在是太盲动了。如果离开北平,也应该和左联的朋友联系一下,应该有一个行动的目标。此外,我的宿舍里还有我写的一些文章,有已经发表的,还有一些是没有发表的,这些我都应该处理一下。我想到了李素月,应该和她联系一下。我还想到了我远在东北乡下的爸爸和妈妈,我这次离开北平,不知还要流亡到什么地方,返回故乡的希望将是更渺茫了……
我进了西直门,找到雷加的住处,和他谈了半个小时,接着回到草场北岸我的住处,这是我的“家”。屋里的杂志散发出一股油墨的气味,这里有我花了几年的心血写成的作品,其中有还未发表的长篇小说《小工手抄》和长诗《血腥地带》,它们还没有和读者见面呢。我即将离开它们了,心里感到依依不舍,我想,这些手稿只有交给李素月保存了。她离不开自己的家,离不开妈妈,也花不起路费。我正这样想着,李素月来了。她一见到我,就是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不客气地埋怨起来:“我以为你不回来了。为了找你,我把腿都跑断了。”
我告诉她这一天我的经历,怎样去了西直门,怎样去的雷加家。
李素月问我:“雷加可有什么章程?”
“雷加说,二十九军撤退已是定局,北平已经待不下去了,只有到上海才是出路。上海的《光明》发表了我的文章,主编沈起予又向我约稿,此外还有罗烽、舒群这些朋友的关系,说不定靠卖文章也能维持生活。”
“你们去上海,坐哪趟火车?”
“我和雷加已经商量过了,坐津浦路的火车。火车票要是太贵,就坐轮船。从北平到天津的车票不太贵,过两天就可以通车。”
李素月想到我们将要分离,心里非常难过,也很激动。我的心里也很激动,觉得有很多的话要对她说,但心乱如麻,什么也说不出了。最后,我把自己的全部手稿都交给她,嘱咐她代我妥善保管。